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红楼快穿]为你报仇》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红楼快穿]为你报仇 作者:夜听春雨 文案 一部红楼梦,多少辛酸泪。 没关系,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目前决定的报仇人物有黛玉、晴雯、尤氏姐妹、薛宝钗、元春探春迎春…… 排名不分先后。 报仇是为了实现委托人的心愿,一切以他们的心愿为主,三观可能炸裂,请勿纠结。 内容标签:红楼梦 快穿 古典名著 爽文 主角:鲤鱼精┃ 配角:黛玉,宝钗,王熙凤等红楼众生 ================== 第1章 黛玉的心愿 “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故人是谁?” “姑苏林黛玉。” ————《红楼梦》 渺渺茫茫,凄凄切切。 一身白衣,弱不禁风的绝世女子茫然的走在漆黑迷雾中,不知身在何处。 忽然前方有一圈白色光晕出现,吸引了她的脚步。 一脚迈过光晕,刹那间黑雾散尽,冰冷的身体沐浴在暖洋洋的空气中,连伤痕累累的心都似乎不那么痛了。 黛玉抬眼四顾,只见自己身在一片青翠草地中。前方一座玲珑竹楼,精致秀雅。竹楼之后是一座高耸山峰,一道瀑布流珠溅玉,飞泻而下。瀑布旁边生长着一棵不知名的花树,粉色花朵开满树冠,如同天边的云霞一般。 真是人间胜境。 黛玉正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后退,竹楼的碧色门板“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来一位窈窕少女。 少女容颜宛若仙子,乌发堆云,手里挽着一只竹编花篮,里面插满了姹紫嫣红的鲜花。 黛玉踟蹰着走上前去,轻轻开口:“仙子,此乃何地?” 少女朝着黛玉微微笑:“这个地方,叫做安心居。” “何意?” “我心安处是故乡。” 闻言,黛玉的眼泪潸然而下:“我心不安。” 少女笑容不变,眼里却流露出悲悯:“为何?” 从前那些一幕幕的场景,瞬间全部涌上脑海:母亲去世之时,苍白带泪的容颜。与父亲永别时刻,他那不舍的眼神。……与宝玉心心相印,却又不得不看着他左拥右抱,心里装着无数女子。还有那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黛玉的眼泪越流越急,不由自主的嘶声说道:“我受了太多苦楚,历经了太多劫难,始至泪尽心碎而亡。为何,我会落得这个结局?仙子,我不甘,我不甘啊……” 少女看着黛玉,眼中悲悯之色更盛:“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黛玉却一时答不上来。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宝玉的脸,母亲的脸,还有父亲的脸…… 少女摆手阻止了黛玉正欲开口的动作,说道:“过来,我带你看看,你死后发生的那些事情。”说着,她引着黛玉,来到竹楼后方。这里,伫立着一块高大光滑的石头,上书鲜红的“三生石”三个大字。 两位绝色女子立在石头前方,却见少女素手轻轻一挥,大石之上,顿时浮现出一幅幅的画面:黛玉泪尽而亡之时,正是宝玉/洞房花烛之际。 宝玉发了一阵疯,悼念了林妹妹一回之后,便安心的跟宝姐姐过日子了。 紫鹃跟了宝玉,不久后便成了他的姨娘。 宝玉虽说出家了,最大的原因却是因为贾家彻底败落,并非是为了他死去的林妹妹。 贾家有贾兰和宝玉的遗腹子,还有重振家声的希望。而林家,却是真正的断子绝孙了。林氏夫妇的坟上荒草萋萋,香烟俱无。那种后继无人的凄凉,观之令人心碎。 ……那一幕幕的场景,如同刀子一把把插进黛玉的心脏,使得她痛不欲生。她木然的站在原地,双眼竟流出血泪来。“不公平,这不公平……” 少女看向身旁神魂动摇的黛玉,轻叹一声:“痴儿,这世间,何曾有过真正的公平?” 黛玉痴立良久,忽然面朝少女跪了下来:“仙子助我。” 少女静静看着面前跪着的黛玉,问道:“你想要什么?” 黛玉泣道:“我想要父母双全,林家后继有人。我想要做尽恶事的人付出代价,我还想要,与宝玉,再不生情愫,如同陌路人。” 一阵风吹过,吹落花瓣无数,飘飘扬扬,落在黛玉颤抖的单薄双肩上,也落在少女的发髻上。她伸出手,轻轻抚在黛玉的头上,清晰而肯定的说道:“如你所愿。” 扶起黛玉,少女又道:“你先到屋子里歇息一阵子吧,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替你办到的。” “多谢仙子。——还请仙子,告知名讳。” 少女露出笑容,脸颊上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吾名弑情。” 目送黛玉走进竹楼之后,弑情仙子挽着花篮,施施然走到瀑布旁边,将莹白如玉的纤手放进瀑布底下的水潭,轻轻摆动了两下。随着她的动作,一只脑袋大大的呆头红鲤鱼浮出水面,口吐人声:“弑情,你想干嘛?” 弑情仙子笑道:“小红,想去人间玩玩吗?” 小红吐出一串大大小小的水泡,回答道:“好啊,正好我在这水潭里也待得烦了。” “嗯,先前我跟那位林姑娘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吧?记得哦,顺便完成她的心愿,否则,你就一直呆在人间吧。” “好啦,我会记得的。”话音刚落,呆头红鲤鱼便跃出水面,跳到地面上,用尾巴蹦蹦跳跳的朝前走去。一边走,它一边问道:“弑情,你怎么突然大发慈悲,想着要替那些悲愤到不肯进/入轮回的鬼魂实现心愿了?在我的记忆里,你可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好神仙啊!” 弑情仙子走在红鲤鱼身旁,不紧不慢的说道:“近日我偶感距离大罗金仙不远了,却始终难以突破瓶颈。正好,凡间一个名为红楼梦魇的小世界里,出现许多痴男怨女,怨气冲天。我替他们实现心愿,收集他们的怨气,对我突破金仙,大有助益。” 红鲤鱼不解的问道:“你要收集怨气,直接收集不就好了,还替他们完成心愿做什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世间之事,因果相关。我要是直接收集怨气不去理睬那些鬼魂们,便欠了他们一段因果,于我的修行无益。” “好吧,我明白了。”红鲤鱼蹦跳着来到一口青苔斑驳的古井旁,抬头对弑情仙子说道:“那我走了啊,弑情果熟了的话,你记得给我留几个。” 弑情仙子微笑着点头:“不会忘记的,你好好玩吧。” 得了弑情仙子的肯定答复,小红安心了。生长在竹楼旁边的弑情果可是好东西,一个抵得一千年修行呢!上次果实成熟的时候,它吃了两个就生出神智能够口吐人言了,这一次它再多吃几个的话,兴许就可以化成人形了。 伸出半透明的红色鱼鳍对弑情摆了摆之后,小红便跃进了古井中,瞬间消失了踪影…… 与此同时,红楼梦魇小世界中。 扬州巡盐御史官邸里,正在午睡的小小黛玉猛然睁开双眼,眼中清明一片,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懵懂之色。 侍候在一旁的大丫鬟锦绣正闭着眼睛不断点着脑袋,手里的拂尘歪倒在床榻上,没有发现姑娘已经醒了。 小红,不,此刻应该叫她黛玉了。黛玉坐起身来,没有惊动坐在身边的丫鬟,抬眼好奇的打量这间屋子。只见敞亮的房间里摆着全套的酸枝木家具,精雕细琢,十分的精致。此时的自己没有睡在那座足足占了小半间屋子的大床上,而是睡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旁边的雕饰四季花卉高几上,青铜香炉里熏香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香炉后方的细棱格子窗户半敞开着,可以看见外面盛放的鲜花,还有几棵正沙沙摇晃着的翠竹。此情此景,可入诗画。 伸手揭下搭在身上的水粉色薄薄锦被,黛玉趿上搁在榻边的小巧绣绒鞋子,踢踢踏踏的走了出去。 人间的空气再是清新,自然还是比不上仙界的。但是黛玉打量着与安心居截然不同的景色,却觉得新鲜得很。毕竟再美丽的风景,看上个几千年也看腻了。她正准备从青石台阶上走下去,忽然月洞门外走来一位青衣丫鬟,看到衣衫单薄的黛玉,顿时急了:“姑娘,怎么穿着单衣就出来了?仔细受了风寒——”说着,这个名叫锦帛的丫鬟便走到黛玉身边,握住她的手想要带她进屋去:“快跟奴婢进屋去吧,好歹披件衣裳再出来。” 一向听话的黛玉此时却挣脱开了锦帛的手,说道:“不用了,再穿衣裳的话,就太热了。” 为黛玉的不合作微微惊讶了一下,锦帛随即又道:“姑娘听话,要是染了病,可叫太太如何是好呢?她自己都还病着,再为姑娘担心的话,病情就更不容易好了。” 听了这话,黛玉便仰起脸看着她说道:“我要去给太太请安。” 锦帛点头:“那是自然,这也到了该去问安的时候了。可是,姑娘还是加一件衣裳为好,不然太太又该为姑娘担心了。” 实在拗不过这碎嘴的丫鬟,黛玉便由着她给自己穿上一件湖绿色绣各色折枝花卉的薄衫,然后在两个大丫鬟的跟随下,走出自己的院子,朝着她现在的母亲,巡盐御史夫人贾敏的院子走去。一路上分花拂柳,莺声燕语的,风景倒是十分的秀美。走起路来,也不觉得难熬。不多时,贾敏的院子便到了。 第2章 请喝洗澡水 贾敏所居住的房屋乃是府邸的正院,装饰自是十分精美。看起来虽不奢华,却隐隐透着低调的高雅。只是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和淡淡的病人身上会散发出来的蓊郁气息,闻起来令人感到有些不舒服。黛玉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对屋里侍立着的丫鬟们说道:“怎么侍候太太的?把窗子打开,透透气。” 听到一向轻言细语,几乎从不发脾气的姑娘这样的口吻,丫鬟们呆了呆,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时,躺在床上的贾敏轻咳了一声,哑着嗓子说道:“玉儿来了,快过来给母亲看看。” 黛玉闻言,忙走上前去,来到贾敏的床铺之前。床上的秀美女子盖着百子嬉戏的锦被,脸色苍白,就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黛玉一见贾敏的面容,心里就明白了。若不是自己前来,恐怕这人已经时日无多。当然,现在自己到了这里,又是为了完成真正黛玉的心愿而来。那么贾敏的命,就算是保住了。 贾敏看着站在床前的小小人儿,粉妆玉琢的一个,将来简直不知道会有何等的风姿。可惜,恐怕自己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如此想着,她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能够滴出水来:“玉儿,不是她们伺候得不周到,只因大夫说了,我这病,最好不要见风。” 黛玉握住贾敏搁在被子外面的纤手,只觉得冰冷得可怕。看来,贾敏的身子,实在是非常破败了。她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而后开口说道:“母亲,虽然大夫说了不能见风,但也不能一直关着门窗啊。空气不流通,对母亲的身子有害无益。” 贾敏闻言,微微的笑了:“你这小东西,怎么就知道这么多了?” 黛玉回答道:“女儿心忧母亲病情,找了一本医书来看。书上便是这么说的,避开早晚天气寒冷之时,可适当打开门窗透气,对身子才好。” “原来如此么?倒是我太过小心了。”贾敏自然是相信自己女儿的,当下便令人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顿时争先恐后的涌进房间里,呼吸起来舒服了许多。贾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顿感烦闷的心胸舒坦起来,于是笑道:“玉儿说得果然不错,母亲现在觉得好受多了。” 陪着贾敏说了一会儿话之后,黛玉便离开正院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她坐在窗下,仔细梳理脑海里原主人的记忆,发现就在不久之前,黛玉的庶弟因病去世了。虽然这个孩子不是嫡出,但却是林家到目前为止唯一的男孩子,因此非常得贾敏和林如海的看重。他一去世,林如海作为一家之主还好,再是悲伤也强撑着,而贾敏就不行了。她原本身体就不好,经此打击,顿时就病得起不了床了。 红鲤鱼虽然是个小妖怪,却是从小便养在仙境中。经由仙风神露的滋养,它又喜欢偷溜出去,天上地下的胡混。脑子既聪明,懂得的知识也不少。适才她借着将贾敏的手放进被窝里的功夫,偷偷的给她把了把脉,发现她的底子已经被掏空了。想来,她是因为求子心切,终日闷闷不乐,再加上总是吃求子的药,才弄坏了身体的。毕竟,是药三分毒,有事无事就把药当饭吃,身体怎么好得起来呢? 想来想去,呆等着贾敏自己把身体养好那是不可能的,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思虑已定,黛玉站起身来,吩咐道:“端一盆清水进来,然后你们都出去。” 听了姑娘这没头没脑的话,锦绣和锦帛对视了一眼,由锦绣开口说道:“姑娘要做什么,交给奴婢们来做可好?” 黛玉不耐烦的说道:“叫你们去做你们就去,那么多话干什么?”黛玉的脾气不错,小红的脾性却算不得好。她也无意隐藏自己的本性,原本就是下来见识人间顺带完成原主心愿的,她可不想憋着自己。 见姑娘似乎要生气了,锦绣锦帛不敢再多说,便端了一盆清水进来,然后双双退出了房间。 黛玉走到门前将两扇楠木门关上,又将门闩牢牢的闩住。而后她又走到窗前,将窗户也阖上了,方才满意的点点头,端起水盆走进绣着鱼戏莲叶图的床帐之中。 黛玉的大床是三进的,放下床帐之后就变成了一间小屋子,让人倍添安全感。两旁的木格子里安放着花瓶、玉雕,还有一些精美又不失可爱的小孩喜欢的陈设,像是一整套泥塑彩绘大阿福之类的东西。黛玉放下水盆,左顾右盼的看了好几眼,方才提起裙摆,坐在了踏板之上。 小女孩坐下去之后就阖上了双眼,脑袋一歪仿佛昏迷了过去。紧接着,一只脑袋大大的红鲤鱼从她身上渐渐浮现出来,尾巴一甩落在了碧绿凿花的石质地板上。 红鲤鱼用尾巴撑在地板上,蹦跳着前进,散开的尾鳍呈现着半透明的鲜亮的红色,十分好看。它跳到水盆旁边,尾巴一用力,便跳进了水盆之中。 水盆并不大,装进去一只胖大鲤鱼后,就变得满满的了。小红只觉得十分憋屈,在里面翻来覆去的泡了一会儿,达到目的之后就迅速跳了出来,回到了躯体之中。 坐在踏板上的小女孩随着鲤鱼的回归睁开了双眼,清亮的眸子看起来漂亮极了,完全不复原主从前总是暗藏愁绪的神色。她站起身来走到水盆旁弯腰将其端了起来,小心翼翼的走出床帐,将水盆搁在外面的圆桌之上。 做完这些事后,黛玉走到多宝阁前看了看,选中了一只青釉花瓶,将水盆里面的洗澡水全部装了进去。定睛朝花瓶口里面看去,只见瓶子里面的水隐隐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浅金红色,还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来。这种香味十分好闻,不是那些寻常香料可比的。 当然了,这可是千年大妖本命真身的洗澡水,再加上它的一滴精元。就算是病人的身体已经无药可医了,也能用这瓶水将其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将花瓶小心收好之后,黛玉方才打开门窗,把丫鬟们叫了进来。此时时间已经不早了,锦绣便带着小丫鬟去厨房领了姑娘的晚饭回来,服侍着她用餐。黛玉的晚饭用的食材很简单,却做得十分美味细致,香气扑鼻。就着一盘清炒芦笋,一盘菌菇鸡肉丝,还有一碗酸笋丸子汤,黛玉很是香甜的吃下去了一整碗饭。看着空空的甜白瓷碗,两个大丫鬟都非常高兴。锦帛笑道:“姑娘今儿个进得真香,老爷太太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黛玉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这具身体虽然年纪幼小,却已经有些病根子在身上了。但是用不着服药,只要将心思放开,每日按时用饭,很快就会调养过来的。她琢磨着以后可以写一些食疗的方子出来让厨房做,她自己也吃,父亲母亲也吃。想必,这一家子人不会再这么病恹恹的了。身体一好,弟弟妹妹们还会远吗?原主的心愿,如此便可以完成一桩了。 美餐一顿之后,黛玉便去花园里散步消食了。此时夕阳余晖正美,清清淡淡的笼罩在花木亭台之上,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看起来十分的悦目。虽然比不上仙境的景色,但也颇过得去了。因此,黛玉边看边行,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僻静之处。此地有一口幽绿的荷塘,塘边垂柳如丝,轻摇慢晃。晚风微凉,送来若有若无的花香,实在令人惬意。 黛玉在池塘边停下脚步,微阖双目,感受着风中的草木气息,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作为一只鲤鱼妖,喜欢靠近水,喜欢草木香气,实在是最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惊扰了黛玉的惬意时刻。她有些不悦的睁开眼,朝着来人看去。却见一个身形娇小,面容俏丽的女子正走到自己身前,微微福身下去,口中软软的说道:“大姑娘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妾身见了,实在欢喜。” 黛玉没有立即开口说话,而是细细的打量这女子起来。却见对方身穿藕荷色纱衫,下配桃粉色缎裙,裙摆底下微露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绣花鞋,玲珑可爱。她的饰物不多,却都恰到好处,更显得她肤色雪白,秀发如墨。虽然五官比不上贾敏,却也是一个惹人怜爱的女子。 黛玉的记忆告诉她,这是父亲的一个姨娘,名叫孙媛儿。她出身于本地一位盐商之家,算是良妾。进府三载,并无所出。根据记忆看来,比起另外一个出身贱籍的吴姨娘,这个孙姨娘,还算是老实本分的了。 但真的是如此吗?原主到底年纪还小,经过见过的事情不多。她的记忆,只能拿来参考,算不得准。 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其实现实中不过是过了一会儿功夫。黛玉面露淡笑,看着孙姨娘说道:“姨娘是出来散步的吗?” 第3章 姨娘心思毒 孙姨娘听了黛玉的话,忙殷勤的回答道:“正是如此呢,今日晚饭多用了些,肚子胀胀的不舒服,只好出来走一走,让姑娘见笑了。” 黛玉脸上带着淡笑,跟孙姨娘闲话了几句之后,便微露疲倦之色。见此情景,孙姨娘很有眼色的告辞了。态度十分谦卑,神色也很正常。可黛玉就是觉得,此人心怀恶意。 没有道理,没有缘由,完全凭千年大妖的直觉。 夜色深浓,万籁俱寂。 睡在床下踏板上值夜的锦帛已经睡熟了,发出富有规律的轻微鼻息声。窗户外面隐隐传来草虫的鸣叫,悉悉索索……甜梦香的气息,若有若无,淡雅宜人。 裹在锦被里面的小女孩,长长睫毛忽闪了几下,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她坐起身来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在熟睡着的锦帛面孔上方轻轻挥动了两下。顿时,锦帛睡得更加踏实。即便是此刻屋子里来了强盗,她也不会醒过来。 趿上鞋子走出床帐,黛玉来到矮榻旁坐下,伸手拿过搁在一旁的针黹竹筐。借着从窗外映照进来的银白色月光,她在里面挑挑拣拣了一会儿,找出两张用来画花样子的白纸,以及一把竹剪刀。 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拈着白纸,手指灵巧的动作着。不一会儿,一对人形剪纸,便出现在她手中。 定心凝神,黛玉张开檀口,对着手里的一双人形剪纸轻轻吹出一口属于红鲤鱼的气息。顿时,剪纸好像被赋予了生命一样。扭着小手小脚,慢慢的动作起来。 伸手将剪纸放在被月光照亮的地板上,两个小人立即便走动起来,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看起来十分的可爱。 正要进行下一步的举动,忽然月光瞬间明亮起来。银色波纹荡漾中,浮现出半透明的弑情仙子的身影。她轻轻开口,声音缥缈:“小红,有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 黛玉看向弑情仙子,问道:“啥事啊?” “寄附在凡间普通人的身上,你不可以随便动用妖力。否则,会引动天道的警觉,到时候就麻烦了。” 不耐烦的啧了一声,黛玉说道:“那怎么办?不动用妖力,我怎么帮人实现心愿啊?” 弑情想了想,回答道:“这样吧,你尽量不动用自己的能力。实在有必要的时候,我会尽力帮你遮掩。一天一次,不能再多了。” “好吧,我记下了。” 见向来乖张的小红一口答应下来,弑情满意的点了点头,身影立即消失无踪了。当然,来的并不是她的本体,只是一道意念的投影而已。尽管实力直逼大罗金仙,她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比如真身随意下凡。束缚着这些神仙们的不是什么有形的存在,而是无处寻觅,却又无处不在的天道。一旦惹怒了天道,劈下几道九天神雷来,哪怕是大罗金仙,也够喝一壶的。 送走了婆婆妈妈的弑情仙子,黛玉弯下腰来,对着地上的两只纸人伸出白玉一般的手掌。两只小人儿轻轻一跃,便跳到了她的掌心之上。 用看自己孩子一般的眼光看着其中一只纸人,黛玉开口对它说道:“乖宝宝,去埋伏在那个孙媛儿的屋子里,我要摸一摸她的底细。” 那只纸人极为人性化的点了点头,身形一动,轻轻的漂浮起来。在皎洁的月光底下,它飘出窗棂,飘过花草亭台,荡悠悠的来到了府邸僻静处的一处院落中。这里,是林家的两个姨娘居住的地方。本来,这里除了良妾孙姨娘和贱妾吴姨娘之外,从前还住着一个由林家家生子提成的范姨娘。可惜这范姨娘没福,生下了林家这一代第一个男孩之后,便撒手人寰了。当然,她的孩子也没有享多久的福。不久之后,也追随着他的母亲去了。 孙姨娘和吴姨娘各自居住在院落的东西厢房之中。此时,吴姨娘所住的西厢房已经熄了灯,而孙姨娘的东厢房的窗纸上,却还隐隐透出烛火的淡黄色来。纸人飘到透出光晕来的窗户之前,微一侧身,便从窗棂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与此同时,身在另一个院子里的黛玉坐在窗下,举起手里剩下的那只纸人,轻轻贴在额头上,闭上了双眼。不多时,她漆黑一片的视野里,便渐渐浮现出孙姨娘的身影来。 比起贾敏屋子的低调奢华,以及黛玉屋子里的精致淡雅,孙姨娘的屋子,便有些像是个暴发户的住处了。给人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有钱。第二个感觉:好有钱。不愧是扬州盐商的女儿,屋子里哪怕是一只花瓶一个痰盒,都是有出处的。可惜屋子的主人修养有限,将这些难得的贵重东西摆满了一屋,反而显得粗俗了。怨不得常言道,富贵三代之后,方能养得出贵族来。 此时,孙姨娘已经卸下钗环,只身着浅粉色的寝衣坐在梳妆台前。面前一只黑漆镶嵌花钿的首饰盒敞开着,满眼都是珠光宝气。 玉手纤纤,拈起一只喜鹊唌珠钗,举在烛光中端详着。金光闪闪的喜鹊嘴里叼着的那串珠子,颗颗圆润饱满,流光溢彩。一望可知,价值不菲。孙姨娘看了半晌,忽然轻轻一笑,眼中闪烁着难以言表的恶意。她伸出两根手指按住喜鹊的尾巴微微转动了一下,顿时,一道几不可察的缝隙,出现在喜鹊尾部。那道缝隙里,隐约可见一些白色的粉末,不知是何物,收藏得这般隐秘。 仔细朝着喜鹊尾巴处的缝隙看了看,孙姨娘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从苗疆高价觅来的秘药,果然效果不凡。硬生生弄死了两个人,却偏偏什么都查不出来。父亲没有骗我,这东西真是好用极了。” 得意洋洋的笑了一阵子之后,孙姨娘却又蹙起了眉头:“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可惜,父亲派出去的人回报卖药的那个人已经找不到了。这般好用的东西,就只有这么点了。——让我想想,到底是送给太太呢,还是送给大姑娘呢?” 琢磨了一会子之后,孙姨娘轻声自语道:“依我看,还是便宜了那个死丫头吧。反正贾敏的身体已经好不了了,若是小丫头片子一死,恐怕贾敏也撑不了多久了。剩下老爷一个人,还不是任由我磋磨?父亲,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只是要我直接朝老爷下手,我却是狠不下那个心肠。他,毕竟是我的夫君啊……”说到这里,孙姨娘的眼眸里恶意尽消,反而露出一丝惆怅来。“一旦老爷接连失去正妻和嫡女,恐怕再也没有心思做官了吧?这样一来,或许主子爷便可以饶过他。我与老爷,也许,尚可以继续相守……” 又自怨自艾了一会儿之后,孙姨娘便将那只喜鹊金钗小心的放进首饰盒的底层里,盖上了盒盖,关住一盒子的金彩辉煌。她站起身来,举起烛台走向床铺躺了下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另一间屋子里,黛玉放下纸人,暗自揣摩起来。听孙姨娘的话,恐怕林家死去的那位范姨娘和小公子,都是她暗中下的毒手。而接下来,她便要朝自己这个身体下手了。尽管如此,孙姨娘却并非罪魁祸首,她的背后,还有一位所谓的“主子爷”。那个人,是谁呢?想到林如海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身份,那位主子爷,恐怕身份比起他来只高不低。听说如今朝中几位成年了的皇子夺嫡夺得是热闹非凡。会不会,所谓的“主子爷”便是当今的几位皇子之一?如此想来,“主子爷”之所以朝林家下手,怕是林家所占的队伍,不合他的心意。 在原主的命运轨迹里,并没有在扬州中毒这一件事。想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孙姨娘并没有朝原主下手。死去的那个人,是贾敏。尽管如此,原主的命运依旧悲惨,还不如当初在扬州就被毒死了呢。而在原主被接到京城之后林如海便去世了,是不是,后来孙姨娘终于还是朝他下手了? 以后要做的事,基本可以确定了。第一件事,便是揪出孙姨娘这个毒妇。第二件事,找出“主子爷”是谁,令林如海对他有所警惕。再然后,便是养好林氏夫妇的身体,最好可以生出嫡子来。如果林氏夫妻没有生儿子的命,恐怕为林家诞育后代的任务就得落在黛玉身上。一想到这一点,她便不禁在心里哀嚎起来。不要啊,跟凡间的男子生育后代,作为一只鱼妖来说完全不感兴趣好吗?她喜欢的,是跟自己原身相似的俊美男鱼啊……尽管在那口小池塘里生活了好几千年,根本她连一片男鱼的鳞片都没有看见过。合我心意的男鱼啊,你到底在哪里? 第二天清晨,洗漱进食完毕之后,黛玉便取出那只装着自己洗澡水的青釉花瓶,小心的抱着朝贾敏的院子走去。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大丫鬟对她怀里的花瓶非常好奇,终于锦绣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你抱着花瓶去做什么?” 第4章 我要小弟弟 黛玉没有回头,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回答道:“等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跟在黛玉身后的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一目了然。这两天,姑娘的变化可真大……再不伤春悲秋,再不想起母亲的病情就忧心忡忡,再不为幼弟的离世而泪眼盈盈。就像是,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虽然觉得姑娘的变化很大,但两个丫鬟却没有朝那些灵异神怪的方面去想。只当是,经历幼弟去世和母亲病重,姑娘变得成熟了,更加懂事了。也是,眼看太太的病情堪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人说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姑娘她,也必须要立起来了呢…… 不提丫鬟们一路上心里转了多少想法,但说黛玉,有些吃力的抱着花瓶来到了贾敏的院子里。原本丫鬟们想要接过花瓶来,却被黛玉拒绝了。她自己抱着瓶子走到贾敏面前,听到动静,原本闭目养神的贾敏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场景吃了一惊,忙开口说道:“玉儿你抱着个花瓶作甚?快快放下,仔细摔了。倘若被碎瓷片划破了皮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黛玉朝着贾敏笑了笑,小心翼翼的将怀中的花瓶搁在床边的几子上,然后又细细的瞧了母亲一阵子,说道:“母亲今日的气色瞧着比昨日好,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起身了。” 房间里面的两扇窗户都半敞开着,清新的微风吹拂进来,带来庭院中花木的淡香。贾敏露出微笑,说道:“昨儿个听了玉儿的话,时不时的把窗户敞开。如此一来,我的精神果然好了一些。——这个花瓶是用来做什么的?” 黛玉笑道:“母亲且等一等。”她转过身走到桌子旁边,从桌上拿了一只粉彩瓷杯,走到花瓶前方对站在旁边的丫鬟说道:“烦请湘蓝姐姐,将花瓶里面的水倒一杯给我。” 贾敏的大丫鬟湘蓝听了黛玉的话,便举起花瓶,将里面的水倒入黛玉手里的杯子。黛玉捧着瓷杯走到贾敏面前,说道:“母亲,你看看这水。” 湘蓝扶着贾敏坐起身来,又接过黛玉手里的杯子送到她眼前。贾敏垂眸看去,只见杯子里面的水呈现着浅浅的金红色,幽香扑鼻。她闻到这气味,顿感精神一振。“玉儿,这是什么水?难道是用香露兑的吗?——不对,这味道,哪里是香露可比的?” 黛玉脸上微带一丝俏皮的笑意,说道:“母亲先别管这是什么水,且喝下去看看。” “你这作怪的丫头。”贾敏笑嗔了黛玉一句,便要接过杯子。见主母真的要喝这奇怪的水,湘蓝忙开口说道:“太太,这水——” 贾敏抬眼淡淡的看了湘蓝一眼,说道:“我的亲生女儿,难道还会害我不成?把水给我。” 湘蓝无法,只得将杯子递给了贾敏。贾敏将杯子凑到唇边,深深的嗅了一口,然后便一昂脖子,将一杯水全部喝了下去。带着奇异香气的水一进肚,贾敏便觉得肠胃被润得妥妥帖帖的,十分舒服。紧接着,喉咙却又一痒,使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她一边咳着,一边摸索着拿起搁在床头的香楠雕花痰盒,朝着里面吐了几口痰。站在床前的湘蓝忙伸手轻轻的拍着贾敏的背脊,另一手接过弄脏了的痰盒来。 “啊——”湘蓝低头朝着痰盒里面看了看,随即不由自主的惊叫起来。 听到湘蓝的惊叫声,屋子里的几个丫鬟都走过来,朝着痰盒看去。痰盒里面垫着好几层草纸,草纸之上又是细棉纸。此时,洁白的棉纸中间一团全部变成了黑红色,还散发出恶臭的气味来。看着几个丫鬟,贾敏有些不高兴的问道:“你们这是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湘蓝伸手指着痰盒,结结巴巴的说道:“太太,太太,这里面……血……” 贾敏还没有说话,黛玉就开口说道:“不要担心,这是母亲身体里面积攒的带有寒毒的瘀血。咳出来了,反而对身体好。” 贾敏低头朝着痰盒里看了看,说道:“玉儿说的应该没错,我咳了这几下,反而觉得心里爽快了许多,连身子似乎都轻松了。玉儿,这究竟是什么水?好像不是凡物一般。” 黛玉在贾敏身旁坐下,轻言细语的说道:“母亲,我因心忧母亲的病情,所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朝着神佛祷告。这样持续祈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就在昨夜,我祈祷完毕之后便做了一个梦,梦见观世音菩萨面带微笑降临了。她一手托着羊脂玉净瓶,一手从瓶中取出一枝杨柳,朝着我屋子里的这只花瓶洒下一滴甘露。当女儿梦醒了之后,连忙走到花瓶前方看。却发现,原本空空的花瓶里面竟然多了这一瓶子水。想来,是女儿的诚心感动了菩萨,得以恩赐这神水。母亲,想来你若持续服用这水,身体必会复原。” 很扯的说法,贾敏和几个丫鬟却深信不疑。她服下一杯水并且咳出来黑血之后,连苍白的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了。面对这堪称服了仙药一般的诡异状况,由不得她们不相信。因此,丫鬟们忙纷纷开言,盛赞黛玉的孝心:“姑娘真是有大福气的人,竟然能见到菩萨降临!” “姑娘的孝心天地可鉴,太太,你的身体,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恢复了。” “菩萨降临我们林府,林家必将延续下去。太太和姑娘的福气,还长远着呢!” 听到这些话,贾敏泛着红晕的脸上露出来真心的笑意:“承你们的吉言,这段时间你们没日没夜的服侍我也辛苦了。等下子,通通有赏。” 闻言,丫鬟们纷纷笑言,服侍太太乃是本分,哪里需要赏钱。嘴上这样说,心里自然却还是为了赏赐而高兴的。 正笑言间,门外传来林如海的声音:“什么事这么高兴?”话音未落,人已经走了进来。他身形清瘦修长,容颜隽秀,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忧愁和疲惫。看见贾敏的好气色,又见到了心爱的独女,他顿时露出笑容来:“玉儿也在这里,跟你母亲说什么呢?她身体还需修养,不要累着她了。” 黛玉迎上前去,微微福身,脸上露出天真的笑:“爹爹,母亲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了。稍微说笑一下,不会累的。” “哦?看来真是如此。”林如海走到贾敏床前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色,露出惊喜的神情来:“昨天我看着你还有些苍白,今天怎么就好了这么多了?” 贾敏看了看林如海,又看向黛玉,笑道:“这可多亏了我们的玉儿。来,把你先前所说的那些话,再给你爹爹说一遍。” 林如海毕竟是个身居高位的男人,可不像丫鬟和贾敏那么好糊弄。其实贾敏对自己的话也未必全信,只是因为这具身体是她的女儿,她发自内心的全然信任罢了。虽然这样想着,但黛玉还是声音清脆的将那些观音降福之类的屁话又说了一遍。观世音菩萨自然是存在的,但人家正在紫竹林清修,哪里会管凡人的这些事呢? 听了黛玉的话,林如海没有立即说什么。他走到花瓶前,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伸出手指蘸了一滴水放进嘴里。小小一滴水甫一入口,便令他感到精神一振。熬夜阅读公文的疲惫,一瞬间便一扫而空。他转身看向黛玉,面露惊异之色:“果真是好东西,玉儿,这水,真的是突然出现的吗?” 不是,其实这是我的洗澡水……黛玉努力睁着眼睛看向林如海,眼神显得纯真又无辜:“是真的啊,爹爹不相信玉儿的话吗?”适时的,她如同娇花照水一般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委屈之色来。见了她这神情,林如海还没说什么,贾敏就不高兴了:“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玉儿难道还会骗我们不成?” 见娇妻和爱女都不高兴了,林如海还能说什么呢?“不是不是,我自然是相信玉儿的。只是这件事,也的确太过不可思议了。” 贾敏道:“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多亏我们的玉儿心诚,所以才能引动菩萨临凡。老爷,你可得好好奖赏玉儿才是。” 林如海心中虽然对这水还有疑虑,但也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好东西。罢了罢了,难得糊涂。他暗叹了一声,看向黛玉,笑着问道:“玉儿想要什么奖励?” 黛玉倒也乖觉,十分真诚的看着林如海说道:“玉儿什么奖励都不要,只要爹爹和母亲身体安好,将来为玉儿生一个小弟弟,玉儿就满足了。” “你这孩子……”闻言,贾敏羞得满面通红,林如海却朗声大笑起来:“好好,承玉儿吉言。希望你的愿望,可以成真。”见老爷和太太都很高兴,丫鬟们忙也跟着凑趣,吉祥的话说了一箩筐,屋子里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第5章 揪出毒姨娘 一家子正说得高兴,突然有守门的小丫鬟掀帘进屋,口中说道:“老爷,太太,两位姨娘给太太请安来了。” 闻言,贾敏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请两位姨娘进来吧。” 不多时,良妾孙姨娘和贱妾吴姨娘便姗姗走了进来。孙姨娘在前,姿势谦恭,神情坦然,比起一般人家的主母也不差什么。吴姨娘在后,面容极为艳丽,神情却总有些化不开的小家子气,一看便可知出身不高。孙姨娘步入房中,款款下拜,口中说道:“老爷安好,太□□好,大姑娘好。” 跟在孙姨娘身后的吴姨娘也忙福身见礼,看向林如海的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中,满含情意。她是瘦马出身,后来被扬州巨贾收做干女儿送给了林如海。虽然底子洗干净了,但从小养成的习性却改不了,总是一副娇弱婉转的样子。男人见了喜欢,女人见了生气。 林如海的眼神毫无波动的扫过两位姨娘,略微在吴姨娘身上停驻了一刹那,而后点点头,说道:“嗯,你们有心了,起身吧。” 林如海的眼神停留在吴姨娘身上虽不过很短的时间,但还是被贾敏留意到了,原本放着光彩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她与林如海结发夫妻,年少时候也很是恩爱了一段时间。可惜随着已逝的林老夫人对她的种种不满,还有青春年华的流逝,恩爱也就淡了下来,留下的是深厚的亲情。虽说大家子主母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多是如此,可是,作为女人,谁只想要丈夫的尊敬而不想要他的怜爱呢?但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往往却是把尊敬给了妻子,怜爱给了姨娘。你要是跟他置气吧,他反而会觉得你不可理喻:“不过是个玩意儿,夫人你何必介意?”这之类的话语,真是无法辩驳,却又忍不住黯然神伤。 屋子里几人之间打的眉眼官司,尽数收入孙姨娘眼里。她心里冷笑了一下,对于吴姨娘这人非常的轻蔑。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当着夫人的面跟老爷眉目传情,你是傻呢,还是傻呢?学着点儿吧,我孙媛儿在夫人眼皮子底下害死了两个人,她却还是把我当做好人呢! 收起思绪,孙姨娘往贾敏床前走了几步,眼中露出适当的担忧来:“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贾敏收回放在林如海身上的视线,看向孙姨娘,嘴角露出矜持的微笑:“好多了,多亏了我的玉儿。” 那死丫头片子做了什么?难怪今日的贾敏看起来不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大姑娘孝顺,真正是难得的。莫非姑娘从哪里打听了一位好大夫?”孙姨娘试探着问道。这不可能啊,扬州城有名的大夫都来替贾敏看过了,不过就是一些老说法。谁都知道,巡盐御史夫人不过是在拖日子罢了。林黛玉小小一个孩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去打听大夫的消息? 贾敏没有接过孙姨娘的话头,只道:“今日并没有什么要劳动你们的,在这屋子里仔细过了病气,你们回去吧。”她不喜欢姨娘们在她面前晃悠,因此从来不要她们服侍的。每日里不过让她们过来点个卯,就罢了。 自从贾敏病倒后,林如海心忧妻子的病情,无心去找姨娘们派遣,倒有好些日子没有踏足她们的院子了。今日好不容易见了他一面,两个姨娘都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孙姨娘心里算计着,并没有开口。她知道,她不开口,自然会有出头鸟的。果不其然,吴姨娘及时开口说话了:“婢妾日夜担忧太太的病情,就算回去了也是坐立不安。还请太太开恩,留婢妾在跟前伺候吧。”嘴里说的是想要留下来服侍贾敏,眼风却一阵阵的往林如海那边送去。林如海很是享受这充满爱意和柔情的目光,便对贾敏说道:“你整日躺在床上也是无趣,不如留下她们两个,拿来逗趣也好啊。” 听到林如海的话,黛玉差点笑出声来。这是把两个姨娘当成了逗乐的玩意儿呢?他是没有经过思考就说出来这话,更能体现,所谓姨娘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地位。不得不说,真是可悲。 这道理贾敏自然也明白,因此倒也没有生气,只说道:“老爷说的是,但我不喜欢屋子里人太多了,瞧着憋闷得慌。有玉儿在这里就足够了,就不用劳烦两位姨娘了。” 贾敏的心情和身体最重要,林如海自然不会跟自己妻子为这种小事对着干:“也行,那你们便退下吧。”后面一句话,是对着两个姨娘说的。 虽然心有不甘,但孙姨娘和吴姨娘还是福身施礼道:“婢妾告退。”话音还未落,忽然一道小女孩的娇脆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孙姨娘头上的喜鹊金钗真好看,能取下来让我看看吗?” 孙姨娘今日身上穿着杏色绣海棠花的薄衫,下配水蓝色纱裙,一枚双鱼翡翠玉佩系在腰带上压裙,更显得亭亭玉立。鬓边一朵累丝金镶珠花闪烁着淡淡光晕,乌鸦鸦的倭堕髻上,喜鹊唌珠钗闪闪发亮,颇为可喜。那喜鹊做得惟妙惟肖,讨小孩喜欢,是很正常的事。因此贾敏和林如海也没有怀疑黛玉的用心,贾敏只嗔道:“真是孩子心性,你要是喜欢,赶明儿叫首饰工匠做便是了,要多少没有,何必紧着姨娘这一支呢?” 黛玉扭着林如海的衣袖发嗲:“不嘛,玉儿就要看看姨娘这一支。”她装起小孩子来似模似样,丝毫不令人觉得别扭。林如海被女儿这一撒娇,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给她摘下来,何况一支金钗呢?“好好,玉儿想看便看吧。”说完,视线移向孙姨娘:“媛儿,把那喜鹊金钗取下来给玉儿看看吧。” 本来孙姨娘今日发髻上插着的是一根糖白玉竹节钗,临走时想着也许能找到下/毒的机会,方才换上这支喜鹊金钗。却没料到,竟然被黛玉给看上了。她心里暗暗叫苦,却不得不取下金钗来,亲手奉给黛玉:“大姑娘请看。”只是看看而已,应该不要紧吧?孙姨娘暗自如此想着。 黛玉接过喜鹊金钗,装作极为喜爱的样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细细赏玩着。林如海见女儿对一支普普通通,只是做工还不错的金钗如此喜爱的模样,不禁暗自想着,等明天就叫了手巧的匠人进府,给玉儿打个几十根金钗,让她每天换着玩儿。——不得不说,林如海对于林黛玉这个自己唯一的女儿,真是疼爱到了骨子里。 林黛玉一手托着喜鹊金钗的头部,一手放在喜鹊尾部,暗自发力。紧接着,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失手便将金钗摔落在地。“哎呀!”她一声惊呼,“我不是有意的,可别摔坏了。” 喜鹊金钗落在地面上,本来以金子的坚硬度和不错的做工看来,是不会有事的。偏偏在这之前黛玉便暗自将它给捏坏了。因此在这一摔之下,喜鹊的尾巴便跟身体分了开来,断作两截。 见此情景,孙姨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跑上前去,想要捡起金钗来。此时正值黛玉也伸手去捡,恰好跟孙姨娘撞在了一处。孙姨娘定定神,勉强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尾巴部位松了。待婢妾拿去找工匠接好,改日便送到姑娘院子里,请姑娘赏玩。” 黛玉闻言也笑了:“那便多谢姨娘了——咦,这白色的粉末是什么?” 碧绿凿花的地板上,断作两截的金钗可怜兮兮的躺着。中间地面上那一小簇白色的粉末,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孙姨娘没想到林黛玉的眼睛竟然这么尖,背后的冷汗几乎将中衣都浸湿了:“没什么没什么,想来是这地板本来就不干净。”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得罪贾敏屋子里的丫鬟们了。比起得罪几个无足轻重的丫鬟,她自己的身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林黛玉这时却伸手一挡,挡住了孙姨娘想要毁尸灭迹的手:“爹爹,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女儿看得清楚,这些粉末是从姨娘的金钗里洒出来的。真奇怪了,金钗里面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林如海到底是个做官做老了的人,听得这话,顿时眯起了眼睛。“来人,将孙姨娘拉开。” 两个丫鬟忙走上前,一边一个拉住孙姨娘的胳膊,将她带离了黛玉跟前。孙姨娘一头一身的冷汗,却还不放弃的挣扎着,强笑道:“真不是从婢妾金钗里洒出来的,是本来地上就有的。” 林如海并不理睬孙姨娘,只是吩咐丫鬟小心将地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然后,他接过丫鬟手里的棉纸,细细的看了看。只见棉纸上面喜鹊金钗的尾部明显有一道人工打造出来的缝隙,缝隙里隐约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的粉末。收藏得如此隐秘的东西,能是什么好的吗?他的心立即沉了下去。 第6章 处置姨娘们 林如海沉吟了一会子,随即便吩咐下人道:“速速出府,去请熟识的大夫进府来。——记得,多请几位。”一个大夫辨识不出来,多来几个,总有人能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不像是砒/霜,砒/霜的粉末比这个粗粝得多。想来,不是常见的东西。 家主吩咐下去,下人们的效率还是很高的。没过多久,一共三个扬州城里有名的大夫就被请进了府来。三位大夫行至东边小花厅中,对着林如海行了礼。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便开口问道:“大人,敢问可是要给夫人诊脉?” 林如海道:“非也,今日请诸位来,却是为了辨认一味药物。”说着,便拍了拍手。不多时,一位青衣碧裙的丫鬟便端着一只朱红托盘走了进来。待她行至诸位大夫跟前,微微福身行了一礼之后,便揭开托盘上面盖着的棉布,将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朱红托盘之中,放置着一张白色棉纸。纸张里有一小簇粉末,比盐粒要细,比面粉要粗粝。须发花白的老大夫首先开始辨认,正伸出手去欲要捻一捻时,却听林如海说道:“请勿入口,这粉末可能有毒。” 三位大夫一听,心知搅入了林府的家宅争斗之中,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但此时人已经来了,也没法子推脱,只得聊尽绵力。年纪比较大的两位老大夫辨认之后,俱是面露赧然之色,口称不知此为何物。倒是最后一位年约三旬左右的大夫,辨认了一会子之后,沉吟起来。 林如海的视线移到这位年轻大夫的身上,问道:“敢问阁下,可是认出了此物?” “暂时我也说不准。”年轻大夫拱手回答道:“还请送一盏清水来,方可知晓。” 林如海点头应承,吩咐下去。不多时丫鬟便捧来一盏清水,奉到年轻大夫的跟前。却见大夫从医箱里取出一枚银质小勺,略微沾了一点白色粉末,放入水中搅动了几下。不过须臾,那盏水便变成了极为浅淡的粉红色。见此情景,大夫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竟然真的是此物!” 闻言,林如海修眉一挑,说道:“还请先生赐教。” “在下并不知晓这种毒/药的名字。”年轻大夫说道,“只知道,这应该是来自于苗疆的一种秘药。中毒之人会逐渐衰弱直至死亡,却什么都查不出来。辨认这种毒/药的方法,便是将其置于水中,再以银器搅拌,而后水会变成淡粉色。用其灌溉花草,花草立即枯萎化为淡粉色灰烬。” 听了大夫的话,林如海脸上没有什么神情泄露出来,心却沉了下去。没想到,自己的家宅之中,竟然藏匿着这般可怕的毒物。自己死去的那个孩子,恐怕……孙氏这个毒妇! 给了一笔封口银子送走大夫们之后,林如海端起那杯粉红色的水,走到了回廊之上。廊下,整齐摆放着好几盆鲜花,姹紫嫣红,十分明丽。他微微弯下腰身,将杯中之水倒入脚下一盆茉莉花里面。不过须臾,那盆开得正盛的洁白茉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最后,化为一小堆淡粉色的灰烬。被风一吹,就消散了。 林如海看着脚下空空的青花瓷花盆,禁不住牙关紧咬,眼里露出一丝强烈的恨意。 太阳西斜的时候,黛玉坐在自己院子里,看着几个小丫鬟们蹴鞠。小丫鬟们哪里懂什么蹴鞠的规矩呢,不过一通乱踢,五彩的竹编小球飞来飞去,很是夺目。小丫鬟们银铃般的笑声飘荡在空气里,使得黛玉也情不自禁的露出微笑。 正玩得酣畅,大丫鬟锦绣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因黛玉坐在一株美人蕉之后,锦绣没有看见她,便拧着眉头呵斥那几个小丫鬟道:“小蹄子们作死呢,现在是玩闹的时候吗?快快收了去。” 待小丫鬟们屏气凝声的散开,锦绣方才看到黛玉,忙走上前来福身说道:“奴婢没有看见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黛玉并不是个苛刻的主子,便摇了摇头说道:“无事,不知者无罪。你说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锦绣看了看左右,低声回道:“姑娘,孙姨娘被老爷关起来了。” 黛玉对会发生这种事的缘由心知肚明,却仍问道:“却是为何?” “老爷严禁下人外传,可奴婢隐约听说,与已逝的大爷和范姨娘有关系。” 黛玉摇了摇雪白手腕上的玛瑙珠串,问道:“难道说,弟弟和范姨娘的逝去,是孙姨娘下的手吗?” 锦绣道:“具体情况奴婢也不知道,可根据目前的情形猜测,八/九不离十。” 沉吟了一阵子之后,黛玉又道:“依你看来,父亲会如何处置孙氏?” 锦绣想了想,压低嗓子说道:“依奴婢的想头,恐怕老爷首先会逼问出孙氏的背后之人,而后,也不会饶了她的性命。” 闻言黛玉挑了挑眉,笑道:“何以见得孙氏背后有人了?兴许就是她自己的主意呢?” “姑娘考我呢。”锦绣的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就凭孙氏,去哪里弄到能够不被人查出来的毒/药?恐怕她背后之人,势力不可小觑。” 黛玉听了锦绣的话,不觉高看了这丫头一眼。是个有见识的,可以着意栽培一下。而另一个大丫鬟锦帛虽不比锦绣玲珑心肝,却也十分忠诚。原主的这两个丫鬟,都很不错,不用换人了。 锦绣的估计果然没错,孙姨娘在被禁足了一个多月之后,便“病倒”了。不过半月,就已然“病逝”。林如海连口薄棺都没给她,直接命人扔在了乱葬岗上,可见对她恨极了。林如海的做法倒是令黛玉有些吃惊,她原本以为这个父亲会秉持着君子风范仁者之心,不会做得如此绝情。却没料到,他竟也是个能狠下心肠的。这样的父亲,她很是满意。就怕遇到一个拎不清的所谓“圣父”,那可就太令人憋屈了。想必林如海已经问出了孙氏背后的人,以后便会针对此人做出对策,那些朝堂上的事,就不必她来操心了。虽然是个大妖,但对于政治权谋这些事,她懂得的并不比一个扫地婆子多很多。 处置了孙姨娘,林如海也没有放过另一个可能无辜的吴姨娘。经此一事,他算是怕了这些姨娘们了,真正是败家的根源。吴姨娘倒是没有送掉性命,林如海给了她一笔安家银子,一顶小轿将她送离了扬州城。从此以后,林府就算是一个姨娘都没有了。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对这种情况,黛玉非常满意。 贾敏得了黛玉的“洗澡水”,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不过两个多月,便已经恢复如初,身上脸上还长了些肉,看起来漂亮多了。以前她瘦弱得太厉害,硬生生把九分的美色减成了六分。现在的她看起来竟又有了些初初成婚时候的风韵,时常把林如海看得一愣一愣的。黛玉见了这情景,十分乐见其成。想来,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已经不远了。 贾敏确诊怀孕的那一天,几个膀大腰圆的奴仆,风尘仆仆的在码头下了船,径直朝着巡盐御史府行来。此时,林如海和黛玉都在主院正房中,围着贾敏笑得合不拢嘴。给贾敏诊脉的大夫抱着几个大银锭子,笑嘻嘻的出了大门,与那几个奴仆擦肩而过。 林如海看着满面晕红的贾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夫人可要好好保重身子,要吃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是世上有的,为夫一定替你寻来。苍天有眼,我林家有后了,有后了……” 贾敏虽然也很高兴,心里却也有着隐隐的担忧:“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黛玉此时接过了话头,十分肯定的说道:“是个小弟弟,我梦见过的。” 贾敏和林如海闻言都看向了黛玉,贾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黛玉的额头,嗔道:“小鬼头,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个弟弟呢?” “我就是知道。”黛玉一副极其笃定的模样,无端端的令人觉得她的话十分可靠。“前几天,我每天晚上都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里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弟弟,一直叫我姐姐,要我陪他玩耍。这不就是预兆吗?” 听了黛玉的话,林如海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那便借玉儿吉言了,不行,我得立即到祠堂里上一炷香去……”说完,急急忙忙的便迈步朝外走,贾敏都没有叫住他。 见林如海离开,贾敏笑着无奈的摇了摇头:“老爷真是欢喜疯了……”想了想,她将黛玉揽在怀里,温柔的对她说道:“即便将来有了弟弟妹妹,玉儿始终是母亲最珍贵的宝贝。”她知道有些人有了小的就忽略了大的,她却是不会这么做的。世上能有哪个孩子比她的玉儿更乖巧可爱?玉儿是她的福星,有了她,才有后来的弟妹们。 第7章 儿女终双全 黛玉乖顺的依偎在贾敏怀里,鼻端萦绕着她的芬芳。这就是母亲的味道吗?她恍惚间想起自己真正的母亲,却压根不记得那条鱼长什么样子了……这很正常,那个时候,自己灵智未开,哪里就能记住母亲的模样了呢? 突然之间,她觉得,想它了。 六道轮回,三千世界,此时的它,又在何方呢? 就在母女俩温馨一刻的时候,有小丫鬟掀帘进屋,禀报道:“太太,姑娘,京城荣国府来人了。” 闻言,贾敏大喜:“快叫他们进来。” 男仆自然是不得入内,来的是两个仆妇。一个林之孝家的,一个周瑞家的。看到走在后方的周瑞家的,贾敏喜悦的神情便淡了下去。 她自然知道周瑞家的是荣国府二太太的陪房,从来她便跟这位假惺惺的二嫂不对付。如今她千里迢迢的派了自己的陪房来,所为何事? 贾敏的视线移到林之孝家的脸上,将眼底一丝不悦按捺了下去。待林之孝家的行了礼之后,她便开口问道:“母亲的身体可好?两位哥哥的身体可好?府中其他人可安好?” 林之孝家的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意,一一回答了贾敏的问话,接着便从袖中取出几封家信和一张礼单,奉与贾敏。贾敏接下书信并未立即拆开来看,而是又与两个仆妇说了一会子话之后,方才道:“如今我有了身子,容易疲倦,就不留你们了。湘蓝,送两位妈妈下去歇着,好好招待,可不能怠慢了。” 听了贾敏的话,林之孝家的顿时喜上眉梢,连连说道:“姑太太竟又有了身子了?这可真是大好事,这可真是大好事!老太太知道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周瑞家的也做出一副欢喜的模样,眼底却似乎凝冻着寒冰。贾敏心底冷笑一声,也不去与她计较,只与林之孝家的说话。不多时两人告退,贾敏方才拿起书信和礼单来。 黛玉依偎过来,装作一副不知事的小女儿娇态,说道:“母亲,我也要看外祖母的信。” 贾敏展开信笺,笑道:“信上的字,你可能认得全了?” 鲤鱼精自然是认得的,可小黛玉却不见得能够认得全,于是撒娇道:“母亲念给玉儿听嘛……”最后一个嘛字,拖得长长的,听得人心都化了。 “好,就念给玉儿听。”说着,贾敏便念起信中内容来。贾赦和贾政的信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无非是一些流于表面的问候,显得有些敷衍。而贾母的信,就有些值得推敲了。信中表达了她老人家对于女儿和外孙女的思念,又隐隐表露了一丝对于林家至今无后的担忧。提醒贾敏,不必紧着将林如海攥在手里,庶子庶女,也得叫她母亲嘛。最后,长篇累牍的,写了她老人家最疼爱的孙子宝玉,说这个孩子有多么多么聪慧,多么多么孝顺,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其间,几次将宝玉和黛玉相提并论,口口声声称“两个玉儿”。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放下信笺,贾敏先前的欢喜几乎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无奈和一丝悲凉感。黛玉仰起脸看向贾敏,小手抚摸上她的脸颊,说道:“母亲不要难过,想一想爹爹玉儿和肚子里的小弟弟。” 稚嫩的声音将贾敏从不好的情绪里拉了出来,看向怀里女儿如花似玉的小脸还有眼里微微的担忧,贾敏笑了:“小鬼头……”黛玉的话提醒了她,是啊,荣国府再不好又如何呢?如今她是林贾氏,应该操心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其他的人,随他去吧。 夜晚,林如海忙完公务回到房中,见贾敏眉间有郁色萦绕,便出言问道:“夫人似乎心情不佳?” 贾敏将荣国府的来信说了一遍,然后忿忿的说道:“母亲意欲将宝玉和黛玉凑做堆,倒是十分为她的宝玉着想,可曾真心为我的玉儿想过?” 林如海的心思向来不爱放在这些家宅之事上,便道:“其实亲上加亲,亦是一桩佳话。” “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贾敏愈发不悦,“玉儿是我们的嫡长女,她又是这样的品貌,亲事岂可如此随意?我虽不在京城,却也听说过那宝玉的二三事,竟是个极为不堪的。向来不爱读书,偏爱在丫鬟堆里厮混,竟是纨绔子弟里领军的人物。这样的人,如何能配得上我们的玉儿?”还有未曾说出口的话,便是各自的身份。林如海是手握实权的三品大员,简在帝心,将来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二哥哥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五品官,不能袭爵的。宝玉亦不过是他的嫡次子,与黛玉的身份,差距甚大。人说娶妻娶低,嫁女嫁高,不是没有道理的。 林如海听了贾敏的话,顿时也不喜起来:“原来如此,怨不得夫人生气。回信夫人且斟酌着,我们的玉儿断断不能给如此不知上进的人。” 闻言,贾敏这才心情愉悦起来,点头应道:“我自晓得的,老爷放心。” 林如海又道:“说起玉儿,我今日想着,也该给她寻一位先生了。有人给我推荐了一位名叫贾雨村的人,我想着,倒也很是合适。”说着,便将这个贾雨村的情况给贾敏说了一遍。 贾敏听完了林如海的叙述,沉吟了一下,说道:“我瞧着倒也不错,只是老爷,还是该问一问玉儿自己的意思。” 林如海闻言不禁失笑:“她一个小小孩童,懂得什么?” “老爷别看玉儿年纪小,我瞧着,她小小年纪,却十分的聪颖懂事。”贾敏说道:“何况,她竟能见到菩萨临凡,是个有慧根的,老爷可不要小觑了她。” 林如海向来尊重贾敏的意思,便回答道:“夫人的意思,我知道了。待到明日,便问一问玉儿。”夫妻俩又说了一会子话之后,便洗漱歇息了。自从府中没有了姨娘,两人的感情又再次升温,竟又有了些新婚时候的光景。 第二日,林如海果然问起了黛玉关于教她的先生的事。黛玉听到贾雨村这个名字,在原主关于前世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下,知晓了那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便回答道:“爹爹,菩萨告诉我,进府的先生不可姓贾。” 林如海道:“却是为何?” 黛玉便一通胡扯道:“菩萨说,爹爹会请进府来的姓贾的先生,品行不端,有忘恩负义之相。” 林如海对黛玉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冒险,便打消了请贾雨村来教黛玉的念头。几天之后,他替黛玉寻到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夫子。此人学问比起贾雨村来并不差什么,且性格温厚,循循善诱。林氏夫妇对这位先生很是满意,黛玉也是一样。 于是,黛玉上午跟着老先生学习,下午便去陪伴贾敏,日子过得非常充实愉快。似乎只是一眨眼间,便到了贾敏生产的这一天。 林如海坐立不安的等在产房外面,听着屋子里贾敏的惨叫,面色煞白。他还记得不要吓到了黛玉,握着她的手连连说道:“玉儿莫怕,你母亲和小弟弟都会平安的……”话虽如此说,他却亦知晓妇人生产乃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里,心里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黛玉反握住父亲冰冷的手,十分笃定的说道:“嗯,玉儿不怕。菩萨说了,母亲和小弟弟都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林如海殷切的看向黛玉的双眼。 黛玉眼中一片澄澈镇定:“是真的,前两天菩萨就已经给女儿托梦过了。” 闻言,林如海心里大定。虽然他对女儿能见到菩萨真身之说一直将信将疑,但此刻,他却急需这样的话语来安定忐忑不安的心。 贾敏是在午时发动的,夜色降临之时,产房里终于响起了婴儿的哭泣声。听到声音,林如海僵硬的身体终于又开始血液流通了。看着大红襁褓里面儿子皱巴巴的小脸,他竟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林家的嫡子,终于诞生了。 这个寄予了林如海和贾敏深厚希冀的嫡子,在林如海翻遍典籍之后,被他取名为林曜。曜,光明灿烂,永无止息。 小林曜十分爱黏着姐姐,哪怕他正在哇哇大哭,只要听到姐姐的声音,便会立即止住哭泣,露出笑靥来。长此以往,弄得贾敏都开始吃起醋来。但转念一想儿女感情好,自是一件极好的事。将来黛玉出嫁之后,林曜便是她坚实的依靠。如此一想,便心怀大畅。 黛玉一天天的成长着,渐渐开始有了少女的风范。小林曜依旧爱黏着她,哪怕是黛玉正在上课,他也要抱着一碟子点心坐在旁边,虽然听不懂夫子在讲些什么,但只要待在姐姐身边,他就觉得安心。林如海将老先生的妻子也接了进来赡养,琢磨着将来到了林曜开蒙的时候,也由这位先生来教他。 第8章 升职赴京城 又是一年雪落时,京城荣国府那边,又照例送来了书信和年礼。因为每一次的书信中贾母都会提起双玉姻缘,贾敏再次见到荣国府来的人的时候,神情就变得淡淡的了。那一次林之孝家的和周瑞家的来送信的时候,周瑞家的总是伺机打探她屋子里的情况,已经令她对娘家人尤其是二太太起了隔阂。再加上贾母的想头,使得贾敏对于娘家的依恋,已经是少了很多。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好不容易才得以儿女双全。为了娘家人将自己的嫡长女贴进去,不是她贾敏会做的事。她并不求将来黛玉能嫁入显赫高门,但至少,不能是一个长在女人堆里的纨绔。什么宝玉?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块顽石罢了。 她的玉儿,一定要一生平安喜乐。而这些,并不是一个不求上进惯会拈花惹草的贾宝玉能带给她的。虽说这世道并不赞成做妻子的管着丈夫不得亲近其他女子,但是那宝玉小小年纪已是如此的怜香惜玉,将来,还不得宠妾灭妻?就算不会不尊重妻子,但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就不是一般女子能受得了的。她的玉儿又不是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何苦来哉? 越从留在京城的林家老家人信中得知宝玉的一些奇葩事迹奇葩言论,贾敏就对于贾宝玉越是看不上,连带的对于贾母都有了怨言。母亲从前并不是这样糊涂的人啊,难道说年纪越大,就越爱娇惯儿孙吗? 人虽然还在扬州,贾敏的心里,就已经对荣国府有了警惕之心。 且不说后宅的种种琐事,但说朝堂之上,几位成年皇子对于皇位的争夺愈发白热化。表面上依旧兄友弟恭,私底下却是血流成河。林如海这位坐镇一方的权臣,自然是诸位皇子的拉拢对象。而如果拉不拢,宁可毁了,也不要眼睁睁的看着他投到敌方阵营。自从今年年初开始,林如海已经躲过了一次刺杀,一次暗害。两次死里逃生,动摇了他只忠于皇帝的坚定信念。他如今不是孤家寡人,身后有妻子儿女。如果他出了事,他的家人,岂不是只能任人践踏?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一日,黛玉正在贾敏房中陪着弟弟玩耍,突然外面院子里一阵喧闹,使得她皱起了眉头。看向站在身边的锦绣锦帛,黛玉说道:“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还不等锦绣锦帛答应,已有丫鬟掀帘进屋,满面惊慌之色,咋咋呼呼的说道:“姑娘不好了,姑娘不好了!” 闻言,锦绣忍不住开口斥道:“胡咧咧什么呢?姑娘好好的在这儿呢。” 那身穿蓝袄绿裙的丫鬟抬起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急急说道:“不是姑娘,是老爷,老爷出事了!” 此时,贾敏正在里屋午睡,尚未醒过来。黛玉朝着里屋方向看了一眼,表情镇定:“好好说话,不要吓着了大爷。”依偎在黛玉怀里的林曜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姐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见姑娘如此冷静,那丫鬟也顿时不那么紧张了,声音恢复了正常:“姑娘,老爷中毒了,此时已经不省人事。” 黛玉闻言,拉着林曜的手站起身来,将他的小手交给湘蓝,而后看向报信的丫鬟问道:“请大夫了吗?” 丫鬟道:“已经派出去好几拨人了,想必大夫很快便会进府。姑娘,可要叫醒太太?”此时,急需贾敏来主持大局。 想了想贾敏虽然恢复了健康却仍比常人孱弱一些的身子,担心她受不了刺激,黛玉道:“暂时不必了,我先过去看看。实在不行的话,再告诉太太。” 此时,已经在下人中建立了足够威信的黛玉赫然便是众人的主心骨。她的话,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来反驳。于是,叮嘱了湘蓝好好看着林曜之后,她便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急急的朝着前院行去。 林如海此时已经被安置在了床铺之上,他面无血色,印堂乌黑,嘴角犹有一丝黑色血迹。在他衣裳前襟上,也有黑红色的大片血迹。来不及询问下人林如海是如何中的毒,黛玉走到他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查看起他的体/内情况来。如果已经没救了的话,恐怕就要动用法力了。虽然弑情说一天最多可用一次,她自会替自己遮掩。但是能够不动用的话,还是不要用的好,以免给弑情添麻烦。她毕竟还不是大罗金仙,只是上仙而已。在她之上,尚有许许多多的金仙与天仙,更被提居于九天之外的神祇们了。能够不引起他们的注意,还是不要引起为好。更别提,还有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天道了。 待到查看完林如海的身体状况,黛玉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的脉搏虽然微弱,却尚有生机在。眼看着,是不必动用法力了。她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绣着红色鲤鱼的小香囊,摸出其中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淡红色鳞片,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塞进了林如海的嘴里。那是她本体的鳞片,从前取下来备用的,可解世间百毒。 鳞片入口既化,化作暖流流淌进林如海的内腑和四肢百骸。他的脸色几乎立即变得好看起来,脉搏也跳动得强有力了。在三位大夫进府的时候,他已经清醒了过来。三位大夫看着好端端的林如海,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林家下人急吼吼的把他们找来,难道是闹着玩的吗?林如海也并不解释什么,只吩咐下人好好酬谢三位大夫,便将他们送走了。 将屋子里伺候着的下人们都遣了下去之后,林如海眼神有些复杂的看着恭敬站在床前的女儿。半晌之后,他方才开口说道:“玉儿,可是你救了为父?” 黛玉点头回答道:“是的,父亲。” “又是菩萨赐予的吗?” “是的。” 林如海眼神晦暗不明的沉吟了许久,突然伸手一拍额头,洒然笑了。管他呢,总之他只知道玉儿是他的女儿就行了。其他的,何必去计较那么多?人说难得糊涂,自有道理在。如此一想,心胸顿时朗阔了。想了想,他开口问道:“玉儿,关于如今天下大势,菩萨可有什么示意?” 黛玉没想到林如海竟然问起了这个问题,愣了愣之后,回答道:“菩萨说,当今四皇子,是真龙之相。” 原来如此,竟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么?他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正思忖着,却听黛玉开口问道:“爹爹,是谁要害你?” “据我想来,是大皇子的意思。当初孙氏背后的人,也是他。”林如海已经不把黛玉当小孩子看了,“而具体执行的人,是甄家。” 黛玉眼里露出厉色:“大皇子和甄家,父亲都不要放过他们。” 林如海露出微笑,说道:“父亲明白,自该如此。” 当贾敏终于一觉醒来的时候,林如海已经起身回到了房中,正逗着林曜玩儿呢。从丫鬟嘴里知晓了夫君中毒又奇迹般恢复的事,贾敏禁不住又哭又笑。谁知道只是睡一个午觉的时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呢?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埋怨黛玉:“玉儿,以后再有什么重大的事发生的话,可不要瞒着我了。” “我知道了,母亲。”黛玉乖巧的应承下来,暗地里却吐了吐舌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大皇子因带刀入宫而被圈禁。皇帝口称他不忠不孝,逆子也。这样一来,无论如何,皇位都轮不到他来坐了。紧接着,盛极一时的江南甄家也连连遭到斥责,被皇帝收回了许多权力,不得不收紧羽翼,韬光养晦起来。而又过了月余之后,皇帝突然在早朝上宣布退位,让位于四皇子,自己做了逍逍遥遥的太上皇。立夏的这一天,远在扬州的林如海接到调令,成为了吏部尚书,即刻进京赴任。 将扬州巡盐御史的位置交接给新上任的官员后,林如海带着妻子儿女和几大船的家财,沿运河而上,朝着京城行去。 京城荣国府中。 蝉鸣声撕心裂肺,叫得人心里烦闷。热气蒸腾着,使得立在廊下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不断点着下颌,身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贾母的上房中,此时只有贾母和王夫人在。另有大丫鬟琥珀跪在地下,有一下没一下的给贾母捶着腿。 贾母微微闭着眼睛,看似睡着了,其实十分清醒。王夫人站在一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贾母方才开口说道:“前去码头迎接林家的下人,都安排好了吗?” “这……”王夫人勉强笑了一下,说道:“还没有安排好呢,也不知他们何时才会到,依媳妇看来,此事不急。” “没眼力价儿的,知道什么?”贾母闻言顿时怒了。“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不乐意宝玉和黛玉的婚事,我都心知肚明。” 第9章 京城荣国府 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被贾母当着丫鬟的面呵斥,王夫人心里恨得滴血,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不满:“媳妇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着,宝玉还小呢,婚事并不急于一时。” 贾母抬起垂皱的眼皮看了王夫人一眼,那眼中寒光凛凛,使得王夫人不禁心头一跳。却听贾母轻轻开口说道:“琥珀,你先下去吧。” 琥珀答应着躬身退出了房间,贾母冷冷的看着一脸恭敬的王夫人,心间难忍对这个愚妇的厌恶。她淡淡的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着什么主意,那薛家宝钗日日往宝玉房里跑,如此的不知廉耻,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呸,我老虽老了,却还没糊涂呢!” 贾母这话说得有些重了,王夫人忙道:“媳妇不敢瞒着老太太什么,宝钗与宝玉只是姐弟情深,并不曾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姐弟情深?宝玉他姐姐现在新皇宫中呢,哪里又跑出来一个不知所谓的姐姐?”贾母嗤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你心里计算着什么,我老婆子心知肚明。不就是打着让宝丫头嫁进来的主意吗?我告诉你,没门!” 见贾母将话说开了,王夫人也就不再掩饰,看着老太太恳切的说道:“宝丫头实在是个好孩子,又大方又端庄,又知道劝着宝玉上进。媳妇实在想不出,有比宝丫头更好的人选,求老太太成全。”说着,她便跪了下去。手里捻着的沉香色檀木佛珠碰触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贾母端起搁在黄花梨木炕桌上的粉彩茶盏来抿了一口,而后慢条斯理的说道:“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便扣下了你妹妹交给你拿去替宝丫头打点进宫的银子吗?” 没想到贾母连这个都知道,王夫人当即心中一凛,解释道:“这……媳妇也是为了我们家好。以宝丫头那样的人品,放她进了宫,岂不是又给我们元春添一个对手?老太太明鉴。” 贾母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冷冷的盯着王夫人看,直到看得她背上出了冷汗,方才开口说道:“罢了,此事我便不与你计较。只是,宝玉的婚事,务必得听我的。” 闻言,王夫人急了,忙说道:“老太太,扬州虽然隔得远,但媳妇也曾听说过,林家大姑娘身子病弱,又爱使小性子,实在不是好的媳妇人选啊!” “你知道什么,愚妇!”老太太伸手在炕桌上重重一拍,桌上的茶碗碟子都跳动了一下,发出细碎的响声。“黛玉是什么身份?朝廷二品大员的嫡长女,将来会给宝玉带来多少助力,你想过吗?你那个宝丫头又是什么身份?不过皇商家的女儿罢了。皇商说起来好听,其实也不过就是商人。自从她父亲去世后,薛家便江河日下,这些事,难道你不清楚吗?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宝丫头和黛丫头之间,可是整整隔了两个阶层!差距之大,还用我来说吗?即便是黛丫头性子不好,娶回来之后供着她便是了。你是婆婆她是媳妇,难道她还能爬到你头上去了吗?” 虽然老太太说得合情合理,但王夫人却仍不甘心。老太太把持了贾府几十年,待到那林黛玉进了门,岂不是令她对于贾府的掌控又更深了一层?到时候,叫自己如何能够插得下手去?何况,从来自己看那娇娇弱弱的贾敏便不顺眼。贾敏的女儿,想必也是跟她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待贾敏的女儿进了门,狐媚子装样的日日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自己怕不是得少活十年?……心里如此想着,王夫人却知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较,犯不着硬跟老太太杠上,于是恭声说道:“媳妇明白了,老太太做主便是。” 见王夫人终于服软了,老太太满意的点了点头:“你明白了就好,还不赶紧去安排迎接林家的下人?” “媳妇知道了,这便去。” 另一边,林家的大船之上。 黛玉身上穿着莲青色的披风,被江风吹得不断飘飘摇摇,煞是好看。远处的江岸之上,有民妇在水边浣衣,木棒捶打衣裳的声音不断传来。更远一些的地方,青山脚下坐落着几户黑瓦白墙的人家,有炊烟袅袅升起,淡淡的消失在碧色的天空中。 贾敏从船舱里走出来,见黛玉衣带当风的立在船头,恰如一枝亭亭玉立的新荷,便走过来说道:“怎的站在这里吹风?仔细受了凉。虽然如今已经入夏了,但是船上不比自己家里,水气重的很,最易受凉。” “女儿知道了,等下子便回船舱里去。”黛玉拉住贾敏的手臂,撒着娇问道:“母亲,我们今日便可抵达京城了吗?” “正是如此,想来船只抵达码头的时候,应该天色还没黑。” “也不知道,外祖母家会不会来人迎接我们?”黛玉试探着问道。 贾敏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回答道:“来也罢不来也罢,我们总是该先回自己家的。待到家里拾掇好了,再去给你外祖母和两个舅舅问安不迟。” “我们家在京城里有房子?” “自然是有的,只是多年无人居住,只有几个老家人留在府中看守。还须得好好收拾了,才能住人。”贾敏笑道。“不过,我早已经给看家的下人送过信了,想必他们已经将我们要住的地方收拾出来了。等到以后,我们再细细拾掇其他的地方。有该增减修葺的,都急不得,须得慢慢来。” 从贾敏嘴里知晓了不会一到京城便去荣国府,黛玉也就安心了。自己家这一家子人到了京城便去荣国府住着,实在不像话,好似去投奔的一般。原来京城有自家的府邸,这真可算是一桩好事了。这几年来贾敏对于自己娘家的观感一直在下降,是黛玉乐见其成的事。恐怕以后,还会继续降下去呢。 拂去披风上面的烟尘,黛玉携着贾敏的手回到船舱中,开始教着林曜认起三字经来。原先的先生年纪大了没法跟着他们一起上京,因此在船上时教育弟弟的任务,便落到了黛玉头上。所幸林曜天资聪颖,举一反三,教他可以算是一件很轻松的事,黛玉很是乐意。 贾敏预计得果然没错,日落时分,林家的船只抵达了京城码头。贾敏往码头上看了看,没有看到贾家的人,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但很快,她便打起精神来,带着黛玉和林曜下了船,与林如海一同来到岸上。林家留在京城的下人早已经等了好几天了,此时见到老爷和太太,忙着磕头问安。贾敏叫他们起身后,和颜悦色的问道:“今晚我们要住的地方可收拾出来了?” 领头的老家仆回道:“回太太,已经收拾干净了。饭菜热汤也已经准备好,等着给老爷太太还有大姑娘大爷洗尘了。” 贾敏满意的点了点头,想着等安定下来以后,该好好赏赐一下这些下人们了。于是,林家一家人便骑的骑马,坐的坐轿子,朝着林府行去。留下管家和管事嬷嬷等人在码头上,看着下人搬运林家的财物。眼见着财物家私即将搬运完毕的时候,才看见贾家一行家仆,慢条斯理的来到了码头上。得知林家的人已经回了自己家,他们也乐得清闲,便回去复命了。 得知林家人回了自己家的时候,贾母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看向王夫人,说道:“你怎么办事的?去这么晚,如何能接到人?” 王夫人垂首不语,眼角却瞥了站在一旁的王熙凤一眼。王熙凤得了示意,只好上前说道:“不关太太的事,原是我安排得晚了些,还请老太太恕罪。” 性情爽利嘴皮子利索的王熙凤一向得贾母喜爱,因此倒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叫她记着,以后不可如此怠慢林家人了。王熙凤答应着退下去了,却听王夫人抬起头来说道:“原是媳妇和凤丫头的不是,可是,林家的人也真是的。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在哪里,为什么不自己过来呢?倒累得老太太为他们悬心。” 贾母听了这话,对于贾敏他们也生出了一丝不满来,说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做儿女的,哪里知道父母的苦心?唉……” 感觉到了老太太的不满,王夫人垂下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且不说荣国府这边的人如何,但说黛玉回到在京城的林府,看见府邸中倒也朗阔清雅,十分满意。这边的园林带着一些江南的秀美,很合她的眼缘。只是到底年久失修,有些地方露出破败的模样来。日后修葺一下,也就好了。 一夜安眠,次日清晨,林如海进宫述职,贾敏则忙着安排家什,整顿仆人。黛玉便带着弟弟,使得母亲无后顾之忧。如此忙乱着,一转眼便是六七天的时间过去了。 第10章 荣府众生相 这一日用过早膳之后,贾敏正坐在屋子里查看账本,黛玉则带着弟弟坐在窗下念书。□□道“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之时,忽有丫鬟来报,说是荣国府来人了。贾敏放下账册,说道:“请来人到小花厅吧。” 荣国府来的人是两个贾敏不认识的管事妈妈,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来人将林家人挨个恭维了一番,然后方才说出来意。自然便是说贾母想念女儿和外孙了,请他们去荣国府一叙。贾敏很爽快的应承了下来,说是待到林如海的休沐日到来之时,便往荣国府上去。两个管事妈妈拿了沉甸甸的荷包之后,满脸笑容的离去了。 又过了两日,林如海的休沐日到了。林家一家子便带着贵重的礼物,乘着马车来到了荣国府。这一次自然不会像黛玉前世那般,开个仆役出入的角门就抬她进去了。荣国府仪门大开,贾政亲自迎了出来。 贾政和林如海去了书房叙话,贾敏则带着黛玉和林曜来到了贾母的上房。走进月洞门,贾母拄着沉香木拐杖颤巍巍的走了出来,拉着贾敏便儿一声肉一声的哭了起来。到底是亲母女,贾敏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场面有些吓到了小林曜,他忍不住朝姐姐怀里躲去。黛玉将林曜拥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贾母和贾敏哭了一回之后,方才看向黛玉和林曜。一看之下,哪怕她觉得天底下没有谁比得上她的宝玉,也不得不承认,林家这一儿一女实在是生得好,恍如金童玉女临凡一般。她先拉着林曜看了又看,然后又抱着黛玉问起话来。黛玉不大喜欢贾母身上的气味,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不耐之色,安静的回答贾母的各种问题。 见贾母的慈母情怀终于发扬得够够的了,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王熙凤方才开口笑道:“姑太太站了这许久想来也累了,老太太,不如我们到屋子里去叙话?” 贾母擦了擦眼睛,笑着嗔了王熙凤几句,才由贾敏搀扶着慢慢的朝着屋子里走去。众人叙了一会儿话之后,忽然帘子外面响起好几个丫鬟的娇笑,莺声燕语的说道:“宝二爷来了!” “宝玉慢些走,仔细脚下。” 待在屋子里面的众人以为宝玉很快就会进来,谁知道半晌不见帘子打起,想来宝玉是留在外面与丫鬟们说起话来了。贾敏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笑道:“怎的丫鬟们称呼什么宝二爷?琏儿呢,不是也叫琏二爷吗?” 听了贾敏的话,贾家的人都怔了怔,随即王熙凤便笑道:“不打紧的,一个称呼而已。一个宝二爷,一个琏二爷,能分得清楚。” 王熙凤都这么说了,贾敏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对于贾宝玉的厌恶却又深了几分。此时贾宝玉终于跟丫鬟们调笑够了,走进了屋子里面来。却见他面若冠玉,色若春花,身上头上的穿着打扮精致无比。不像个男儿,倒像个女儿。 贾宝玉一进屋,就窝进了贾母怀里,撒娇耍痴的,惹得贾母怜爱无比,满头满脸的摩挲他。祖孙两人亲热够了,贾母方才笑着对贾宝玉说道:“快去见过你的姑母和弟弟妹妹们,可不许调皮吓着了他们。” 贾宝玉这才下了炕,走到贾敏身前恭敬的行了礼。贾敏笑了笑,叫身后的丫鬟取出表礼来给贾宝玉。她给三春姐妹的是一人一套精致的金镶宝石头面,每一套的样式都不一样,很得姑娘们的喜爱。给贾宝玉准备的则是一方宝砚,一部新书,还有一套粗细不一的宫制毛笔。贾宝玉见了这些,面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却仍是恭恭敬敬的道了谢。坐在一旁的黛玉心中暗自笑了笑,忖道,若是贾敏送给贾宝玉一套胭脂,恐怕此刻他已经欢喜不尽了吧? 与贾敏见礼完毕,贾宝玉的眼风在玉雪可爱的林曜身上微微一溜,便看向了林黛玉。他先是一怔,然后便露出痴迷的模样来,口中也说起胡话来了:“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闻听此言,贾敏的眼中顿时露出怒色来,却强自压抑着。这贾宝玉,真正是个糊涂的纨绔子弟。她家玉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贾宝玉却从哪里见过她来?别以为她不清楚,一般的官宦人家纨绔们凑到一堆之后,去的都是些什么地方!没见对面坐着的三春姐妹脸上的神情,已经不对了吗? 贾敏的视线在三春的脸上一溜而过,紧接着便不着痕迹的看向贾母王夫人等人。却见她们脸上依旧带着慈爱的笑意看着宝玉,似乎丝毫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不对的。见此情景,贾敏心里的怒气,愈发的浓重了。顿了顿,她正要出言,却听到了玉儿清脆的声音,似乎很是好奇的问道:“宝二爷曾经见过我么?在什么地方?我可是刚刚才随父母来到京城,莫非,宝二爷曾经去过扬州?” 贾宝玉似乎呆住了,半晌之后方才期期艾艾的回答道:“这……我只是觉得妹妹面善而已,想来,是在梦中见过的,也不一定。” 闻言,黛玉微带冷意的一笑,说道:“原来如此,只不过是宝二爷的癔想而已。我就说嘛,我跟你怎么可能见过呢?以后再见人的时候,宝二爷可不要再如此说话了。毕竟我们是亲戚,宝二爷是怎么样的人,也曾听闻一二。而别人家可就不一定知道了,到时候闹得不好看了,可怎么办呢?” 黛玉的话听得贾敏心情舒畅,只觉得自己这个女儿真的长大了,她以后可以少操些心了。而贾母王夫人等人就不一样了,贾母还好,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心里对于黛玉生出了一些不满来。而王夫人则是满眼狠戾之色,只觉得这个小蹄子丝毫不给自家宝贝蛋儿面子,果然是那贾敏生出来的贱种! 坐在林家人对面的三春姐妹,心里的想法也各自不同。贾迎春面上木呆呆的,心里却很羡慕林黛玉的爽利嘴皮子和不吃亏的性格。自己要是有她的一半,也就不会如此的受底下人欺负了。贾探春则是羡慕林黛玉背后有林如海和贾敏给她撑腰,不然她也不会如此底气足,敢直接杠上荣府的宝贝疙瘩。而自己呢,却是只有自己可依靠,生身母亲和同胞弟弟不给自己拖后腿就是好的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给自己撑腰呢?而贾宝玉被怼,她心里竟然生出了爽快和喜悦来。素日里她为了讨好王夫人,替宝玉做鞋子做衣裳,像个丫鬟一般的捧着他,其实私底下心中却是怨气深重。若不是贾宝玉投了个好胎,自己犯得着如此低三下气的吗?如今他在林黛玉面前吃了亏,倒是叫自己觉得出了一口闷气。 贾惜春年纪尚小,性子冷淡,因此对于这一幕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想法。倒是觉得姑太太和林家姐姐跟贾家的人很不一样,她对她们很有好感。 贾宝玉平日里身边的女孩儿都是捧着他的,从来没有见过林黛玉这样对他丝毫不假辞色的人,因此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叫了一声林妹妹,然后就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了。见到儿子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王夫人心里更是气得慌,恨不得生吃了那林黛玉。 屋子里原本热火朝天的场面,一下子便冷了下来,透着一种尴尬的气氛。半晌之后,贾母方才干咳一声,笑道:“你妹妹跟你闹着玩儿的呢,你年纪大一些,可不要跟她计较。” 贾母打圆场的话被贾宝玉当了真,瞬间又满血复活了。他目中带着痴迷的看着颜色殊绝的林家妹妹,只觉得自己家几个姐姐妹妹并那薛家的宝姐姐都比不上她。一时间心潮澎湃,在问了林黛玉的名字之后,他便忍不住开口问道:“妹妹可有字?” 林黛玉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无字。” 贾宝玉闻言立即兴奋起来,直道:“我有一字甚妙,不如送与妹妹——” 话还没说完,贾敏便十分生气的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慎言!” 贾宝玉被打断了话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怒气冲冲的贾敏,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他却没有想到,人说待字闺中,这闺阁女儿家的字,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取的吗?往往是出阁之后,由夫君来取字的。就算没有夫君,人家林黛玉父母俱在,哪里就轮到你一个黄口小儿来替她取字了?这不是公然不将林家夫妇放在眼里吗? 看着贾宝玉无辜的小眼神,贾敏只觉得今日出门真是没看黄历,惹了一肚子的气。还不是别人家给的,是自己娘家人给的。她冷冷的看着贾宝玉,说道:“宝玉侄儿慎言,女儿家的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来随便取一取的。” 第11章 吓死渣宝玉 听了贾敏的话,宝玉却一时间又发了痴性,说道:“我不是随便什么人啊,我不是林妹妹的宝哥哥吗?” 眼看贾敏就要怒发冲冠了,王熙凤连忙走上来拉住宝玉的手,细细的将“待字闺中”这些常识给贾宝玉讲了一遍。原本以为他会就此罢手了,没想到,他竟然横眉怒目的说道:“又是什么嫁人,我常说,好好的女儿家,嫁什么臭男人呢?没得玷辱了清白之躯。女儿家嫁人之前都是珍珠宝石,嫁了人之后,就变成了鱼眼珠了……”当下高声快语的,将他平时常说的那一套又搬了出来。 听着贾宝玉这些不知所谓的混账话,贾敏气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黛玉见母亲气得狠了,忙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母亲的手上,低声道:“母亲不要生气,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不值得。”贾敏朝着女儿看了一眼,见到她眼中的担忧之色,强自将心里的怒火压了下去。只是暗自决定,以后若非必要,再不来荣国府了。 见贾敏生气,王夫人垂下眼,藏住眼中的得意之色。气,活该气,气死了才好呢……她王婵娟哪里不如贾敏了?偏偏却过得不如她好。论长辈,自己头上一直压着一个贾母,几十岁了还要在她面前奉承,偌大府邸却不由自己完全做主,还得看着贾母的脸色行事。而贾敏头上却是公婆俱无,整个林家全由她一个人做主,不知道多自由自在。论丈夫,贾政一直做着个五品小官不挪窝,不得圣心也不得上官赏识。可那林如海不但为太上皇做事时在扬州手握重权,如今换了新皇她以为林如海一定就得沉寂下去了,却没料到,竟然来到京城做了二品大员,还是掌握实权的!天知道当她得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有多么的嫉妒痛恨!论儿女,自己虽有宝玉这个衔玉而生的宝贝,可却失去了能力不凡的嫡长子。若说起真本事来,十个宝玉也不及一个珠儿……而贾敏如今却是儿女双全,膝下更无一个庶子女来碍眼,何等有幸?越想,王夫人心里就越不忿,牙关紧咬,直欲呕血。……等着吧贾敏,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我就不信,你能一直这么走运下去……王夫人的手指收紧,檀木佛珠被捏得咯吱响。幸好屋子里人声犹在,这一点声音还无法引起旁人的注意。只有站在一旁的王熙凤有些诧异的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觉得姑妈周身萦绕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不由自主的,她朝一旁退开了一些,拉远了与王夫人之间的距离。 且不说王夫人心里如何深恶贾敏了,但说这边宝玉胡言乱语了一回之后,终于消停下去,又殷切的看向黛玉,问道:“妹妹可有玉没有?” 来了,黛玉心中暗自哂笑。前生黛玉因为回答了说没有玉,那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便令贾宝玉发了痴性,摔了那块宝玉。因为这件事,导致王夫人见她的第一面,就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可以说正是黛玉以后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源头。可说到底,黛玉又有什么错呢?她的回答可以说是非常好了,点明了那块玉石的稀罕,小小的捧了贾宝玉一下。可谁叫她碰上贾宝玉这么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黛玉的悲剧,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由眼前这个金凤凰贾宝玉或直接或间接的造成的。他的手上,沾满了林黛玉的鲜血! 轻咳了一声,黛玉看向宝玉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亦曾有一块玉的。” ……众人没料到黛玉竟然会这么说,不由得都有些惊诧,纷纷看向了她。贾敏也看向自己的女儿,心里想到,玉儿这是打算作甚?不过这几年玉儿成长得很快,再不像小时候那样爱见月伤情见花落泪,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放心了许多。当下贾敏也并不阻止黛玉,在一旁安静的当个听众。 却见林黛玉端起一旁海棠式小几上搁着的绘蝶恋花茶盏抿了一小口之后,缓缓说道:“我的那块玉,虽不像宝二爷是从胎里带来的,来历却也有些不凡。因为我曾答应过别人不得随意透露,在这里也就不多说了。反正,也并不重要。我犹记得,那块玉的模样,与宝二爷这块玉,倒有六七分相似……” 听说这位神仙似的林妹妹曾有的玉与自己这块十分相像,贾宝玉很是高兴,忙凑得更近了些,侧耳细听林黛玉继续说下去:“却说我自从佩戴了那块玉之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阴暗处盯着我。一日我洁面之时,无意中往水盆里看了一眼,却见背后暗处站着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阴森森的看着我。她衣裙上沾满了鲜血,脸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极为可怖。我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当时并没有在意。谁知道,不久之后对镜梳妆之时,又在镜子里见到了那白衣女子。她依旧站在我身后阴暗之处,血衣黑发,阴气森森的看着我……” 听到黛玉讲述的这些话,对面坐着的三春姐妹已经是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站在黛玉跟前的贾宝玉仿佛是呆了,一动不动,双眼发直。黛玉心里暗自笑了笑,又接着说了下去:“自从见到这个血衣女子之后,我便常常在无人处见到她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便在有一天夜里再次在镜子里看到她的时候,问道,你跟着我,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黛玉顿了顿,却见贾惜春忙看着她追问道:“后来呢,林姐姐,那女子是如何回答的?” 黛玉笑了笑,继续讲述道:“那女子依旧一身血衣,黑发遮面,缓缓走近,伸手指向我一直随身佩戴的那块玉,口中缓缓说了三个字。” 此时贾探春也忍不住扬声问道:“她说了哪三个字?” 黛玉将手里一直托着的茶盏放回到小几之上,在轻轻一声茶盏与小几接触时发出的响声之后说道:“她说,还给我。” “啊——”一声惊叫响起,却是贾迎春被吓得叫了起来。见众人都看向她,她原本被吓得白了的脸色又红了起来,捏着衣襟垂下头去。坐在下首的贾惜春说道:“林姐姐,莫非,那女子是要你,将那块玉还给她?” “正是如此。”黛玉回答道,“因为发生了这样的怪事,我们便请了一位扬州城里有名的大师进府,向她求教。大师说,这世上每一块不凡的宝玉,都是有来历的。你想啊,若非新开采出来的玉石,世上流传下来的每一块玉,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人的手。这些人里面,难保或有人含冤屈而死,或有人心恋尘世不肯入轮回。所以,不知明确来历的玉石,最好不要常常佩戴在身上。若真是喜欢佩玉,就佩新玉好了。而经大师指点之后,我们将那块玉埋入到了土中,焚香烧纸,诚心致歉。从此以后,那个血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过。”说到这里,黛玉淡淡的瞥向呆呆伫立着的贾宝玉,又道:“当然,宝二爷这块玉是从胎里带来的,绝不至于发生我说的那种事,放心便是。” 林黛玉的讲述算是全部完毕了,可屋子里大家的脸色都不甚好看。贾敏端起茶盏来,用衣袖遮住了自己微带笑意的嘴角。这玉儿,可真是越来越古灵精怪了。林曜懵懵懂懂的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姐姐,非常敏感的觉察到了此时屋子里众人的不对劲,乖乖的闭着嘴巴什么都没有说。贾母见贾宝玉杵在黛玉身前半晌不开口也不动弹,不禁忙开口喊道:“宝玉啊,可是吓着了?到老太太这里来,不要紧的,你妹妹是跟你开玩笑的。”说着,视线移到林黛玉身上,寒光一闪。 如果说老太太的表现还算含蓄的话,王夫人则就十分明显了。她恶狠狠的盯着林黛玉,眼中仿佛带着刀子,恨不得要剜下对方几块肉来。她的宝玉本来就秉性柔弱心思敏感,怎么禁得起死丫头这一吓?感觉到了王夫人不善的视线,贾敏放下茶盏,冷冷的朝着王夫人看了过去。两人的视线交汇,王夫人的眼神闪了闪,终于还是移了开去。 见贾宝玉对于老太太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王熙凤忙走上前去,扶住他的胳膊说道:“宝玉,宝玉,跟嫂子走,到老太太那里去。” 被王熙凤接连唤了好几声,贾宝玉呆滞的眼珠终于开始缓缓转动起来。他抬头看了粉光脂艳的王熙凤一眼,傻傻的说道:“凤姐姐……”紧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来似的,浑身颤抖起来。他脸色煞白的抖着手取下自己的那块宝玉,狠狠的掷到地上,哭着大喊道:“什么劳什子的鬼东西,我不要了,不要了……” 第12章 鱼儿你好啊 摔完了玉,贾宝玉疾步奔到老太太怀里,瑟瑟发抖:“老祖宗,我害怕……”说完,便哭了起来。 贾母心疼得不行,既心疼怀里的宝玉,亦心疼地上的宝玉。她一边连声叫人好生将那块玉收拾起来,一边柔声安慰怀里吓坏了的宝玉。还有空偶尔抬起眼来,朝着林黛玉送眼刀子。而站在一旁的王夫人见此情景,气得是七窍生烟,忍不住看向林黛玉厉声说道:“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王夫人一副想要撕破脸皮的模样,贾敏的脸也沉了下去,冷声说道:“二嫂,不要吓着了孩子。” 王夫人冷哼一声,道:“那她吓着了我的宝玉,这该怎么算?” 贾敏毫不客气的说道:“不过是讲个故事罢了,谁知道你们这位宝二爷胆子如此小,还不如几个女儿家?”说着,她朝着三春姐妹那边溜了一眼。果然,先前虽然三春被黛玉所讲的事吓住了,此时却已经缓了过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贾宝玉年纪比她们大,且又是个男儿,谁知道胆子竟如此小呢? 王夫人被贾敏的话气得口不择言,狠狠的朝三春那边看了一眼,急促的说道:“她们如何能与我的宝玉相比——”说到这里,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言,忙又改口道:“我是说,宝玉天生胆子就比其他人小一些。” 贾敏闻言,毫不放松的说道:“我们今日与宝玉侄儿是第一次见面,怎么知道他天生胆小呢?”说完,她眼带悲悯之色,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三春姐妹。听了王夫人的话,探春顿时色变,不过很快就掩饰住了,可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握成了拳头。迎春还是一副木头样子,眼中却水光闪烁。惜春则是冷笑了一下,低下头吹了吹浮在茶盏水面上的茶叶沫子。虽然对于自己比不上贾宝玉这件事心知肚明,但是被这样明晃晃的打脸,谁又真的能毫不介意呢?心气最高的贾探春尤为不忿,心里恨得直欲喷火。对于贾宝玉这个人她心里隐藏得很好的轻视和愤恨,又深了一层。 见王夫人越说越不像话,贾母干咳了一声,道:“好了,闭嘴吧。”说完她看向林黛玉,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道:“玉儿啊,我们不是外人,所以才说实话。你这样可不行,女子当以贞静为主,怎么可以胡言乱语呢?” 听了贾母的话,贾敏眉峰一挑,就要开言,却被黛玉按住了手背。却见黛玉站起来走到贾母和宝玉面前,盈盈下拜施了一礼,说道:“都是黛玉的不是,在这里给宝二爷道歉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道个歉又不会真的损失什么,何乐而不为呢? 原以为这个看起来性子孤拐的林黛玉不会轻易道歉,却没料到她竟然这么快就服了软,贾母不禁呆了呆,而后方才反应过来,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不打紧,一家子亲戚,哪里来的隔夜仇呢?”心里还是不舒服的,否则就不会提起“仇”这个字眼了。 似乎领会了贾母的意思,贾敏的神情也淡淡的,一直到了吃饭的时候,方才好了一些。原本照规矩来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贾宝玉都这么大了,应该到外面去跟贾政及林如海他们坐一桌才对。但是贾母心疼他,哪里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自然是跟女眷们坐在了一起,贾母还笑着对贾敏说道:“从来便是如此,宝玉就喜欢跟姐姐妹妹们在一起。他心肠好性子软,姐妹们也喜欢他。” 贾敏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不以为然。只觉得自从自己出嫁以后,娘家是越来越没有规矩可言了。 贾宝玉此时勉强好了一些,脸上有了些笑模样了,精神却还是有些恹恹的。见了他的样子,王夫人又将林黛玉和贾敏腹诽了一遭,恨不得在酒席里下点毒/药,弄死她们母女俩才好。 待到下午离开荣国府之后,来不及回家,贾敏便将在荣府发生的事对着林如海说了起来,心里十分不满。林如海听了也有些生气,但碍着那是贾敏的娘家,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暗自对贾家人有了意见,决定以后要远着他们一些。至于那竟然敢肖想自己女儿的贾宝玉?就别做白日梦了吧。 黛玉依偎在贾敏怀里,带着些倦意看向车窗之外。车窗上糊着银红色的鲛绡纱,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能将外面的街景看得清清楚楚。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街上的人很少了。金红色的残阳懒洋洋的斜照在地,无端端透出一种人走茶凉的感觉。 行至一处拐角地之时,因为前面有其他车马经过,林家的马车停了下来。黛玉小小的打了个呵欠,举目往外看去。却见街角一颗枝叶繁茂的老榕树底下,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算命先生,手里举着一方蓝布招牌,上面写着“铁口直断”四个狂草大字。算命先生身穿半旧灰色长袍,身形一半隐在暗处,一半露在阳光底下。衣服似乎有些大了,被风洋洋洒洒的吹起,给人一种落拓的感觉。他模样生得极好,清雅洒脱,让人一见难忘。 黛玉正百无聊赖的打量着这个算命先生,忽然见他抬眼看了过来,嘴角微翘,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明明应该他是看不见车子里面的她的,可黛玉却偏偏感觉到,这人看见自己了。 两人隔着窗纱互相对视了半晌,突然黛玉见到那人张开嘴,用口型说了几个字:“鱼儿你好,鱼儿再见。” 当黛玉察觉到这人说了什么的时候,惊得坐起身来,差点就要下车去问个明白。可就在此时,马车再次开始行驶了。嗒嗒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算命先生微笑的脸。被马车抛在了身后。 惊诧了一回,很快,黛玉便将这个神秘人抛在了脑后。反正看起来这人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夜晚,荣国府贾母正院后方,贾宝玉的房间之中。 此时夜色已深,天空中高悬一轮皎洁的明月,洒落如水的月华。繁星布满墨蓝色的天空,时而有星子闪烁几下,仿佛美人羞怯的眼神。被月光笼罩着的荣国府,一洗白日的富贵热闹气象,终于安静下来。只有草丛中夜虫的喁喁鸣叫声,时不时的响起来。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在贾宝玉的房中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夜幕。紧跟着,烛光亮起,几个丫鬟匆匆起身,披着衣裳走到贾宝玉床前,将绣着百蝶穿花的杏子红床帐撩了起来。 “宝玉,宝玉你怎么了?”最得宝二爷喜爱的大丫鬟袭人,最先开口。她生着一张容长脸,乌鸦鸦一头好头发。姿色虽平平,却别有一种温柔缱绻的气质,属于女人不会讨厌男人更会喜爱的那种类型。 躺在大红色锦被里面的贾宝玉,紧闭双目,脸色煞白,额上更是渗出许多虚汗来。袭人见叫了几声叫不醒他,便伸出手去,轻轻推了他几下。 贾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后方才松了一口气,随即紧紧抓住她的手,泣声说道:“好可怕,袭人姐姐,我好怕……” 袭人拍拍宝玉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那都是假的。” 贾宝玉此时哪里听得进她的安慰,兀自不断说着自己有多么害怕,几乎缩成了一团。白天林黛玉讲的故事犹自在耳际回响着,使得他坐立难安,噩梦连连。几个丫鬟只得陪着他,不断的安慰着。一直闹到了天亮,他方才又睡了过去。 得知宝玉几乎一夜没睡,贾母心里自然怪罪黛玉,王夫人更是恨得心里滴血。天色一亮,便闹着请太医,找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来受惊,直闹了整整一天。如此十来天后,宝玉才终于能够彻夜安眠了。经此一事,贾母和王夫人对于林黛玉的观感,简直跌到了谷底。但即便如此,贾母依然没有打消要娶林黛玉当宝二奶奶的念头。只是想着等黛玉进了门之后,要好好□□她一番。务必要使得她对于宝玉恭恭敬敬,不敢忤逆才好。王夫人更是想着,若实在拗不过贾母让那小蹄子进了门,她一定要拿出婆婆的威风来,好好整治对方,她方才晓得她王婵娟的厉害。至于薛宝钗,倒是可以给宝玉当个贵妾。毕竟薛家的财产,她也是很眼热的,怎么可以轻易放过呢?等薛宝钗当了宝玉的妾室,她再使个手段让那薛蟠出点事,比如翻出杀人旧案之类的。到时候薛家的所有财产,岂不是便稳稳的落在了宝玉手里?越想越是觉得可行,王夫人这些天一直阴沉沉的脸色,也终于好了起来。侍候她的丫鬟们见此情景,方才松了一口气,再不怕像前些天一样,动辄得咎了。 第13章 元春封贵妃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家在京城里彻底安定下来,贾敏也开始带着黛玉出去交际的时候,林如海告诉了她们一件关于荣国府的事。他说:“再过些日子,贾家的大姑娘就要封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林家一家四口正在暖阁里吃橙子。京城不比扬州温暖,还没入冬,就湿冷得不行。屋子的角落里放置着一只四足云纹铜火盆,里面的银霜炭燃烧得红红火火,时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来。暖和的炭气和甜甜的橙子香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家常的令人感到安心的味道。 黛玉纤细白润的手拿着一把小刀子,破开圆滚滚的橙子,清新的汁水流淌出来,香气愈发浓郁。她说道:“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突然就从宫女变成贵妃了?真堪称一步登天。” 贾敏的脸上也没有什么与有荣焉的神情,淡淡的说道:“依我看,未必是好事。”事出反常,必有妖。 为自己的妻女头脑清醒而满意的点了点头,林如海道:“你们估计得没错,贾元春,不过是陛下与太上皇博弈的一颗棋子罢了。” 人老了就容易心软,即便勋贵们越来越尸位素餐越来越腐朽,太上皇念着从前的情谊,也不愿轻易处置了他们。陛下却不一样,他正年轻,想要改变这个逐渐变得暮气沉沉的帝国,想要做一些实事出来。因此对于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牌勋贵们,十分的看不顺眼。可是,他又不能强硬的无视太上皇的意思,以免弄出一个不孝的名声来。所以,只能徐徐图之。 贾元春的封妃,就是他与太上皇的一次博弈。 贾家,便是腐朽老牌勋贵的代表人家。林如海道:“看陛下的意思,迟早要处置了勋贵们。荣宁二府,恐怕首当其冲。江南甄家,亦不会长久了。夫人——”他看向贾敏,神情微带犹豫,省略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与林如海做了十几年夫妻了,贾敏本身也很聪慧,怎么会不明白丈夫的未尽之语呢?她点点头道:“夫君,我明白你的意思。即便是为了玉儿和曜儿着想,我们也该远着荣国府一些了。” 林如海心怀大慰,却又有些过意不去:“敏儿,非是为夫不肯相助荣国府,实在是因为,此事不可逆转了。况且,这些年来,他们的确是很做了一些不好的事。”陛下命暗探查出来的那些事,的确是令他感到有些惊心了。幸好幸好,从一开始敏儿就没打算将玉儿嫁进荣国府。否则,那不是亲手把独女往火坑里推吗?“虽然活罪难免,但死罪可饶。到时候,我们将岳母他们接出来好好奉养,也就是了。”林如海安慰贾敏道。反正的确无论如何,在各种原因之下,陛下都肯定不会治贾母的罪。他这样劝慰贾敏,也并没有说谎。 贾敏的兴致不高,但未免林如海担忧,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她笑了笑之后说道:“我都明白,夫君放心便是。” 黛玉安静的坐在一旁,看似在听父母叙话,心里却是在想着前世那些关于贾府的事。王夫人恶事做尽,却全部扣在了王熙凤头上,致使对方不得好死,她自己反倒逃脱了罪责。最后还有贾宝玉的遗腹子和贾兰这两个人在,想必她的结局不会很差。而这一次,姓王的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道了。 嘴角微翘,黛玉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容来。 致使林黛玉夭亡的两个最不可放过的凶手,一个是贾宝玉,一个便是王夫人。其他亦有推波助澜,看人下菜碟的,亦是间接的凶手。 负了林黛玉的,欺辱了林黛玉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如此,方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贾家吞了孤女林黛玉的百万家财,却又不想娶她进门,所以百般折辱她,活活的弄死了一个世间难得的女子。可以说,贾家知道此事,用了林家钱财的人,都不是无辜的人!但她也不是条滥杀的鱼,并不愿意担负起冥冥中的因果报应。因此,并不会大开杀戒。贾家败落是必然之事,也算是各得其所。但在这其中侥幸逃脱,没有得到应有惩罚的人,这一次就让她来替天行道吧。 想想前世黛玉在贾府过的日子吧,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是何等的凄惶无助,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若不是受尽了磋磨,哪里会有这样悲凉的心态?王夫人最擅长的就是钝刀子杀人,一日一日慢慢的在各种小事上磋磨黛玉,使得她生不如死。还有那特意为黛玉制作的什么“人参养荣丸”,她真的很怀疑,那究竟是养身的补药,还是催命的毒/药?而那个贾宝玉,口口声声说什么只念着木石前盟,其实又做了什么呢?他在黛玉绝望时给了她希望,可以说,他是黛玉身处黑暗中的唯一的光明。而这片光明,不止照在林黛玉身上,还照在其他各色如花的女儿家身上。他是天生的情种,最爱怜香惜玉。爱着妹妹,念着姐姐,调戏着娇俏的丫鬟,过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可曾想过黛玉的心情?黛玉寄人篱下,本来就极度缺乏安全感,过得惶惶不可终日。而贾宝玉非但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反倒是常常给她雪上加霜。人都说黛玉尖酸刻薄爱使小性子心胸狭窄,可曾想过她为什么会如此?何况,她使小性子的对象,从来都只有贾宝玉一人而已。因为在乎,所以不能容忍。其他人,并没有资格责怪她,她又没有对你使小性子!说起嘴巴厉害不让人,谁能比得过史湘云?她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将黛玉这个官家小姐比作当时社会地位极其低下几乎算是跟娼/妓一个地位的戏子!不像现在演戏唱戏就是一门正当普通且还颇受人推崇尊敬的职业,那个时候的戏子,是没有什么地位可言的。史湘云却还如此说话,这是何等使人难堪的侮辱?结果,她还倒打一耙说黛玉看不起她,真正是贼喊捉贼,天理何在? 想起前世的种种悲惨遭遇,黛玉便觉得心胸里各种情绪翻滚。悲伤、愤怒、怨恨、寒冷……她知道,那其实是原主残留的情绪在作怪。啊呜一口咬下大半块橙子,狠狠的咀嚼着,像是在咀嚼仇人的血肉。 你们一个个的,且等着吧! 又过了一段时日之后,贾家元春姑娘封妃的旨意,果然下达了。与她同时晋封的,还有另外几个老牌勋贵世家的女儿。接到旨意的贾家,真正是欣喜若狂。当年将自家嫡长女送出去给人当奴才,不就是盼着有今日这般风光么?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贾琏和贾宝玉被人一口一个国舅爷的叫着,叫得他们本来就不重的骨头又轻了三分。而贾家那些惯会仗势欺人的奴才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的愈发狗仗人势,好像做了皇帝小老婆的女子就是他们自家的女儿姐妹一般。种种劣行,堪称群魔乱舞。贾家原本就不好的名声,更是糟污。 这一日,贾敏正将黛玉带在身边,教她一些管家理事的东西,忽有下人来报,说是荣国府来人了,求见太太。 贾敏微微蹙眉,问道:“来的是谁?” 丫鬟垂首回道:“来的是一位夫家姓周的妈妈。” 贾敏手里拿着账册,指着一些数字给黛玉看,口中淡淡的说道:“且让她等着吧。” 当家主母,是一个奴婢想见就能见的吗?况且说是夫家姓周的妈妈,恐怕就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贾敏深恶此人,不是看在荣国府的面子上,根本就不想见她。 听到丫鬟的话,黛玉心里微微一动,想起了这个周瑞家的。上一世王夫人磋磨林黛玉之时,少不了此人在其中兴风作浪。林家的许多古董,都是经由她的手卖出去的,她自然少不了饱了自己的荷包。此人是王夫人的左膀右臂,最得用的走狗。 贾敏依旧拿着账册,慢慢的教了黛玉半晌,方才起身,与黛玉一起朝着屋子外面走去。待人接物,也是需要母亲言传身教的。 来到偏厅中,进门便看见一个身穿藕荷色裙袄的中年妇人坐在下首,面无表情,眼里却带着深深的不耐。见到贾敏和黛玉进来,她忙站起身,笑着屈膝施礼道:“姑太太/安好,大姑娘安好。” 贾敏脸上带着清淡疏远的笑意,对着周瑞家的点了点头之后,便携着黛玉来到上首坐了下去。寒暄了一回之后,周瑞家的便迫不及待的笑着说道:“不怕姑太太见笑,我们太太派我来求见姑太太,却是有事相求的。” 贾敏不动声色的端起一旁梅花式小几上搁着的甜白瓷茶盏,小小的啜饮了一口之后,方才曼声问道:“何事?” 周瑞家的仔细觑着贾敏的脸色,满脸堆笑:“我们大姑娘前不久不是得幸被封为贤德妃了吗?如今陛下又有恩旨降下,凡是家中有别院的,可令妃嫔回家省亲。今上如此恩德,我们岂可辜负?这不,家中商议了一回之后,便决定,为娘娘盖一座省亲园子。” 第14章 上门来要钱 闻听此言,贾敏心中不由得叹息。她看着茶碗上绘着的清淡的藕荷蝴蝶,半晌之后才开口说道:“若有别院,便省一回亲也行。既无别院可省亲,又何必如此呢?” 贾敏这话说得周瑞家的万分不乐意:“可是,别的娘娘家里,都已经开始相看地方了啊,我们家的娘娘怎可落于人后呢?昨儿个老太太便说了,这省亲别院,可是一定要建的。”建造一个省亲别院,他们这些管事的不知道要中饱多少私囊,怎么可以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便是主子们不想修建,他们也是会百般撺掇的。贾敏这话,不是断人财路吗?周瑞家的神情不变,心里却把贾敏咒了一遍又一遍。 贾敏放下茶盏,淡淡的说了一声:“哦。”之后,便再不开言了。周瑞家的无法,只得继续说下去:“昨日老太太请了众人商议,宁国府的几位主子也极力赞成,愿意从账上挪出一大笔银子来。便是薛家姨妈,也出了好大一笔钱……”说着,她抬起眼皮,笑意盈盈的看向贾敏,其中含义,不言自明。贾家的其他亲戚都出了银钱,你这位贾家的姑奶奶,总不好例外吧? 贾敏听了这话,脸上的神情还是冷冷淡淡的。就在这时,忽然贾敏的大丫鬟湘蓝走了进来,站到贾敏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黛玉笑了笑,开口说道:“湘蓝姐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这位妈妈也不算是外人,不会笑话我们的。”黛玉和湘蓝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十分默契。湘蓝的眼底压着一丝笑意,说道:“奴婢是来回太太的,如今账上要支取银子添置一些家什,可家里的银钱已经不够了,就连下个月的月钱都成问题,这可如何是好呢?” 贾敏闻言,先是微微一愣,但随即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叹道:“能怎么办呢?我那箱子里还有一套不怎么戴的累丝红宝石金头面,再添上几只纯金镯子,统统拿出去当了吧。总之,先填补了眼前的窟窿再说。” 湘蓝露出一脸愁容:“可是太太,前些天我们便已经当了几套首饰。这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现在还管什么名声呢,总之,先把日子过下去再说吧。”贾敏脸上微微带着烦闷之色,看起来实在是情真意切极了。她看向坐在下方的周瑞家的,说道:“让妈妈见笑了。” 周瑞家的只得勉强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好些人家都是这样呢,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姑太太不必放在心上。”她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暗道晦气,只怕今日自己是白跑一趟了。 贾敏又喝了一口茶,叹道:“老爷做官向来是两袖清风的,我少不得为这个家多操些心。如今上了京城,跟在扬州时又大不一样。便是人情往来,就是一大笔花费了。再有这府里年久失修,少不得又要花钱修修补补。该添的家具,总要添吧?该摆放一些书画古董,总不能滥竽充数吧?唉,你是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头发都愁白了……” 她说得十分有理有据,周瑞家的原本是半信半疑的,现在却是完全相信了。要不是真没法子了,当家太太怎么会拿出自己的头面换钱呢?她又坐了一会子之后,便准备要起身告辞了,预备回去告诉二太太,再做计较。谁知刚刚要告辞的时候,贾敏却道:“妈妈稍等。”不多时湘蓝捧来一只黑漆小匣子,送到周瑞家的面前。 贾敏说道:“虽然家里十分困难,但既然娘娘大喜,我们怎能不表达一番心意呢?这匣子里有五万两银票,原是预备给玉儿打嫁妆的。但此时,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妈妈且带回去,算是我们林家的一番心意了。” 五万两实在是太少了,完全不是二太太的心理价位。她原本算计着,少说也要借此机会从林家弄个二十万两银子才算。可人家都将女儿的嫁妆银子拿出来了,她又能怎么说呢?周瑞家的心里暗自叫苦,心知这次回去在二太太面前可不好交代。但也无法,她只好收下银票,告辞而去了。 待周瑞家的离开之后,贾敏似笑非笑的看着湘蓝,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湘蓝慌忙跪下请罪,林黛玉却笑嘻嘻的说道:“母亲不要怪罪湘蓝姐姐,这原是女儿的意思。周瑞家的来得急,女儿不及跟母亲商量,事急从权之下想出了这个主意,便劳烦了湘蓝姐姐。母亲,不要生气好吗?”她趴在贾敏膝盖之上,抬起脸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十分惹人怜爱。 “你呀——”贾敏伸手轻轻戳了戳黛玉的额头,说道:“我并没有生气,这么做,也并没有做错。贾家的贵妃娘娘就是一个无底洞,多少银子填进去都不够的。我还有你,还有曜儿,怎能不为你们打算,反去替别人操心呢?”说着,便叫湘蓝起了身。 黛玉放下心来,又问道:“他们还会来要钱吗?” 贾敏道:“来不来,我都不会再出钱了。拿出去的钱,恐怕他们也并没有打算还。五万两银子,就算是将此事了结了。”贾敏心志坚定,主意极正。她说不会再出钱,就肯定不会再出了。黛玉听了母亲的话,也就安心了。 贾敏果然说到做到,后来王熙凤又来了一回,再后来王夫人亲自上了一回门,都没有再从贾敏手里要到钱。要黛玉说,贾家的人脸皮也真是够厚的了。五万两银子啊,还不满足?……也是,上一世贾家可是接收了林家两三百万的家财,如今不过区区五万两,怎么能填满他们没有底线的心呢? 不管这边林家的人如何对贾家的印象越来越差,那边的省亲别院,还是如火如荼的开始修建了。贤德妃省亲这一天,贾敏兴致不甚高的带着黛玉去了。林曜还小,便留在了家中,由乳母照看着。 众人按品大妆,在门口等了许久,方才等到贾元春的鸾驾降临。只见她威风凛凛前呼后拥的,不像是回家,倒像是特特出来炫耀的。黛玉就不相信若是她对皇帝提出一切从简,皇帝会不乐意。今上本就是个崇尚节俭的人,并不像太上皇那样喜爱奢华。说到底,这般繁琐喧哗,也不过是贾元春自己的心意罢了。 贾元春游了一回园子,赐了“大观园”这个名字,又写了一些牌匾之后,便在正殿歇下了。贾母王夫人还有贾敏陪着她叙亲情,三春姐妹并黛玉宝钗则在侧殿里等候着,宝玉随着贾政贾赦等人候在另一边的偏殿里。史家大姑娘湘云一身大红衣装,头上珠玉闪烁着光亮,坐在薛宝钗身旁。见正殿里面的人尚未有出来的意思,她眼珠转了转,对着黛玉说道:“我这些天住在这里,偶尔听丫鬟们嚼舌头,说是林姐姐前些日子将宝哥哥吓得不轻。都是一家子亲戚,何苦如此呢?林姐姐即便不看老太太等人的面子,就是看在宝哥哥与你母亲同姓贾的份上,也不该这样做啊!——我向来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林姐姐可不要生气。”说完,她似笑非笑的看着黛玉,一副我就是心直口快,你跟我计较就是你小气不大度的模样,实在是看得人心火直冒。 林黛玉手里拈着一块玫瑰酥,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小口,说道:“湘云妹妹这话从何说起?大家都知道,那日不过是因为宝二爷提起他那块通灵宝玉,我才有感而发,讲了讲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而已。我并不知道宝二爷胆子竟比女儿家还小,否则就一个字不提了。不然,你看迎春姐姐她们就一点事都没有,怎能说我是有心的呢?”说着,她看向史湘云,脸上带着微笑,眼中却一丝笑意没有,又道:“湘云妹妹那日并没在场,不清楚前因后果,还是不要胡言乱语为好。” 史湘云被黛玉那带着寒意的眼神镇住了,垂下眼皮去,说道:“原来如此么?倒是我多事了。” 黛玉道:“常言道三人成虎,传言传得多了,往往就会偏离了原来的事实。不知道湘云妹妹是听哪个丫鬟说的,这样胡言乱语编排主子,很该拖出去打一顿板子。” 听了黛玉的话,史湘云有些慌乱了,她哪能将自己的亲亲袭人姐姐供出来呢?她勉强笑了笑,道:“不过是偶尔在园子里路过的时候,听丫鬟们在一起聊天听到的,哪里还记得是谁?——今日是贵妃娘娘临幸的大好日子,我们就不说这些了吧。” 幸好,林黛玉也没有要追究到底的意思。此时恰好正殿那边传唤她们了,姑娘们忙站起身来,拍拍坐得皱了的衣裙,朝着正殿那边走去了。湘云走在宝钗身边,一副红光满面与有荣焉的模样,姿色虽平平,胜在年轻脸嫩,倒也颇为耐看。 第15章 湘云出丑了 黛玉无心跟她们争抢前面显眼的位子,懒洋洋的走在最后面。看着前面史湘云高高昂起的头,她心念一动,藏在宽大衣袖里面的手指微微曲起 ,一股常人看不见的劲风,朝着史湘云扑去。 此时,她们一行人已经走进了正殿中。宽敞的殿堂里安放各色最精致的玩物陈设,明亮的宫灯高高悬挂。馥郁的百合香香气,洋溢在空气里。端庄娴雅的宫装美人,端坐在殿堂之上,正带着微笑朝这边看来。好一派富贵风流气象!一行各有特色的少女,迤逦而来,吸引住了殿上众人的目光。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其中一位红衣女子“哎哟”一声尖叫,直挺挺的扑倒在地,险些将走在她旁边的人也给带倒了。 见史湘云在觐见贵妃时露出了这般丑态,贾母和王夫人的眼中都露出了不满之色。史湘云连忙爬起来,对着贤德妃拜倒下去,口中说道:“湘云失态了,还请娘娘原宥。” 贾元春心里也是不高兴的,但脸上却是一片和煦,抬手道:“史大姑娘请起,无心之失而已,不必在意。” 史湘云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再次叩头致歉后,方才起身,跟着众女走到一旁。虽然没有人说她什么,可她却觉得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嘲笑自己。一个侯门闺秀,竟然连路都不会走。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出了这样的大丑,她越想越是难堪,眼泪都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了。贾元春见了她这么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愈发不欢喜。她跟黛玉和宝钗说了许久的话,轮到史湘云的时候,却只是淡淡的问候了几句史家的侯爷们,便叫她退下了。受到这样的冷遇,史湘云心里更是难过。哪怕出来之后宝玉百般小心殷切的绕着她转,她也依旧没有展颜。 今日真是倒霉透了! 等众人都逐一觐见过之后,贾元春便吩咐摆下桌案纸笔来,叫几位姑娘并宝玉一起,为大观园题词作诗。这一次黛玉自然不会再提贾宝玉捉刀了,替他写最后一首诗的人,变成了史湘云。热闹了一回,贵妃起驾回宫,众人也就散去了。其间发生的各种琐事,便不再一一记叙了。 寒冷的冬季渐渐远离,春风吹绿了京城的大地。黛玉开始抽条儿了,身上添了些少女的风韵,仿佛一颗明珠,愈发闪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林如海又给林曜寻访了一位先生,日日见他跟着这位先生摇头晃脑的念着之乎者也。随着年纪的增长,小时候的软糯团子逐渐变得严肃冷然起来,几乎可见长成以后会是何等不怒自威的男子。儿子长成这样,既不随父亲也不随母亲,贾敏苦恼了一回,也就随他去了。黛玉却觉得这样的弟弟更加可爱了,每次逗得他绷不住一张糯米团子一样的小圆脸的时候,她就会乐得直不起腰来。 这一日,母女两人带着糯米团子在花园里游玩。林曜今日难得的放了假,便跟几个小厮一起去追鸡撵狗的玩闹去了。尽管性子变得冷肃了,可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吩咐嬷嬷们好生看着些之后,贾敏便携着黛玉走到凉亭里坐下,看着外面的花红柳绿。赏玩了一回之后,湘蓝替太太和姑娘续了茶水,口中闲闲的说道:“太太和姑娘可知,近日荣国府又闹出新鲜的传闻来了。” 黛玉小小的啜饮了一口浅绿色的茶汤,笑道:“他们总是能闹出些有意思的传闻来,这次又是什么?” 湘蓝带着笑意,徐徐将贾府发生的事情讲来。原来这些日子京城里都在传言,说是寄住在荣国府的薛家姑娘身上带着的金锁大有来历,非得有玉的才能相配。又说这位薛家姑娘是个有大福气的,曾经高人传授药方,治好了胎里带来的病症。因为这药方,薛姑娘身带奇香,中人欲醉,实在是极为罕见。 听了湘蓝的话,贾敏摇头道:“怎可如此传言,将人家的女儿当成什么了?” 湘蓝道:“这可不是空穴来风,这些话,都是薛家和贾家的下人传出来的。” 贾敏听了,半晌无言,之后才对黛玉说道:“幸好幸好,当时贾家说给你留了大观园中的什么潇湘馆,等着你去住,我并没有答应,实在是一件幸事。——那薛家姑娘,若是不能如愿嫁入贾家,怕是再不能寻一门好亲事了。跟着她们一起住在大观园里的女儿家,怕是都要受连累了。可惜……” 女儿家名声最要紧,身上带着这样颇为香艳的传闻,有哪个好人家还肯娶她呢? 这一世没有了黛玉住在贾府天天被贾老太太拿来跟薛宝钗唱对台戏,却又多了个史湘云。她如今长住在大观园的潇湘馆里,日日与贾宝玉玩在一处,情分比起前世要更胜一筹了。贾母几次在贾敏面前明示暗示双玉姻缘,贾敏只是不接茬。如今贾母怕是对林黛玉快要死心了,因此便将史湘云接了过来,替代了那一世黛玉的地位。且看这一次,最后当上宝二奶奶的,是云妹妹呢,还是宝姐姐呢…… 黛玉手里拈着一枝半开的紫色绣球花,用手指抚摸着绒绒的花瓣,心里却想起了这两个人上一世对黛玉所做过的事。一个装作知心姐姐骗取了黛玉的信任,其实心中藏奸,在滴翠亭偷听被人发现后第一时间栽赃给黛玉。可想而知,这般的驾轻就熟,显然暗害黛玉不止一次。更令人愤怒的是,她还在其母亲面前提起要把林黛玉嫁给薛蟠,哪怕是半开玩笑,也够令人恶心的了!还有王夫人弄出来的那个“人参养荣丸”,薛宝钗是否也在其中掺和过,还有待商榷。毕竟她家里可是大商户,王夫人要弄到什么稀奇难找的东西,很有可能会经过薛家的手。而另一个呢,总是装作一副我心直口快你跟我计较就是使小性子不让人的模样,各种明着暗着挤兑黛玉。把薛宝钗捧上了天,把林黛玉却恨不得踩到泥土里去。实在是,都不是好东西。如今,且让自己站干岸看戏好了。看一看,最后到底鹿死谁手。史湘云可不是前世林黛玉那样父母双亡家财被占的孤女,她虽然也没有了父母,背后却还站着两个史侯爷呢!这一次,有了利益纷争的两个人,没有了共同敌人林黛玉的两个人,还能做成好朋友好姐妹吗?她拭目以待。 时间如流水般匆匆而逝,黛玉一边看母亲给自己攒嫁妆,一边注意着荣国府的动态。京城比荣国府爵位高权力大的府邸不少,可论起发生的各种事情来,谁都没有他家多。一会儿是宝玉和王熙凤疯魔昏迷又被高人治好了,一会儿又是史大姑娘抓到薛姑娘栽赃陷害她了。不一时忽又说荣国府宝二爷逼/奸/母婢不成致使人家含恨跳井自杀了,再然后便是宝二爷险些被他老子给活活打死了……真堪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黛玉结交了几位手帕交日日你来我往过得十分平静快乐的时候,荣国府的几位姑娘并一位整日混在姑娘堆里的宝二爷,建起了诗社,做出了许多好诗好词来。宝二爷将姑娘们做的诗写在扇面上拿出来显摆,弄得许多人都知道了荣府几位女儿家都是兰心蕙质的好姑娘,名声在外。可这名声,却并不被正经人家待见。没法子,现在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姑娘们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弄些显赫名声出来做什么?听说贾家的惜春姑娘知道了这件事,当着宝二爷的面就发火了,差一点闹得退社。 荣府的少爷小姐们结成诗社的时候,再三邀请过黛玉,却被她给拒绝了。整日嗑瓜子看戏才是她的爱好,做什么诗哟!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东府贾敬吃丹药把自己给吃死了。论起丧葬的各项仪制来,竟还比当年秦可卿的葬礼差了几分。不由得令人深想,那秦可卿,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真的是一个普通小官员的养女吗?黛玉缠着林如海问了好几次,只听他隐约透露,秦可卿跟废太子的关系匪浅。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贾家的人胆子竟这样大,难怪败落得如此之快。勾结江南甄家不算,还敢娶废太子的遗珠。恐怕那一笔笔的账,早记在皇帝陛下的心间,只等一个合适的时间,才来算总账。 又是一年如约降临,这一日恰逢贾母的寿辰。贾敏携着黛玉和林曜,跟林如海一起,来到荣国府为贾母庆寿。林如海自与贾政贾赦等人在一处吃酒看戏,林曜因年纪尚小,不到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年纪,便由黛玉带着,跟女眷们坐在了一处。 不一时,酒席撤下,戏台搭起,开始群魔乱舞了。虽然是好日子,但黛玉看着众人的兴致却是不高,脸上都有些淡淡的。虽然王熙凤勉力斡旋,却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这是怎么了?”黛玉悄声询问自己的大丫鬟锦绣。 第16章 打脸史湘云 锦绣弯下腰来,附在黛玉耳际,低声说道:“姑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荣国府可发生了一件大事。” 黛玉轻轻摇着手中白纱绣山水图的团扇,秀眉轻轻一挑,道:“哦,何事?” “荣府二太太亲自下令,由琏二奶奶带着一群婆子,将自家的大观园给查抄了……”锦绣凑在黛玉耳际轻声说着,微微的热气扑在黛玉脖颈上,有点痒痒的。“听说,除了那位薛家的宝姑娘,其他的姑娘包括住在潇湘馆的史家大姑娘,全部都没有逃过。而薛姑娘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第二天就从大观园里搬出去了。姑娘不知,那天晚上可热闹了。贾家的三姑娘,将来查抄的婆子给打了。还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外面的人杀进来一时是杀不死的。须得自己人从自己家里开始自杀自灭起来,方能一败涂地——姑娘你听,这贾家的三姑娘,还真是有些见识呢,比起贾家的爷们,真是强了不知多少!”锦绣似乎十分赞赏贾探春,面上都忍不住露了出来。 黛玉淡淡的瞥了锦绣一眼,用团扇遮住脸,笑道:“后来呢?难道只有贾三姑娘反抗了吗?” “不止,还有那史大姑娘呢!”锦绣说道:“当查抄到潇湘馆的时候,史大姑娘还没有歇下,当即就拦在了门口,不许那些婆子进门,说是怕脏了潇湘馆的地,气得那些婆子一愣一愣的。就是琏二奶奶上来说合,也被史姑娘给了好大的没脸。到了,还是没进到潇湘馆的门。——依奴婢说,这样做,是出了气了,可是,却是不好。就算是贾三姑娘那么要强,还是让那些人看了她那里的东西。史大姑娘这么做,反倒惹了许多闲话,让人说,她那样抵死不让人进门,怕是屋子里藏了些不好的东西呢!” 黛玉轻摇团扇,香风淡淡,笑着说道:“你竟知道得这般清楚,莫非在荣国府安了眼线不成?” 锦绣笑道:“那能呢,可是姑娘不知,荣国府哪里能有什么藏得住的秘密呢?他们府里的下人,最爱编排主子,嘴巴上根本就没个把门的,什么话不往外说?” 这边黛玉和自己的丫鬟轻言浅笑,那边戏台子上的热闹戏已经演完,紧跟着上台来的是咿咿呀呀的清唱。去花旦的那位小姑娘,柳眉凤眼,身段纤弱,颇有几分林黛玉的风韵。见到她,一直表情淡淡的史湘云,眼中露出两分带着恶意的笑来。 今儿个,可真有意思! 一曲唱完,贾母十分欣喜,便叫那位小花旦上来领赏。那小花旦娉娉婷婷的走过来给贾母施了礼,贾母叫鸳鸯给了她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还说:“可怜见儿的,生得单弱。” 小花旦谢过了贾母,正欲下去,却听王熙凤指着她笑道:“你们再看不出来,我看这一位,与我们这里的一位生得很有些相似呢!” 话音落地,贾母原本微笑着的脸色便淡了下去。王夫人微微一笑,手捻佛珠不做声,眼中却露出藏不住的兴奋来。薛宝钗嘴角翘了翘,头却低了下去,并不作声。在背地里捅刀子才是她的强项,她可是从来不当面得罪人的。自己能按捺得住,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她的眼角瞥向一旁的史湘云,果然见她笑嘻嘻一脸有口无心般的说道:“我知道,她可是像极了林姐姐呢!” 其实王熙凤只是说顺了嘴,并没有想得罪贾敏和林黛玉。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正想找个什么话题岔开去,史湘云就已经接了话头了。她心里暗自跌足,面上却不动声色,暗暗的举步退了后,将自己藏在了帐幔的暗影里。 原本这一幕发生在薛宝钗的生辰上,孤苦无依的林黛玉面对这样的侮辱,只能忍了,什么话都没有说。而后来史湘云这个始作俑者还说黛玉给她脸色看,欺负她是个孤女,要收拾包裹回家去。那一副恶人先告状的嘴脸,观之令人作呕。 林黛玉面不改色,依旧拿着团扇缓缓摇着,心里想着该怎么样收拾史湘云才好。毕竟当面撕/逼可不是她的强项,说不定会败给史湘云的胡搅蛮缠……一旁的贾敏气得怔愣了,搁在膝盖上的手都在发着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堂上一时没有任何人开口,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宾客们的笑闹声,隐隐约约的传来。听起来很不真切,也像是在演戏似的。在这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声沉闷的手掌拍桌声响了起来,听得人心头一震。随即,一个饱含怒气的稚嫩嗓音喝道:“史大姑娘,你这样随意开口侮辱人,可是欺我林家无人?” 是的,在当时将人比作戏子,这就是极大的侮辱。要知道,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戏子是“下九流”中的一种职业,比起娼/妓的社会地位也高不了多少。虽然无奈也不公平,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史湘云说这样的话,将林黛玉一个朝廷二品大员的嫡女与当时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的戏子做比,简直与当面扇林黛玉两个耳光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加恶劣!而这个事实,作为常识来说,史湘云决计不可能不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开口指责史湘云的人,便是林家嫡子小林曜。他气得一张糯米团子一样的脸通红一片,小巧的薄唇都在微微颤抖着。他的小手还拍在桌面上,继续说道:“不知道我们林家如何得罪了史大姑娘,让你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年纪不大心肠却狠毒至此,堪称毫无教养!像你这样的女子,谁叫要是敢娶你,真是会令家风蒙羞!” 今日堂上的这些话要是传出去,恐怕史湘云就真的嫁不出去了。除了贾家,没有哪个家风严谨的人家还敢要她。听了林曜的这些话,史湘云顿时又气又怕,眼泪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有心的,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倒是你,小小年纪就这样狠心肠,可见将来长大也不会是什么宽容慈善的人……” “史大姑娘!”史湘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敏厉声打断了,“你先辱我女儿,后又欺我儿子,真是欺到我林家脸上来了!今日的事,史家不给我一个交代,两家的交情,不要也罢!”说着,她便携着黛玉站起身来,又拉住林曜的手,冷着脸说道:“母亲,我胸口闷得慌,先下去歇息了。”虽然气得狠了,但是贾母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不能现在就回家去。 贾母神情平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对着贾敏点点头说道:“也好,你带着两个孩子下去歇息吧,好好安慰一下他们。可怜见儿的,吓着了吧?” 等贾敏离开之后,王熙凤忙上前来说了一大串的逗趣话儿,戏台子上又开始唱起来,才终于将场上尴尬的气氛给缓和了过去。只有史湘云独自坐在那里,涨红着脸,像是被谁狠狠扇了两个巴掌似的。她心里又气又怕,气得是林家的人竟然如此强硬的反击了回来,怕的是他们真的不会善罢甘休。等史家的人知道了,恐怕不会轻易饶过自己。明着两个婶婶是不敢对自己怎么样,暗着做点什么还不容易吗?要知道,因为她总是在贾家明示暗示自己如何被史家的人苛待,弄得两个婶婶都厌弃了自己。对付一个本来就不喜欢的还没出嫁的姑娘,能用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越想,史湘云心里就越怕得厉害…… 其实,史湘云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史家的两位夫人虽说很不喜欢这个胡乱给自己泼脏水的大姑娘,却也不会真的对她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做什么。她们只是带着她和一份重礼去林家道了歉,然后便禁了她的足,三四个月之后,才将她放了出来。即便如此,一向性情跳脱的史湘云,也还是被憋得狠了。经此一事,她更是将那小家子气爱计较的林黛玉给恨到了骨子里。还有那林曜,小小年纪说话就这样恶毒,一看就是个没福气长不大的。贾敏更是个病秧子,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那林如海虽然说现在风风光光,将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不是没道理的。总之,她是恨不得林家的人全部倒霉,她才会开心。 可惜,林家的人依旧过得好好的,并没有如史湘云的意。倒是她自己,经此一事后愈发不被史家的两位夫人待见。原本史家要给史湘云定下与卫家的亲事,在史家太君寿宴上发生的事传出去之后,卫家却是反悔了。两位史家太太意思意思挽回了一下,也就算了。反正史湘云自己也闹着不肯嫁给那卫若兰,她们何必去惹她的嫌弃呢?至于从前总是规劝她不要跟贾宝玉走得太近,她们现在也不说了,都随史湘云去吧。 第17章 如何不嫁人 史湘云没有了史家夫人的管束,愈发常年待在贾家,与贾宝玉耳鬓厮磨,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她心系这位温柔多情的爱哥哥,可惜婚事却迟迟定不下来。那一边,可还有一位端庄大方又美丽的薛宝钗在虎视眈眈呢!这一次没有了林黛玉夹在其中,她和薛宝钗面上虽称姐道妹,其实心里,都恨不得立即将对方挤出贾家去。她有贾老太太作为后盾,薛宝钗便有王夫人可为依靠。两虎相争,迟迟不见结果,耽误的都是如花女儿的青春年华。而当事人贾宝玉呢?史湘云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里最爱的便是娇憨可爱的云妹妹。而若是换了薛宝钗在他面前呢,他最喜欢的便成了娇艳端和的宝姐姐。总之,他的心是一个大园子,住着天下所有漂亮的女儿家。 他对她们的喜爱都是发自真心的,也因此,多情反成无情。 贾敏开始给林黛玉相看人家了,大家子闺秀都是如此。慢慢的相看着,挑选着,也许单单这道程序就会花费个两三年的时间。 贾敏和林如海都舍不得将爱女嫁出去,可是,又不得不如此。否则,反倒是耽搁了黛玉。 林黛玉心里自有主张,她是不会在这里嫁人的。或者可以说,从来就没有这个想法。 她需要一个契机,将这个想法表露出来。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无法令人反驳的理由,否则,她是拗不过世俗伦常的。 在林黛玉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想法子的时候,贾家传出了贤德妃有孕的消息。 是的,是贾家传出来的,不是宫里。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在想,贾家是不是嫌他们家的娘娘在宫里的日子过得□□逸了? 一群猪队友! 贾元春也真够可怜的,别的妃嫔家中都想方设法的给自己家的娘娘添加筹码。而贾家呢?只会给她拖后腿。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 贾元春这一胎,恐怕是有的怀,没的生。 而林黛玉这一边,也想到了法子。 当今天下都崇尚佛法,佛教堪称为国教。太上皇和陛下,还有太后娘娘以及宫中许多大大小小的妃嫔们,几乎都信佛教。也因此,就在京中有御封的皇家寺庙——承天寺。承天寺的主持名号忘尘,佛法精深,深得皇家中人信任。 林黛玉预备从忘尘大师身上打开缺口,这就不得不用到法力了。幸好她是最好少用,而不是完全不能用。 这一天夜里,忘尘大师正坐在禅房中,闭目打坐,口中默默诵着佛经:“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正念诵到深处,忽然感到倦意袭来,竟不知不觉中垂头坐在蒲团上睡了过去。 谁也没有看到,一个纤柔的身影正躲在禅房的窗户底下,以身旁茂盛的草木为遮掩,双手缠在一起快速的施放法决。一道道肉眼看不见的彩色光晕,从她手上发出,穿过窗户飞到坐在蒲团上的忘尘身上,将其环绕住。周身被彩色光晕围住的忘尘大师,此时则已然进入到了一个神奇的梦境之中。 梦境里,忘尘身披金色□□,手执八宝禅杖,正沿着一条苔绿苍苍的青石阶梯朝着山上走去。小径之外白色雾气茫茫,其中隐约有七彩光辉闪现,更有金龙彩凤飞舞,宛如仙境一般。 青石阶梯走完,迎面便是一大片紫气氤氲的竹林。林中有佛音不绝,绕梁三日,沁人心脾。 紫竹林中,一位菩萨手执竹刀,正在雕刻一枚玉饰。这位菩萨怎生个模样?她身下红色莲台闪烁着宝光,身着皎洁□□,头戴金色宝冠。眉如秋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要问她是谁,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是也。 忘尘伫立在紫竹林外,难掩心里的激动。深深俯下/身子,对着菩萨施了一礼。观音菩萨抬起眼来看向忘尘,眼中似乎有日月星辰流转,微笑着说道:“你来了。” 忘尘道:“菩萨入我梦来,可是对这悲苦世间,有所指引?” 观音菩萨道:“尘世宛如苦海,我欲普度慈航。须得选出一位诚心皈依我佛的女子,带发修行亦可,终身不婚,为国祈福。”说完,她手中的玉饰缓缓飞起,一直飞到了忘尘手中。却听菩萨又道:“能使玉环散发七色宝光者,即为有缘人。” 忘尘低头,看向手中玉环。却见它通体莹白,圆润晶莹,触手温热,实乃神物也。正欲抬头再问,忽然眼前一黑,再见亮光时,人已在自己的禅房中。身旁一炷檀香犹有半截在徐徐燃烧着,却原来只是南柯一梦。……不,并非只是梦境而已!他低头看向地面,却见蒲团正前方,正静静躺着一枚洁白玉环,闪烁着淡淡的光晕。 观音大士托梦与忘尘大师,欲要选出一位女子带发修行为国祈福的事情,在京城中传扬开来。太后娘娘特地召开一场宴会,邀请了京城中所有未出嫁的官家小姐。听说,若是这一次选不出来人,恐怕以后还会继续在民间女子中选人。 得知此事的贾敏忧心忡忡,她的女儿小的时候就梦见过观音菩萨降临,更是被菩萨赐予了神水,治好了自己的病。恐怕,被选中的几率,相当之大。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的姑娘,眼中禁不住开始泪光闪烁。像是心中有预兆似的,她伸出手,抚摸着黛玉的头发:“玉儿,母亲舍不得你。” “母亲,即便是带发修行了,我仍可以陪在母亲身边,岂不比嫁出去更好?”黛玉依恋的在贾敏掌心蹭了蹭,又道:“又听说,被选出来的人,会被赐予与公主相当的身份,将来绝不会受了委屈。母亲,你就放心吧。” 抱着娇软的女儿,贾敏说话的声音中还是忍不住带了一点抽泣:“可是,世间的女儿家,除非意外,哪里有不嫁人的?” “嫁人就一定好吗?”黛玉道:“若是遇到了那起子没有良心的,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还不如不嫁清净呢!娘,我觉得不嫁人也挺好的,真的!”这话绝对发自真心,毫不别扭。 贾敏终于还是被黛玉安抚好了,罢了罢了,只要女儿她好好的,过得顺心如意,就算是不嫁人,她也认了。 离家去赴宫宴的路上,黛玉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算命先生。 赴宴的闺秀们数量不少,即便是心里不情愿的,也不敢不去。因此,通往皇城的道路上,挨挨挤挤尽是车马和轿子,堵得水泄不通。就在自己的马车被堵住的时候,黛玉轻轻撩开水绿色的窗纱,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路边的那个人。 他依旧举着写有“铁口直断”四个字的蓝布幡子,身穿宽大的灰袍,气质洒脱而不羁。两人的视线对上,却听他笑着用口型说道:“鱼儿真是聪明。” 小小的翻了个白眼之后,黛玉放下了窗纱。 不像上一次什么都察觉不到,这一次,她能够隐约感觉到对方身上隐藏着的强大气息,但也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没有恶意。想必,是对方刻意放出了一丝气息,令自己察觉到的。她隐约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实力,似乎不比弑情仙子弱。 车夫一声轻斥,扬起鞭子,马车又开始缓缓前行了。黛玉的心思很快就从那个神秘的算命先生身上飞走,想起了宫宴的事情来。 因为当今陛下崇尚节俭,因此这一次的宫宴也并不奢华,桌上摆放的只是一些寻常菜肴罢了。领宴完毕之后,戏肉便来了。 皇后娘娘亲自捧出一只朱红托盘,盘中金色锦缎之上,搁着一只莹白的玉环。太后道:“请诸位姑娘,逐一上前来碰触这只玉环。” 朱红托盘被放在了太后面前的桌案上,旁边燃着檀香,青烟袅袅升起,散入空中消失不见。淡淡的香味,安抚了不安的各色人心。 各家闺秀逐一上前,伸手碰触玉环。有忐忑不安的,亦有充满期盼的。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少不了有人不愿意嫁人的。何况,一旦被选中,就位同公主,岂不比嫁入寻常官宦人家要强得多?哪怕一辈子都只能孤身一人,也认了。 贾家的姑娘们以及史家湘云,自然也来了。虽然距离隔得有些远,但黛玉仍能够看见她们脸上的神情。贾迎春依旧一脸木然,眼中却带着希冀之色。贾探春脸上带着淡淡微笑,手却握紧了,显然可见心中紧张。贾惜春则是一脸的跃跃欲试,果然不愧是喜爱佛法的人。而史湘云呢,摆着满脸的不情愿,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也不怕太后降罪。 收回目光,黛玉微微垂目,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纤白的手。她的心十分平静,如同止水一般。她知道除了自己,不会有其他的人被选中。毕竟那枚玉环,可是自己亲手放在忘尘大师身前的啊。 第18章 公主的地位 一位位闺秀怀着不同的心情走上前去触摸玉环,又一位位没有什么动静的走了下来。失败的人,或是欣喜,或是失落,各不相同。终于,轮到了林黛玉。 当今太后原本在宝座上坐得端端正正,头上的九尾凤钗都不带摇一下的。现在时间过得久了,人也就倦怠了,头一点一点的,尖尖凤嘴上面衔着的滚圆的珠串跟着乱晃。人年纪大了,就容易疲倦。坐着坐着,就忍不住想要睡觉了。斜斜坐在一旁的皇后娘娘还是之前的姿势和模样,只是眼中也流露出一丝不耐来。她对于佛教的信仰,并没有太后那么虔诚。也不相信什么能使玉环发出宝光来的女子就是天命之人。一个梦而已,太后和陛下竟然就相信了,还大张旗鼓的选起人来,真心烦得很…… 林黛玉微微垂眼走上前去,给太后和皇后见了礼之后,缓缓抬起手来,将春葱一样的手指轻轻搁在玉环上。底下的闺秀们都看向这边,虽然不觉得这一次会跟前面有什么不同,却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亮了……亮了?亮了! 特么竟然真的亮了! 坐在底下的一位位闺秀们此时都震惊的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出现了集体幻觉。贾探春的手一下子握紧了,尖利的指甲直戳进肉皮子里面去,鲜血瞬间便渗了出来。 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 在林黛玉纤长白皙的手指底下,那枚玉环此时焕发出了七色宝光,气韵流转,宛如神迹。被宝光映衬着的她的容颜,此时竟然有种令人不敢逼视的感觉。对面的太后娘娘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激动得整个人都在颤抖。而那位从来宝相庄严的皇后,竟然不自觉的长大了嘴巴,足足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 神迹降临了! 得知自己女儿真的被选中了的贾敏,哭得稀里哗啦。林如海也是眼圈泛红,却还能挤出话语来安慰妻子。林曜一脸严肃的端坐在黛玉身边,还不知道姐姐被封为莲心居士是意味着什么。 皇家御封为国祈福的莲心居士林黛玉,位同公主。皇帝赐给她一座府邸,距离皇城很近。还赐了食赋和许多金银财宝,足够她挥霍一生。她需要付出的,便是终生不婚,长伴青灯古佛。 京城里的官宦人家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也不知道这对于林家人来说,到底算不算好事,也不知道该不该送礼,于是集体对这件事视而不见了。 知道这件事的贾家人,先是愕然,而后便是兴奋了。贾家已经有一位怀了孕的娘娘,如今又多了一位位同公主的亲戚家姑娘,真是喜从天降!至于终身不嫁的孤寂痛苦?他们才不会为黛玉考虑那么多呢。 贾母对于这件事的反应是很有些复杂的,想了想,最终还是高兴起来了。她对于要将黛玉变成宝二奶奶的心思这一次终于完全熄灭,彻底将心移到史湘云身上去了。 黛玉没有住在御赐的府邸里,还是待在林府中,陪着贾敏,帮着教养弟弟。每个月初一十五,意思意思过去住两天,算是给皇家有个交代。那边的府邸比林府大,比林府更加富丽堂皇,但是冷冰冰的没有人气,她并不喜欢。也许将来等林家夫妻过世了,弟弟成家了,她就会长住在那边,不过也可能还是不会。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贾敏很是为黛玉变成莲心居士的事忧伤了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就又振作起来了。原因无他,便是她又怀孕了。这一次,可是真真切切的高龄产妇,马虎不得。 贾敏的肚子像是吹气球一样的长大,圆鼓鼓的,看着有些吓人。太医说了,这一次是双胎,必须极其小心的养护着。林如海又高兴又担忧,眼瞅着人都清瘦下去了。于是黛玉就又梦见了一次观音临凡,再次端了一瓶洗澡水给贾敏。 贾敏的气色好了,连孕吐都消失不见。太医给贾敏诊脉时,十分诧异她都到这个年纪了,又是双胎,身子却还能这样康健,实在难得。 林如海乐呵呵的摸着胡须笑了,丢掉的肉又长了回来。 林家这边喜乐和悦,贾家那边也有了喜事。早上林黛玉正在小厨房里看着厨娘给贾敏炖补汤的时候,锦绣身穿着宝蓝色缎衣,下面系着一条雪青色折裙走了进来。一支碧玉钗插在乌黑发髻里,宝光莹润。雪白手腕上戴着两个缠丝梅花金镯子,晃晃悠悠。一望可知,这丫鬟在主子心里地位极重要。 锦帛已经放出去嫁了一位管事,锦绣却是不打算嫁人的,宁愿一辈子伺候在林黛玉身边。如今黛玉大小事都倚重她,俨然已经是黛玉身边第一人了。如今锦绣手下管着黛玉屋子里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丫鬟和十几个婆子,差不多已经算是个大管事了。哪怕是林家的大管家见到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锅子里奶白色的汤汁沸腾着,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和药草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有种世事安泰的感觉。锦绣走到黛玉身边,拿着绣兰草花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脸颊上一抹柴灰,然后说道:“姑娘,荣国府宝二奶奶的位置,今日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黛玉闻言禁不住挑了挑秀眉:“哦?是谁?” “宫里贤德妃娘娘下的口谕,要嫁进贾府的是薛家姑娘。” 贾家的人,真的是嫌他们家的娘娘在宫里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吧?人家正在怀孕这个紧要关头,还去请她操这个心。“贤德妃快要临盆了吧?” “按日子算来,的确是这样。”锦绣看了看左右,压低嗓子在林黛玉耳边说道:“听说,贤德妃这一胎很不好呢!” “听谁说的?” “宫里传来的消息,贤德妃近两个月来几乎一直躺在床上安胎,屋子里药就没有断过。姑娘,据说贤德妃是被人下了黑手了。虽然勉强保住了身孕,可是能不能平安生出来,几乎没有人看好。”黛玉如今既然身份已经不同,就不能消息闭塞。于是,也在宫中买通了几个人,打听消息。 黛玉走到炉灶前,亲手将锅子里面的汤舀到碗里,淡淡的说:“生不出来也好。” 锦绣闭了嘴,走到黛玉身边,拿着托盘等她将汤碗放进来,而后笑道:“味道真香,太太一定喜欢。” 甩了甩手指上的水珠,黛玉也笑了。 就在第二天夜里,贤德妃就出事了。一宫室的血腥味,一屋子的尖叫哭泣,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的太监宫女。皇帝来了,没有勃然大怒,没有悲伤痛心,只是看了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昏迷过去的贾元春一眼,就走了。好像她刚刚失去的那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贾元春醒来之后,木呆呆的怔愣了好久好久,方才流下泪来。 一切都完了。太医早就说过她不易有孕,如今流失了这胎,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顶着贤德妃小产这团乌云,荣国府宝二爷的婚事操办得实在算不上热闹。新娘子刚刚走进喜堂,那边就有官差到了薛家院子里,枷走了薛蟠。 以前的旧案,再次被人告发了,还是直接告到了大理寺。如今的大理寺丞是新皇提拔上来的,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软硬不吃。眼看着,薛蟠就算是完了。 不用说,这便是新上任的莲心大师的手笔。从前薛家母女的面甜心苦,种种暗害,她得替黛玉找补回来。 帮凶也是凶手。 得知消息的薛宝钗哭晕在洞房里,一旁的宝二爷懵懵懂懂,只知道劝慰,却拿不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听着身旁贾宝玉的温言软语,薛宝钗第一次后悔自己的选择。 这个人,真的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吗? 擦干眼泪,薛宝钗推开贾宝玉,走出洞房来到王夫人房中,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求母亲救一救我家哥哥……”一语未罢,泣不成声。 王夫人端坐在上方,手里慢慢捻动着佛珠,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我知道了,钗儿你不要担心,只是小事一桩而已。且先回去歇息,明日我便修书去大理寺,他们会给我们贾家这个面子的。” 薛宝钗放下心来,站起身来又陪着王夫人说了一会子话,方才离开回去了。待她的身影消失之后,周瑞家的鬼头鬼脑的进屋来,说道:“太太真的要修书去大理寺吗?听说,如今的这位大理寺丞,可不好说话啊!哪怕是拿着大笔的银子,都没处打点去……” 王夫人抬起眼睛,冷冰冰的说道:“薛家少不了要拿出压箱底的银子来给我拿去打点,有没有送出去,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吗?没了人也好,这样一来,薛家就只剩下我儿媳妇一个后代了。整个薛家,还不都成了我宝玉的吗?”她看起来依旧慈眉善目,眼底却闪着仿佛带着毒/汁的冷光。“我的元春那般可怜,如今,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 第19章 蛇蝎狠毒妇 闻言,周瑞家的陪着王夫人笑了起来,心里却狠狠的抽搐了一下。这般的狠毒,实在是令人感到心惊胆寒。 薛宝钗可不仅仅是她的儿媳妇,还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啊,都能这样狠?不过想一想那个被王夫人耍得团团转的王熙凤,周瑞家的就又能理解了。 印子钱放出去,得利的是王夫人和王熙凤两个人,责任人却只有王熙凤一个人。插手官司诉讼,出主意的人是王夫人,出力的却是王熙凤…… 到时候出了事,反正横竖怪不到她王婵娟头上来。 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薛家病急乱投医,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般抬进了王夫人的院子,指望着她出头将薛蟠捞出来。盼来盼去,盼来了一个斩立决的消息。 薛姨妈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哭天抢地的进了大观园,来到怡红院里找到薛宝钗,将这个噩耗告诉了她。 薛宝钗一开始还不相信:“母亲休要听人胡说,太太都答应了会将哥哥救出来的,我们那三十万两银子,还捞不出来一个人吗?” 薛姨妈哭得两眼通红,抽抽噎噎的说道:“是蝌儿去衙门打听到的消息,还能有假吗?女儿啊,我们可怎么办才好……” 这下子,薛宝钗不信也得信了,当下便跌坐下去,泪如泉涌。偏偏这时贾宝玉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只竹编小筐,里头装满了各色刚采摘下来的鲜花,香气扑鼻。他一边走一边高声笑道:“宝姐姐,看我摘了这么多花儿来,我们一起来做胭脂好不好?” 好不好?我扇你两耳光好不好? 薛宝钗猛的抬头看向贾宝玉,眼里尽是冷意。贾宝玉愣了愣,这才看清楚薛姨妈和薛宝钗脸上的泪痕,连忙放下花篮,走过来轻声细语的安慰,陪尽了小心。可是当薛宝钗求他想个法子救救薛蟠的时候,他却讷讷不成言了。嗫嚅了半晌,才道:“宝姐姐,不如,我们还是去求一求太太吧……” 薛宝钗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潸然而下。贾宝玉,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还是说,这一辈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混过去了? 后悔嫁给他么?不是不后悔的,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为了嫁进荣国府,她耗尽了青春,赔尽了名声。不嫁给贾宝玉,也嫁不了上台面的其他人家了。 或许,从一开始住进荣国府来,就一切都是错的。 贾宝玉的婚事既已尘埃落定,史湘云再不甘心,也只得死心了。史家两位夫人很不待见这个拖累了自家姑娘名声的人,可惜,看在她死去爹娘的面上,还是得替她找一门亲事嫁出去。可是,史湘云年纪已大,名声又坏了,哪里能找到合适的亲事呢?一婉转着提起自家的那位大姑娘,别人的神情就变了,原本还谈得上热情的神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哦,便是那位常年跟贤德妃亲弟住在荣国府大观园里面的史大姑娘啊……”最后一个啊字,说得是千回百转,意味深长。两位夫人受了几回气,碰了几次钉子,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心里更是把史湘云给恨上了。要不是因为她,堂堂侯爷夫人,哪里会去受这个窝囊气? 最后,史湘云被说给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户人家,祖上也曾做过高官,如今却已经败落了。现在家族里面职位最高的官员,也不过五品而已。史湘云自然是不乐意的,可惜却也由不得她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方才后悔没有听自家婶婶的话,总是跟贾宝玉厮混在一起,把女儿家最珍贵的名声给败坏了。否则,按照如今史家一门双侯的赫赫权势,哪里至于嫁得这样差呢?可是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禁宫之中,残阳斜照。余晖洒落在猩红色的宫墙之上,仿佛涂了一墙的鲜血似的。 身穿湖绿色宫衣的小宫女,手里捧着朱红色的托盘,微微垂头朝着宫室那边走去。她刚被分配到贤德妃的凤藻宫中不久,那时的贤德妃身孕还很稳当。从前的小姐妹们都羡慕她运气好,却没料到,贤德妃的身孕,这么快就没有了。 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推开半掩着的红漆门扇,抬腿走进了屋子里面。 贤德妃其实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她这样想到。 金红色的残阳斜斜的从门外照进来,恰恰照在悬空的一双犹在微微摇晃着的脚上。那一双脚上还穿着杏子红的睡鞋,鞋面上绣着五彩的鹦鹉,鲜亮夺目。 小宫女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怔愣着抬眼朝着上方看去。她看见一张挂在白绫上的脸,苍白可怖,眼珠都凸出来了,直愣愣的盯着她看。 “啊——”小宫女尖叫起来,手里的托盘摔落在地,瓷碗跌得粉碎,溅出一地浓稠的燕窝汤。 贤德妃贾氏元春,薨了。 得知这个噩耗的贾家,一下子全都萎靡不振了。尤其是王夫人,她还指望着元春养好身子,再怀一胎呢,谁知道,竟然就等到了一个病逝的消息呢?那她怎么办?宝玉怎么办?贵妃亲娘的风光怎么办?受不了这个巨大打击的王夫人,病倒在了床上,一个多月之后才能起身。 贾家一片愁云惨雾,林家这边,却是气氛紧张。原因便是,贾敏要生产了。 产房之外,林如海一脸紧张的背着手走来走去,完全安静不下来。黛玉拥着弟弟林曜,怕贾敏的叫声吓到了他,伸手捂着他的耳朵。然而贾敏并没有让他们担心多久,便平安的生产了。林黛玉和林曜,又多了两个弟弟。 虽然不是第一个儿子了,但是林如海还是有些没出息的流下了眼泪。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林家绝嗣的心里准备,却没料到,人到中年,竟然就有了一女三子傍身。何其有幸! 握住躺在床上脸色仍有些发白的贾敏的手,林如海眼里泪光闪动:“敏儿,多谢你。” 贾敏微笑:“老爷,我总算对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了。”天知道,从前没有为林家诞育后代的她,承受着多么沉重的心理负担。如今,总算可以毫无顾忌的抬头挺胸了。 这个世道对女子就是这么不公平,将没有后代的压力全部压在女子头上。虽然无奈,却是常理如此。幸好,玉儿不必承受这样的苦楚和压力。也许,成为皇家御封的莲心居士,并非是一件不幸的事。依玉儿的性格,这样孑然一身虽然孤寂了一些,却也自由自在,堪称逍遥。如今她有了三个弟弟,将来叫弟弟们的儿女孝顺她,也就够了。 贾敏终于彻底安心下去,阖上眼皮,陷入了黑甜的梦乡之中。 林家人一团和乐,朝廷上却出了大事,丢尽了脸面。 一个偏远小国爪哇国屡次挑衅,惹得陛下震怒。南安郡王自请领兵出征,要狠狠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国一个教训。谁知道,教训没给到,反倒把自己给陷进去了。如今爪哇国放话,要公主和亲,方肯将南安郡王放归回国。 陛下哪里肯将公主嫁到这样一个偏远小国去,于是打算拒绝。南安郡王自己作死,那就死去好了,他才不管呢!他不管,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却不能不管。一个哭倒在陛下面前,一个扯着白绫哭着喊着要上吊。没法子,陛下只好下令,让她们自行在官宦人家中寻找一位女子封为郡主,去爪哇国和亲。 得知这个消息的探春,心头一震。没过多久,就下定了决心。 自贤德妃去后,贾家风雨飘摇,每况愈下。哪怕她是个关在深闺里面的女子,也感觉出来了。贾家一倒,她可就别想有什么好姻缘了。还不如,拼搏一把。 下定了决心的探春,求到了黛玉面前。 黛玉看着眼前娇花一般的女子,眼中含着坚定的神情,愈发显得出众。她开口问道:“你真的决定了吗?说是和亲,其实就是去交换人质。想也知道,爪哇国不会好好对待你的。”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探春道,“我相信,凭我的本事,不会过得太差。待在这里又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呢?像是二姐姐嫁的孙家吗?那我可敬谢不敏。”说着说着,她眼里有水光开始闪烁:“可惜我是个女儿身,只能有嫁人这一条出路。若我是个男儿……” 黛玉点了点头:“我会向南安王妃引荐你的。” “多谢莲心居士。”顿了顿,贾探春又犹豫着说道:“如今二姐姐在孙家过得实在很不好,可是老太太和太太都不管这事。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到底养了十几年,却能这样狠心……” 黛玉端起搁在一旁黑漆小几上面的青瓷茶盏来轻轻的抿了一口,道:“也是她自己太懦弱了,若是拼着一副脸面不要,怎么着也得要那孙家好看。贤德妃尸骨未寒呢!” 第20章 王氏你等着 “二姐姐就是那么个面团一样的性子,怎么说都改不了,连下人都可以欺负到她头上去,指望不了她自己立起来。”贾探春站起身来,对着林黛玉跪了下去:“求莲心居士,伸手帮一帮二姐姐。无论贾家和林家之间的关系如何,二姐姐她是无辜的。”连自己家长辈都不管的事,探春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僭越了。可是如今她就要离开此地,也许永远都不能再回来。还是,替贾迎春觅一条生路吧。成与不成,她反正是努力过了。 林黛玉最不喜欢看人下跪,总有种被威胁的感觉。她蹙了蹙眉,说道:“你先起来。” 敏锐的察觉到了林黛玉的不悦,贾探春立即站了起来回到原处坐下,以为二姐姐的事情是没戏了。但紧接着,她便听到林黛玉说道:“我会对孙家施一施压,哪怕他们把二姐姐当成摆设放着呢,好歹不要虐待她了。”贾迎春那个性子,你只要不虐待她,她就能安然的活下去,随遇而安得很。一桩小事而已,对于没有招惹到自己的人,黛玉还是乐意伸一伸手的。就算是那一世,贾迎春也并没有做过对不起林黛玉的事。虽然是对于黛玉的处境袖手旁观了,但是她那么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人,还能要求她怎么样呢? 有了自身有地位家中父亲又是实权高官的黛玉的伸手,贾迎春的日子总算好过起来了。虽然谈不上幸福,但好歹,孙家不敢虐待她了。如此一来,贾迎春也就安心在孙家过下去了。她对生活的要求,从来都是这么简单。而那一边,贾探春也顺利的被封为了郡主,带着南安郡王府为她置办的嫁妆,坐上了前往爪哇国的大船。江风冷冷,衣袂飘飘,她看着京城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眼泪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心里有不舍,有悲伤,亦有斗志。她相信,就凭自己的能力,只要处境不是太不好,日子总不会过不下去的。 秋季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竹青色的窗纱照进屋子里,一片暖洋洋。贾敏身穿珠灰色的通袖袍子,头上戴着浅灰色貂鼠卧兔儿,坐在双胞胎的摇篮边,正在翻看一叠新鲜的花样子。翻到其中一页,便对坐在一旁翻看一本游记的黛玉说:“这个花样子好,秀雅又大气,适合绣在你父亲的衣服上。” 两人正小声说着话儿,忽然帘子打起,林如海走了进来,笑道:“你们母女俩在说什么?” 贾敏道:“正在说给老爷做衣裳的事呢,老爷看看,这个花样子可好?” 林如海低头看了看贾敏手里拿着的花样子,道:“很好,夫人的眼光总是不错的。” 三人说了一阵子话之后,林如海道:“荣宁二府那边,恐怕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贾敏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的难过起来。黛玉拿着手帕替她擦泪,父女两人十分安慰了她一阵,她方才缓了过来。 夜晚,荣国府贾琏和王熙凤的院落中。 自从尤二姐死后,贾琏和王熙凤原本融洽的关系就变得僵硬起来了。贾琏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却是深恨凤姐儿害死了尤二姐的。今日他又借故和凤姐儿吵了一顿,拂袖去书房里睡了。凤姐儿哭了一顿之后,不知不觉的靠在炕上睡着了。 朦朦胧胧之中,她听见外面哭闹起来。平儿红肿着双眼,掀帘进屋来泣道:“奶奶,不好了,锦衣卫来查抄我们府了……” 怎会如此?王熙凤唬了一大跳,慌张起来。到底是个整日游转于家宅中的妇人,平时的大气镇定都消失不见了。正不知所措间,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进了她的屋子,在她的箱子里,抄出了大叠的印子钱借据,上面盖着贾琏的印鉴,签着王熙凤的名字。一名官员拿着借据,望着她嘿嘿冷笑:“琏二奶奶,你做的好事!朝廷明令禁止发放印子钱,你竟敢如此?” 王熙凤惊慌大喊:“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二太太叫我做的!” 那官员伸出手指弹了弹那叠借据,不屑的说道:“我只看证据。这上面写的,可是你琏二奶奶的名字。” 王熙凤不知该如何是好,喃喃解释着,却没有人听她的。恍然间她被官差拉扯着往外走去,经过二太太门前,看见官差们从她屋子里,抬出了一箱箱的银两古董等物。箱子的封条上,盖着江南甄家的印鉴。 一名官员怒道:“甄家乃是逆贼,你们竟然收藏逆贼的东西,找死吗?” 王夫人手里依旧捻着佛珠,眼珠飞快的转动着。当她看见外面站着的王熙凤的时候,立即伸手指向她,大声说道:“这不是我做的,全都是琏二奶奶的主意!” 王熙凤怔住了,看着脸色镇定的王夫人,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一向疼爱自己的姑母说出来的。她怎能如此对待自己! 还没有理清楚当前的情形,王熙凤忽然看到自己又来到了公堂之上。审案的官员一拍惊堂木,细述她的罪责。发放印子钱、收藏逆贼家的物品、插手官司诉讼逼出人命……有些事的确是她做过的,有些却完全与她无关。现在,全部安在了她的头上。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判决,像是惊雷一般霹进自己的耳朵:“暂且羁押,秋后问斩!” 像是突然魂魄离体一般,王熙凤觉得自己飘了起来,飘在半空中,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身体。她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被关押了起来,吃不饱睡不好,还被犯人和衙役欺辱。很快就消瘦得不成人形,病骨支离。她挂念着巧姐儿,却看到自己唯一的后人被卖进了青楼。幸好还有那个自己曾根本瞧不起的刘姥姥,拼尽全力将巧姐儿救了出来……被关押着的自己没有捱到问斩的时候,便病死在牢狱中。一席破被裹着她冰冷的尸身,被拖了出来。冰天雪地中,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而那个始作俑者王婵娟呢?她看见她只是被关押了一阵,就放了出去。有宝玉留下的遗腹子和贾兰供养着她,她竟然还活到了八十多岁,安然躺在床铺上逝去。看着这一幕幕,王熙凤恨得咬牙切齿,血气翻涌。在滔天的恨意中,她猛然睁开双眼,醒了过来。却见炕桌上一根残烛,正爆响了一个灯花。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啊!可是,她怎么觉得,那些场景,并非梦魇呢? 王熙凤的手指渐渐握紧,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王婵娟……” 屋子外面,站在窗下的纤细人影停下手里施法的手势,微微一笑,悄然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皇帝终于下达了查抄荣宁二府的命令。原本早就该动手了,因为贤德妃的死,硬生生的拖到了现在,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在荣宁二府的人醉生梦死的时候,抄家的官兵上了门。几乎他们刚到,林家的人也到了。林如海带着家人,将贾母和惜春李纨这些无关的人接了出去,安置在他新购置的一处别院里。 锦衣卫在荣国府二太太的屋子里抄出了大量罪证,包括已经被处置了的逆贼江南甄家的大量财物,官司诉讼往来的书信,还有数额巨大的发放印子钱的借据……看着那些无可辩驳的罪证,王夫人面色煞白,喃喃念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她猛然回头看向王熙凤,恨声道:“是你,是你干的,对不对?我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要这样害我!” 王熙凤走到王夫人身旁,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这都是你应得的。王婵娟,你活该。你敢说,当初叫我去放印子钱插手官司诉讼,不是打着事发以后让我顶罪的主意吗?” 听了这话,王夫人眼神闪烁,一时间语塞了。王熙凤冷笑了一声,不再理会她的喊叫,起身走了出去。该她受的,她便受着。不该她受的,不要想栽赃到她头上。男人虽然不可靠了,她却还有女儿要养呢。巧姐儿,母亲会看着你好好长大,安然出嫁…… 贾宝玉的屋子里,他惶然的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吓得紧紧的揪住了薛宝钗的衣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薛宝钗看了看身旁这个软弱的男人,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薛家完了,现在贾家也完了。她当初那样苦心钻营,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看着锦衣卫查抄屋子,贾宝玉的丫鬟们都挤在一处不敢过去阻拦。可是当查到袭人的屋子的时候,她却不顾一切的过去拦了。推搡间她被一名官兵用力推倒在地,裙子底下流淌出鲜血来,吓得众丫鬟们哭喊起来。当袭人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得知,自己小产了。她捂住脸痛哭起来,恍然间看到了晴雯苍白的脸。早知道最后总是一场空,何必当初,要设计害了她的性命呢…… 第21章 终结黛玉事 抄完了贾宝玉的屋子,一个官兵笑嘻嘻的对薛宝钗说道:“你们这屋子里,可真是奇怪。一个通房丫鬟的财物,竟比当爷的还多。都说你们贾家待下人宽厚,可这也未免太宽厚了吧?” 他嘴里说的通房丫鬟,不是袭人又是谁?薛宝钗没有说话,神情木然。站在一旁的贾宝玉嗫嚅自语道:“怎么会,怎会如此……”眼看着,人已经有些魔怔了。 这边正乱着,那边薛姨妈哭哭啼啼的跑了过来,拉住薛宝钗泣道:“女儿啊,怎会如此呢?前几天那搅家精才抬了自己的嫁妆回去了,今日就又出了这样的事。这个家,是要散了啊……”说着说着,她泣不成声。她嘴里的搅家精,是指薛蟠的媳妇夏金桂。自从薛蟠被处斩之后,就逐日的在家里闹个不休。前几日,终于带着自己的嫁妆回娘家去了。 薛宝钗勉强打起精神,将母亲安抚下来,回头便看见衙役们从袭人屋子里抬出她的箱子来。里面收着大包小包的金银锞子,玉盘金盏,都是素日宝玉屋子里不见了的物件儿。她看着这些东西,气得怔愣了,冷笑着对贾宝玉说道:“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丫头……” 贾宝玉傻乎乎的看着那些东西,痴痴的说道:“不是说,这些东西都丢了吗?怎么会,怎么会在袭人姐姐的箱子里……” 听见他依旧一口一个袭人姐姐的叫着,薛宝钗只觉得气得肝儿痛,当下便走到一边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贾家算是完了,自己的将来,又会怎样呢…… 数日之后,贾家的判决下来了。荣国府罪责最重的,便是王夫人了。她在公堂上听见自己要被处决的判决,当下就失禁并且昏了过去。看着一身狼藉的王夫人,旁边跪着的贾政不但没有丝毫怜惜,反而狠狠的啐了她一口。都是这个毒妇,害苦了贾家和自己,她该死! 荣国府的其他人,都保住了性命。贾赦和贾政以及贾琏都被判处了流放之刑,若有一日遇上天下大赦,或者,还能有回到京城的那一天。王熙凤被罚没了私产,杖责二十。听到自己的判决,她禁不住松了一口气。在做了那个太过真实的梦之后,她便将自己的一部分财产转移了出去。如今要养大巧姐儿并送她出嫁,是足够了的。能够如此,她便已经满足了,不敢再有什么奢望。毕竟,自己确确实实,做错了许多事。 荣府其他无关的人,比如贾宝玉薛宝钗贾兰贾环还有邢夫人等人,被放了出去。当然,也就只是保住了性命而已,财产是别想了,全部充公了。对于这些金银锦绣堆里长大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处罚了。薛宝钗的嫁妆虽然当时被抄没,后来还是发还给她了。可惜,经过层层盘剥,最后落回到她手里的,不足一半了。即便如此,她也只能忍下去,不敢有什么意见。 王夫人既已没有了性命,她的爪牙也没能落到好。周瑞家的第一个逃不脱罪责,被打了五十大板,当日就死在了牢狱之中。她的丈夫女儿女婿等人罚为官奴,等待他们的,是最繁重的劳役。活一天,便受一天罪。 尘埃落定的那一天,黛玉察觉到冥冥之中的心中那股怨恨,消失无踪了。 雪花纷纷扬扬的飘洒着,扯棉搓絮一般,染白了京城大地。天地间一片素白,看起来干净极了。一大清早,城南平民区的一栋普通平房的侧门,悄悄的被打开了。一个身穿青色旧棉衣的男子手里挽着个包袱,悄无声息的走出门来,又随手将身后的门关闭了。正要抬腿往前走,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出声喊道:“宝二爷,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贾宝玉闻言身子一震,回头看去。却见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街道上站着一位身披红色大氅的女子,正微笑着看向自己。他依稀觉得这女子的模样有些似曾相似,迟疑着说道:“你,你是……” “宝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女子嘴角微翘,露出带着几分讥诮的笑意。“我是莲心居士身边的丫鬟锦绣,宝二爷不记得了吗?” “哦,原来是锦绣姐姐啊……”贾宝玉嗫嚅着说道:“这么一大早的,姐姐怎会在此?” 动了动插/在雪白兔皮手统里面的手指,锦绣道:“不过就是奉莲心居士之命,前来看望一下老太太罢了。倒是宝二爷,带着包袱,是要出门吗?” “我、我是……”贾宝玉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好搪塞道:“我出门去有些事情,就不耽搁锦绣姐姐的时间了,你自便吧。”说着,便背起包袱举步欲行。然而方才迈步,便被锦绣笑盈盈的拉住了衣袖:“雪还在下着呢,路上很不好走。宝二爷不如等到雪停了再走,岂不便当?” 贾宝玉急了,拉扯了好几次自己的袖口,都没能将其从锦绣手里拉出来。也不知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是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锦绣姐姐放手,我、我有急事……” 不论贾宝玉好说歹说,锦绣就是笑着不放手。贾宝玉急得满头大汗,却无可奈何。就在两人拉扯间,侧门再一次被打开,惨白着一张脸儿的薛宝钗匆匆走了出来。门外的情景似乎令她吃了一惊,但随即脸上又显出惊喜的神情来:“宝玉,你、你还没走……” 贾宝玉看见薛宝钗,脸越发绯红起来:“宝姐姐,你、你就让我走吧,这凡尘俗世,我已经看破了——” “我有身孕了。”薛宝钗平静淡然的声音,打断了贾宝玉没说完的话语。 贾宝玉闻言顿时怔住了,锦绣见状也就放开了他的衣袖,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夫妻俩。贾宝玉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又开口问道:“宝姐姐,你说什么?” 薛宝钗站在原地,再次将先前说的那句话说了一遍。贾宝玉听了,垂头丧气的放下了肩上的包袱,不说话了。薛宝钗走上前扯着他的衣袖,带着他往屋子里走去。在经过锦绣身边的时候,淡淡的说道:“替我多谢你们家姑娘。” 锦绣目送着那两人进入院子关上了门之后,摇摇摆摆的走出了这条街道。街角处,停着一辆黑漆楠木马车,车顶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雪。 掀开香妃色车帘弯腰走了进去,车子里面坐着的黛玉放下手里的书本,拂了拂身上莲青色的雪褂子,笑着问道:“拦住了?” 锦绣也微笑:“拦住了,姑娘真是神机妙算。” 黛玉颔首不语,掀开窗帘朝外面望去。一片白茫茫大地,真是干净。 这一次,贾宝玉不要想通过出家来逃避了。该是他负的责任,就得负起来。对于一向看不起仕途经济的他来说,这无异于是一种酷刑吧? 车窗里黛玉如同白雪一样皎洁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时间如同流水一般逝去,嗷嗷待哺的孩童长大了,成年人的头发变得斑白了。莲心居士闲时喂鸟赏花,忙时帮着母亲带三个弟弟,只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三个弟弟两个喜欢读书,一个喜欢舞刀弄枪,林如海和贾敏也由得他去。后来,林家大爷和二爷接连考中探花,博得了一个“一门三探花”的美名,天下皆知。林家三爷是天生的将才,不断在边疆立功,后得封镇国大将军,光耀门楣。 这一世,林家有子有女,后继有人。林氏夫妇活到九旬后寿终逝去之时,脸带笑意,十分满足。 三界之外,安心居中。 黛玉站在三生石旁,看到了这一世林家和贾家的结局,眉间的悲愁怨愤逐渐消散,整个人都变得更加仙姿飘逸,仿佛超脱了一般。她朝着弑情仙子屈膝施礼,说道:“多谢仙子成全,如今,我也可以安心入轮回去了。” 弑情仙子伸手扶起黛玉,笑道:“入什么轮回呢?你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须同那些生灵一般。”说着,便伸手轻轻一点黛玉眉心。刹那间,黛玉被尘世蒙蔽的心灵变得干净起来,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对着弑情微笑:“谢过仙子了,我也该回河边去继续修炼了。” 弑情仙子轻拂衣袖打开通路,送走了绛珠仙子。不多时,鲤鱼小红也回到了安心居中。还没等它跟弑情仙子叙几句话,便见那一边红楼梦魇小世界中,又行来了一位孤魂。 这一位,看起来实在凄惨了些。 她鬓发散乱,形销骨立,下/身系着的粗布裙上,染满了淋漓的血迹,一步一行血色的脚印。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到处都是青紫的痕迹。有鞭痕、掐痕、还有烧灼过的印痕,实在是有些令人不忍目睹。 看到安心居中静静站立着的弑情仙子,来人一脸木然的问道:“这里,便是奈何桥了吗?” 第22章 迎春的心愿 弑情仙子摇头:“此地并非奈何桥,名为安心居。吾名弑情,你可有心愿未了?我可以替你完成。” 来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迹,又抬眼看向弑情,向来木然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微带嘲讽意味的笑意:“你为什么要帮我?像我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更别提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弑情闻言也不恼,淡然回答道:“我想要什么你不需要知道,反正,你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不是吗?” 贾迎春闻言不禁一阵恍惚,是啊,如今我连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 已然再无可失,还怕什么? 她的眼里露出刻骨的恨意,开口说道:“仙子,我恨,我好恨啊……” 明明只想安安生生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偏偏那些人却不肯放过她。亲人无视她,她忍了。下人欺辱她,她也忍了。因为五千两银子被卖出去给一个烂人做妻子,她还是忍了。可是最后,她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无尽的虐待,过的日子还不如府里粗使的仆役。到最后,更是连命都没有了! 迎春伸手捂住胸口,只觉得心里闷痛得难以忍受:“仙子,我要孙家那些混账东西一个个都不得好死!我要他们也尝一尝我所受的苦痛,我要他们给我未出世的孩儿赔命!——我还要,贾家那些欺辱过我的人,害我到如此地步的人,都付出代价!” 原来再是善良到与世无争的人,在被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也会露出獠牙来! 弑情问道:“那些人里,有你的亲人,你也要他们付出代价来吗?” 迎春苦笑:“他们都不拿我当亲人了,我何必还要拿他们当亲人?” 弑情微笑了:“我都明白了,如你所愿。请先进屋,歇息一阵子吧。” 送走贾迎春,弑情仙子看向一直用尾巴撑地站在身旁的大头红鲤鱼,笑道:“小红,生意来了。” 小红很不雅观的翻了个白眼:“我还想多休息一会儿呢!” “乖,听话。大不了到时候,我多给你留一个弑情果好了。”弑情仙子柔声诱哄它。 红鲤鱼一下子就被弑情果给收买了,它撑着尾巴朝前蹦了两下,突然停下来回头说道:“上次我在尘世里碰到了一个奇怪的算命先生,你知道他是谁吗?” 弑情仙子闻言愣了愣,道:“我没有留意到。”说着,她的眉头禁不住微微蹙了起来。没有留意到,可能是因为那人收敛自身气息的本领高强,也可能是因为他的修为在自己之上。这样的变数,弑情并不喜欢。 看弑情仙子有些不高兴了,小红忙解释道:“我觉得他对我们没有恶意,你不要担心。——对了,那个迎春是怎么死的?” 弑情定了定神,回答道:“她平时被孙家虐待,吃不饱穿不暖,身子本来就已经很差了。再加上因孙绍祖虐打而小产,活活痛死的。” 闻言小红不禁摇了摇头:“太惨了,难怪她头上怨气冲天。——我这次下去,能回到她小时候吗?”像上次完成林黛玉的心愿一样回到原主尚小的时候,日子过起来会简单很多。这一次,小红自然也希望能从迎春小时候开始过起。 弑情道:“我也不知道哇,看运气吧。” 小红傻了:“这不是你能控制的吗?”它原本还以为,像上次那样从小时候开始过日子,是弑情开的后门呢! 弑情道:“我可没有这样说过哦,是你自己理解错了。”换句话说,下去红楼梦魇小世界的时候,从什么年龄段开始,全凭它自己的运气了。 小红非常不高兴的说道:“那要是我下去的时候,正遇到原主身体快死的时候怎么办?” 弑情双手合十,敛目说道:“祷告吧。” 小红:“……” 弑情收起玩笑的神情,对一脸忿忿之色的小红说道:“对了,为了给你的任务增加些乐趣和效率,我给你加一个系统怎么样?” 系统这东西小红并不陌生:“你哪里来的系统啊?” “无意中从一个星际小世界得到的。”弑情道:“挺有意思的,它还有一些仙界都没有的东西和功能呢,你不感兴趣吗?” “全部送给我了吗?”小红跃跃欲试,“那真是极好的。” “世上哪有这般不劳而获的事?”弑情笑了,“自然是要你去做它发布的任务,它才会奖励你那些东西。” “我做任务,它奖励我东西。它自己呢,又能得到什么?”小红好奇的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弑情回答道:“只是大概知道,它其实也算是一种奇异的生命体,通过发布给宿主任务以及宿主完成任务来进行修炼。”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闻听此言,红鲤鱼不禁啧啧称奇:“挺有意思的,我就带着它一起去好了。” 弑情点头应承,不多时,小红的耳际便响起一道没有感情的声音:“系统7103,发现适合的宿主鲤鱼一条,请问是否接受绑定?请确认或否定,请注意,一旦绑定,即为灵魂绑定。只有宿主灵魂消亡或系统不再承认宿主,方可解除绑定。” “我不是鲤鱼,我是鲤鱼精!”小红不大高兴的回答道。说完它看向弑情道:“它说除非我灵魂消亡才能解除绑定,这也太赖皮了吧?万一以后我不想要它了该怎么办?” 弑情道:“还有一个条件啊,就是它不再承认你了。让它不再承认你,我可有无数种方法。你安心就是了。” 听了弑情的话,小红总算是放心下来了。甩一甩半透明橙红色的丝绸一般的尾巴,它说道:“那我走了啊。” 弑情点点头,眉眼弯弯:“一路顺风。” 接受了系统7103的绑定之后,小红一路用尾巴撑地蹦跳前进,再次跳入了那口古井之中…… 脑袋在时空的快速转换中有些晕乎乎的,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便听到一道冰冷无感情的声音在耳际说道:“请宿主快醒过来,目前有敌人在迅速接近中。” “重复一遍,请宿主快醒过来,目前有敌人在迅速接近中……” 一遍遍的呼声将她迅速唤醒,睁眼一看,自己身在一间看似柴房的简陋屋子里面。一道残阳从高高的窄小窗口照进来,正照在身旁的一堆干柴之上。一只浑身黑黢黢的千足蜈蚣,慢悠悠的从柴火堆上爬了过去。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粗使下人才会穿的蓝色粗布衣裙。在初春的寒冷空气里,冻得瑟瑟发抖。露在外面的胳膊之上,布满了一道道紫红色的鞭痕。搙起衣服来看看,身上到处都是类似的痕迹。新伤旧伤,层层叠叠。 整理了一下迎春脑子里面的记忆,此时距离她被亲生父亲五千两卖,不,嫁给孙家,已经有三四个月了。身孕尚无,这是一件好事。不久前她回过一次贾家,也述说了自己的艰难处境。可惜,没有人对她伸出援助之手。哪怕是敲打几句孙家,也没人做过。就算是那个号称最是怜香惜玉的贾宝玉,也不过是流了几滴泪,也就罢了。 何其可悲的处境。 要知道,这个时候,贾家的贤德妃可是还在呢,孙家就敢如此行事。真不愧是中山狼啊!既蠢又毒。贾迎春真是懦弱到一定境界了,不管怎么说还有个袭国公爵位的老子,还有个做贵妃的姐姐,就能让孙家欺辱成这个样子,也真是够够的了。若是换了贾探春嫁给孙家,想必,一定会比她过得好很多。 不同的人,能把相同的生活过成两个样子。 脑子里面的思绪还没完全整理出来,系统7103冷冰冰的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宿主,敌人已经到达门外,请宿主做好迎敌准备。” 系统的声音刚刚落地,外面便响起了门锁被开启的声音。紧接着,大门被推了开来。一个背着光的女子身影,出现在门口。看着一身狼狈不堪的贾迎春,来人捂嘴娇笑起来:“哟,奶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 因为突然出现的光芒太过刺眼,贾迎春眯起眼睛看向来人,一时并没有出言。她的沉默被来人当做了一向的懦弱,愈发笑得高兴:“奶奶可是身子不爽利了?要不要我向爷说个情,放奶奶出去啊?” 贾迎春的眼睛适应了现在的光线,便以手撑地慢慢的站了起来,看向来人。却见她面容俏丽,皮肤嫩白。胸脯儿胀鼓鼓的,腰身儿细细的。她身上穿着银红色绡金闪翠对衿衫,下系宝蓝色挑线镶边湘裙。头上发髻中插着一支金镶翠玉云头钗,却是贾迎春的陪嫁。 这个身体大约是很久没有进食了,没有什么力气。尽管如此,贾迎春却还是一步步非常沉稳的走了过去,扬起手来,意思意思扇了来人一个小小的耳光。 第23章 误嫁中山狼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那女子的脸颊连印子都没有留下,她却还是怔住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贾迎春,说道:“你,你竟然敢打人?” 贾迎春冲着这个名叫李娇儿的通房丫头笑了笑,道:“打的就是你。——你这是跟当家主母说话的态度吗?” “当家主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似的,李娇儿顾不得自己才刚刚被打了一巴掌,立即花枝乱颤的笑了起来。“就凭你这个样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配称当家主母?你也不想想看,孙家上上下下主子仆役,有谁把你放在眼里?”说着,李娇儿便举起手来,看起来似乎想要还迎春一耳光的样子。 贾迎春不避不让,反而还挺起了胸脯来,冷冷的看着她说道:“你敢!我的姐姐是贵妃娘娘,我的父亲头上有爵位。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几两银子买来的罢了,也敢对我动手?” 似乎是被迎春的话镇住了,也有可能是被她从没有过的冰冷眼神吓到了,李娇儿迟疑着放下了手臂。这个样子的奶奶,她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吃错药了吗? 贾迎春拍了拍手,像是打了李娇儿一巴掌反倒脏了自己的手一般,态度十分轻蔑,眼神十分傲然,气得李娇儿胸口胀痛起来。却听这个吓住了自己的奶奶开口说道:“我的大丫头绣橘呢,你去把她给我叫过来。”绣橘是贾迎春的陪嫁丫头,本来她身边最得用的是司棋,却在荣国府查检大观园的时候发现和表弟私通,被撵了出去。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贾迎春想了想,决定要找时间去把司棋要过来。免得她以后殉情自杀,白白葬送了性命。 贾迎春吩咐李娇儿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使得她不由自主的就照着对方的话去做了。走到拐角处,李娇儿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气得疾步冲过去,对着已经转身的人大声吼道:“你叫我去我就去?你以为你是谁?” 贾迎春慢吞吞的转过身来,又用那种令李娇儿感到胆寒的目光看着她,说道:“我是孙家的奶奶,你是孙家的丫头,我吩咐你去做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你……”李娇儿气得脸都涨红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话。 贾迎春不耐烦的蹙了蹙眉,迈步跨过门槛,口中说道:“叫你去喊个人都这么慢,还是我自己去吧,没用的东西。” 李娇儿来不及计较那一句“没用的东西”,便伸出手拦住了贾迎春的去路,嘴里说道:“你不能出去,爷吩咐过了,要关足你三天,方才能出来。” “爷?他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贾迎春轻蔑的笑了,脚步没停的继续朝前走去。“不过是个兵部候补,正经职位都没有一个,也敢在我面前拿乔?” 李娇儿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壳发昏了,居然觉得贾迎春的话说得没错。她不由自主的放下手,看着贾迎春扬长而去。明明还是那个瘦弱的身躯,在阳光底下看上去竟然有了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 “今儿个,可真是见了鬼了……”李娇儿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 贾迎春按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走来,路上遇见的人见了她,都有些吃惊。想必大家伙儿都听说了,爷要把奶奶关足三天才放出来。没想到现在不过才过去一天,这人就出来了。爷从昨天出门了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谁放这女人出来的? 顶着各种含义不同的目光,贾迎春视若无睹的走到了粗使下人住的后座房。本来按照绣橘大丫鬟的身份,是不应该住在这里的。可谁叫迎春这个奶奶没什么地位呢?连带着的,她身边的大丫鬟也就跟粗使下人一个地位了。不,或者应该说,比粗使下人还不如。 推开虚掩着的破旧的木门,屋子里面的陈设一下子映入了迎春的眼帘。粗粝的墙壁和地板,散发着潮湿的泥灰味道。窄小的房间里面,除了两张旧木床和靠墙搁着的箱笼之外,就只有一张陈旧的木桌,外加两只木头凳子。桌上一只泛了黄的粗瓷茶壶,其上的盖子缺了一个角,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把手上面套着藤编的圈圈,被汗水浸得褪了色。 两张木床,一张空着,一张上面躺着一个人裹着蓝底白花的粗布被子,便是绣橘了。贾迎春走过去一瞧,床上那瘦巴巴的丫头紧闭双眼,面色红得不正常。额头上一道疤痕十分碍眼,却是前天这丫头为拦着姑爷对姑娘施暴,被那孙绍祖推倒后在桌子上磕的。 贾迎春伸出手去摸了摸绣橘的额头,触/手滚烫。这丫头病得厉害,拖不得了。 走到桌子前方拿起茶壶掂了掂,发现里面还有大半壶茶水。一气儿将里面的冷茶都喝下去,身上添了些力气。她返回到床边,揭开被子,将里面的小丫头抱了起来,喘着气儿迈步朝外面走去。 路上遇到回屋来的婆子丫鬟,看到奶奶手里抱着绣橘往外走,眼珠子瞪得比牛眼还大,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贾迎春抱着绣橘回了自己的屋子,虽然也谈不上奢华,但还是比后座房好多了。将绣橘放到床上,盖上被子之后,她走出屋子,大声喊道:“来人,有还在喘气儿的没有?” 喊了好几声之后,方才走进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婆子,漫不经心的问道:“奶奶有事?” 贾迎春冷冰冰的看着婆子,说道:“没事我叫人做什么?赶紧出去,请个大夫进来,绣橘的身子拖不得了。” 婆子垫着脚朝屋子里面看了看之后,撇撇嘴说道:“我看绣橘姑娘是懒的吧?奶奶倒杯凉水泼到她脸上,兴许人就能起身了。” 贾迎春闻言也不生气,转身回到屋子里,倒了一杯子冷茶出来,照着婆子就当头泼了过去。婆子惊叫起来,顶着一头水珠子,跳着脚喊道:“奶奶这是做什么?就这般糟践人不成?” 贾迎春淡淡的说道:“你老人家不是说,犯懒的人照头泼一杯凉水就好了吗?我不过照着你说的话去做,你跳什么脚?”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婆子看着贾迎春没有感情起伏的眼睛,呐呐不成言。从来不曾将这个软弱的奶奶看在眼里,今日却不知为什么,竟有些个畏惧她了。贾迎春不耐烦的挑了挑眉,道:“还不快去?” 婆子不敢再继续推脱,只好说道:“奶奶,银子……” 听了婆子的话,贾迎春这才想起来请大夫是要花银钱的。她走回到屋子里,打开箱笼看了看,除了几件旧衣服之外,空空如也。在记忆里寻找了一下,原主陪嫁来的值钱物件差不多都被孙绍祖给拿走了。有的他拿去喝花酒去了,有的则分给了小妾通房们。没奈何,她从梳妆匣底层找出一根银身金头的云纹钗,递给婆子道:“拿这个去吧。” 婆子接过云纹钗掂了掂,转身离开了。贾迎春站在原地手撑着下颌思忖道,人说无钱寸步难行,须得找那孙绍祖把银钱首饰都拿回来才行。 天色将晚的时候,大夫进了府。他看了看绣橘的气色,又替她诊了诊脉,而后对贾迎春说道:“再晚一会子,人恐怕就救不回来了。我这里开个方子,每天两副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喝。烧若是退下去了,人就没有大碍了。” 送走大夫,贾迎春又找出一只素面银戒指,叫婆子去给绣橘抓药。婆子有些个不乐意了,但看 了看迎春似笑非笑的脸色之后,还是挨延着去了。 药材抓回来,浓浓的熬成一碗,热热的给绣橘灌下去。后半夜她的热度就退了下去,脸色也正常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男人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荒腔走板的小调:“……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寡人一见龙心宠,兄封国舅他妹封在桃花宫。内侍臣摆驾上九重,高御亲发怒你是为哪宗……” 跌跌撞撞的,男人大力踢开门,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夹杂着腻人的脂粉气,迎面扑了过来。就在此时,坐在窗下的贾迎春脑子里,响起了系统7103冷冰冰的声音:“叮——任务发布。任务内容,找孙绍祖讨回被抢走的首饰和银钱。任务时限,三天。任务奖励,如花似玉丸一颗。任务失败惩罚,无。” 贾迎春一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粗壮高大五官充满男子气概的孙绍祖,一边在心里问道:“系统,如花似玉丸是什么?” 系统回答道:“是增长宿主美貌度的药丸。” 贾迎春又问:“能增长多少?可以一下子倾国倾城变成万人迷吗?” 系统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回答道:“不能,美貌度是循序渐进的。宿主请多多努力,如花似玉丸是可以叠加使用的。” 第24章 断子绝孙剪 这边贾迎春和她的系统悄悄的在脑子里对话,那边孙绍祖咕咚咚喝下半壶茶水之后,终于注意到了坐在窗下一脸镇定的迎春。他浓眉一挑,嘿嘿笑了起来:“胆、胆子不小啊,竟然出来了。谁、谁特么把你放出来的,不要命了吗?”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歪歪斜斜的走了过来。浓浓的酒臭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东墙窗下搁着一张卷头花鸟纹红木梳妆台,是贾迎春的陪嫁。此时妆台上安放着一盏四季美人图宫灯,淡淡的黄色光芒映照着灯下的女子。还是那熟悉的清淡恬静的眉眼,柔和的脸型。头上的倭堕髻有些散乱了,几缕发丝垂了下来,遮住了耳根,愈发显出脸蛋的温柔气质来。她身上穿着鹅黄色绣兰草的寝衣,一手支在梳妆台上撑着下颌,静静的看着男人,表情十分的平和,再没有从前的恐惧和憎恨。一只翠绿色的玉镯圈在她消瘦而白皙的手腕上,明显有些大了,却愈发显出那手腕的楚楚可怜。看着这个自己已经看得厌烦了的女子,不知怎么的,孙绍祖觉得此时的她似乎变得有魅力了许多。因此,一股热气从他的下腹部冒了起来,烧得他原本就昏昏沉沉的头脑越发的不清醒了。 孙绍祖走到贾迎春面前,见她只是看着自己不答话,也没有生气,笑嘻嘻的说道:“看个甚?看你男人,好、好看吧……”说着,他便伸出手,摸向了贾迎春的下颌。 轻轻的撩起眼皮瞥了男人一眼,贾迎春微微一歪头,便躲过了摸过来的那只长着黑毛的大手。这个小小的动作顿时激怒了脾气暴躁的男人,他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扇了过去,嘴里还喊道:“你特么的敢躲,想死不成!” 原本预计当中的耳光声并没有响起,孙绍祖的手被贾迎春扣住了。也不知道她是拿住了他手腕上的穴道还是怎么的,他顿时半边身子酸麻,十分难受起来。“哎哟,滚你娘的,小贱/人,快、快放手啊……” 孙绍祖骂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贾迎春空着的另一只手狠狠扇在了脸上。这一次不比白天打李娇儿的时候没有用什么力气,她几乎用尽了这个孱弱身子里能用出来的所有力量。却听“啪”的一声脆响响起,孙绍祖的脸顿时歪向了一边。五道鲜红的指印,渐渐的在他脸颊上浮现出来。 与当时挨了打的李娇儿反应十分相似,孙绍祖先是呆愣了一下,随即眼里便浮现出不敢置信,紧接着便是愤怒。“你竟然敢打我?” 贾迎春轻笑了一声,说道:“为什么不敢?从前你打我的时候,可比这个狠多了。怎么,现在挨打的人换成了你自己,就接受不了了吗?” 挨打的感觉和打人的感觉自然是非常不一样的,尤其是打了自己的人还是自己从来都看不起的一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带来的耻辱感,特别强烈。孙绍祖的眼睛慢慢的变红了,他开始疯狂的挣扎起来,贾迎春几乎要扣不住他了。她知道,一旦对方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等待着她的,绝对是一场单方面的暴烈殴打。她早已经决定,为了不引起天道的注意,若非必要不会用法力。既然如此,现在自己能够动用的,就只有…… 贾迎春的眼睛,看向旁边高几上搁着的一只青花瓷花瓶。线条优美,绘制精细,算是难得的珍品。缓慢的眨了眨眼,她放开了孙绍祖的手腕,紧接着十分迅速的抓住了花瓶那细长的脖颈,照着对面男人笨重的头颅,一下子就砸了下去。 随着“啪”的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不断挣扎的男人顿时不再动弹了。他看着贾迎春,泛红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伸手指着她,说道:“你——”接下来他想说什么便不得而知了,因为,他晃了两下之后,便倒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来。 拍了拍有点儿酸痛的手掌,贾迎春站了起来,走到男人身边,伸出脚尖踢了他两下。男人连哼哼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仿佛是晕得狠了。贾迎春看着对方额头上一丝血痕,满意的笑了起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她轻轻的开口说道。 从一片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之中,孙绍祖渐渐的清醒了过来。 最开始向他袭来的感觉,是剧烈的头痛。……我这是怎么了?宿醉?不对,就算是酒水喝得太多了,也不会痛到这个地步啊!那种疼痛感,就像是有个小人儿拿着一把生了锈的锯子,慢条斯理的在他脑子里锯着他的脑浆一样。“哎呦……”他忍不住呻/吟出声,有些吃力的慢慢睁开了眼睛。一道白光正照在他脸上,使得他刚刚睁开的眼皮急忙又阖上了。半晌之后,终于适应了眼前光线的他才得以再次睁眼,看清自己眼前的场景。 此时想必是凌晨时分,浅淡的白色光线从半开的棕褐色木格子窗户中间照进来。一棵高大的美人蕉在窗口露出半截朱红色的花苞,欲开未开。窗下红木贵妃榻上歪歪坐着换上了湖蓝色常服的贾迎春,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似笑非笑的看着刚刚醒来的男人。 看着视野里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孙绍祖脸上茫然的表情渐渐变得狰狞,咬牙切齿的说道:“贱/人——”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窗下坐着的女子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扬手再次扇了他一个耳光。打完了之后,她轻言细语的对他说道:“我很不喜欢这个词,以后你在我面前说一次,我就打你一次,记住了吗?” “你——”孙绍祖的眼睛又开始泛红,想要站起来给这个陡然变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一个深刻的教训。然而挣动了一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没法子站起来。低头看去,身上被一条麻绳给五花大绑住了。别说站起来了,连动都没法子动。 “你竟然敢绑住我,我是你夫君!”他吼道。 贾迎春端起精致的小瓷碗喝了一口热乎乎的燕窝粥之后,轻蔑的看向孙绍祖:“你也配?” 听到她所说的内容,看到她的眼神,感受到她的语气,孙绍祖出离愤怒了。在熊熊燃烧的怒火中他再次怒吼出声:“你这个贱——” “啪!”迎接他的,是又一个清脆的耳光。 打完了人,贾迎春不耐烦的吹了吹自己火热的掌心,道:“你还不信邪了是吧?”那我就打得你信!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敢再骂人了。孙绍祖虽然脾气暴躁,却也不算是一个蠢人,否则就不会忽悠得贾赦将女儿嫁给他了。只是他没有预料到,贾家的迎春姑娘娶进门,好处却丝毫没有带进来。不但如此,就连陪嫁都少得可怜。与预计中落差太大,孙绍祖觉得贾家这是看不起他。他把那些不能出头的愤恨,通通发泄在了贾迎春姑娘身上。起先,还只是试探性的,不算很过分。没料到,不但贾迎春自己懦弱得令人觉得不欺负她都算是可惜了,就连贾家,对这种情况都是视而不见的。如此一来,孙绍祖的胆子便愈发大了。对贾迎春的欺辱和虐待,也越来越过分。 如今,他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看着面前泰然自若的女子,因为宿醉和挨打而变得像是浆糊一般的脑子终于清醒一些了。看看屋里屋外似乎都没有人在,他便放柔了语气,对贾迎春说道:“是我不对,酒喝多了,说起胡话来了。把我放开吧,这个样子被下人看到了,你怎么说得过去?” 贾迎春一点儿也没有惧怕的意思,反倒安然坐了下去,口中说道:“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你以往打我像是打狗一样,不也是说过去了吗?” “男人和妇人怎么能混为一谈?”面对眼前这个软硬不吃的贾迎春,孙绍祖简直要发狂。 贾迎春闻言轻笑一声,说道:“怎么不一样了?你是比我多个眼睛,还是多个鼻子啊?——哦,对了,你的确比我要多一样东西来着……”贾迎春的视线移到孙绍祖小腹之下,眼中暴露出明显的恶意来。她从一旁小茶几上拿起一把做针线用的剪刀来,掂了掂之后笑道:“你说,如果我让你以后不再比我多那样东西了,会怎么样?” 看到贾迎春的举动,听到她所说的话,孙绍祖的脸色顿时发白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结结巴巴的说道:“大奶奶,你、你可不要乱来啊,我们、我们还没有孩子呢……” 听到“孩子”这个词,贾迎春的心中顿时一痛,险些令她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这是原主残留的情绪在作怪。那种强烈的怨恨和悲伤,几乎要压垮她的脊梁。定了定神,等那股情绪过去之后,她拿着剪刀逼近孙绍祖,嘴角翘起来露出一丝狞笑:“大爷——” 第25章 黯然销魂丸 咔擦咔擦, 贾迎春动了动手上的剪刀, 满意的看到孙绍祖的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 “大奶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把我当个屁放了吧,从前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敢了……”孙绍祖一把鼻涕一把泪,吓得几乎要失禁了。 贾迎春眯起眼睛微微笑着, 将剪刀的尖头部分贴近孙绍祖的下腹部。隔着衣料, 他似乎感受到了剪刀那冰冷的触感。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头上渗出并滚落下来,落到眼睛里面,刺痛无比。然而此时他却并不敢闭上眼睛,生怕接下来, 便会感到身体极其重要的一部分被剪了下去…… 孙绍祖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满面讨好的看向贾迎春,说道:“大奶奶,要怎么做,你才会放过我啊?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 贾迎春依旧是那副微微眯着眼睛十分闲适的模样,淡淡的说道:“我很穷。” “啊?”孙绍祖突然觉得自己听不懂人话了。幸好, 贾迎春继续说了下去:“可是,本来我不该这么穷的。我记得,虽然我的嫁妆不算多, 但也有两匣子首饰, 一千两压箱银子。可是现在, 它们在哪里呢?嗯,大爷,你来告诉我。” 孙绍祖终于明白了贾迎春的意思,忙开口说道:“是我是我,都是我的错。怪我一时手头紧,暂时挪用了奶奶的首饰和银子。给我两天,不,一天,一天时间就够了,我一定会把银子和首饰都还给奶奶!” 贾迎春咔擦咔擦的又动了两下剪刀,说道:“我有些不大放心,要是我放开了你,你却又食言了,那我该怎么办?”她歪着头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来,而后又道:“我想起来了,出嫁之前,我曾经在一位游方郎中手里,得到过一种药。现在看来,最适合给大爷你服用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孙绍祖咽下一口唾沫,干巴巴的问道:“什、什么药?” 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贾迎春转过身走到一旁靠墙放着的箱笼里找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托着一颗黑色的药丸子,笑嘻嘻的看着孙绍祖,说道:“就是这个了,来,张开嘴巴,吃下去吧。” 孙绍祖的眼里露出惧色,声音也不由自主的大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药?” 贾迎春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他身前,一把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巴,然后将手里的黑色药丸子强行喂了进去。当她放开手,孙绍祖立即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那颗药丸成功落进了他的肠胃里。 “咳咳,这、这究竟是什么……”孙绍祖咳得面红耳赤,狼狈至极。 贾迎春拍了拍手,安然落座,笑道:“这个药丸,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黯然销魂丸。”其实这就是妇人常吃的调和气血的乌鸡白凤丸而已啦,她在心里说道。“服下这黯然销魂丸的人,如果得不到解药的话,便会肠穿肚烂,活活痛死。你说,是不是很黯然销魂啊?” 孙绍祖闻言瞪大了眼睛,几乎立即就要嚎哭出来:“你、你这妇人,为何如此狠心?我死了,你做了寡妇,日子便好过了吗?” “做了寡妇之后日子好不好过我现在是不知道,但我知道,绝不会比现在更差就是了。” 听了这话,孙绍祖一时无言可对。贾迎春自从嫁到他孙家来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自然心知肚明。看来,这女人是要跟自己玉石俱焚了。都怪自己,将她逼得太狠了……越想越是绝望,孙绍祖一时间心如死灰。 觑着孙绍祖的面色,贾迎春知道现在是时候了,于是开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能把解药给你的。” 闻言,孙绍祖精神一振:“这黯然销魂丸,有解药?” 贾迎春掩唇而笑:“自然是有的,世间既有毒物,便有解药,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孙绍祖的心里又升起了希望来,连忙说道:“大奶奶,大奶奶,从前都是我不对,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一定好好跟你过日子。你叫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你叫我打狗,我绝不会撵鸡。如何?把解药给我吧,啊?” 贾迎春的眼中露出轻蔑的神情,道:“谁要跟你好好过日子?我要钱,钱!明白吗?” 孙绍祖也不在乎她不想跟自己过日子了,眼前保命要紧,谁还管那些?当下他点头如捣蒜,连连说道:“好好,没问题。我一定赶紧将大奶奶的嫁妆还回来,一定一定!” 贾迎春撩起眼皮看向他,又道:“先说给你听,解药在什么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晓。你要是敢打什么不好的主意,我宁可跟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好过,知道了吗?” 孙绍祖忙满口答应,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贾迎春也不耐烦跟他再多说,便起身解开了绑缚他的绳索。孙绍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身体,而后小心翼翼的看向贾迎春,说道:“奶奶,不知这个黯然销魂丸,什么时候会发作?” 贾迎春抬起手来,看着自己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毛糙的指甲,漫不经心的回答道:“你有两天时间。” 孙绍祖在心里估计了一下,两天时间应该够了。实在不行,只好在账房去支取一笔银子。一千两而已,不算很大的数目,应该没问题的。他正算计着,忽听贾迎春又道:“对了,你拿了我的银子和首饰这么久了,怎么的,也该算一算利息吧?” 孙绍祖闻言忍不住磨了磨牙,压住心火问道:“不知道这利息该怎么算?” 贾迎春道:“无论如何夫妻一场,我也不讹诈你。首饰照原样还回来就行了,至于银子,就翻个倍数吧。” “这——”孙绍祖面露难色,“这也太多了吧?恐怕,我一时凑不出那么多银子来。” 贾迎春轻轻一笑,道:“看不到银子,就没有解药,你自己看着办。” 小命捏在人家手里,孙绍祖只好认了。未免贾迎春又反悔再加数目上去,他忙推说要去筹措银两,匆匆的离开了院子。 见孙绍祖离开,贾迎春便站起身来,走到厢房里去看绣橘。她来得正合适,走到床边的时候,绣橘恰好睁开了眼睛。看到贾迎春,绣橘的眼泪当即流了下来:“姑娘,你出来了?都是绣橘没用,护不住你……”因为厌恶孙绍祖这个暴戾的姑爷,她一直还是称呼迎春为姑娘。就仿佛,她们还住在那四季如春花团锦簇的大观园里一样。那个时候的姑娘,虽然也有烦忧。但比起现在的日子来,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贾迎春安慰了绣橘一番,又倒了燕窝粥给她喝下。到底大病初愈,绣橘喝了粥之后,又忍不住睡了过去。看看时间尚早,贾迎春便换上了出门穿的衣服,离开院子朝着二门外走去。走到停驻车马的地方,她吩咐看车的婆子,套了车送她出门去。那婆子眯起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贾迎春一番,而后笑道:“奶奶要去哪里,一个人都不带,这不合适吧?再说了,哪有大家子奶奶有事没事就往外跑的呢?叫那起子碎嘴的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编排出什么话来呢?要我说,奶奶还是安心在院子里待着吧。” 知道孙家的下人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却没想到,她们竟然敢放肆到这个地步。贾迎春朝着四周看了看,看到一旁马槽里面有半槽子水。混合了草料和泥土,看起来很不干净的样子。她施施然走到马槽边,拿起搁在一旁的葫芦瓢,舀起一瓢水便朝着那婆子泼了过去。 “哎哟——”婆子没料到贾迎春会干出这种事来,顿时被浇了个正着,湿淋淋的呆住了。她的头上还顶着几根水里带着的杂草,看起来十分滑稽。愣了半晌,她才跌坐在地,拍着膝盖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个不休。贾迎春就像是看戏一般袖手看了半晌,毫不在意的样子。婆子哭累了,便自己爬了起来,吵着要去告诉大爷,要讨个公道。贾迎春笑道:“快去快回,我等着你。” 一般人家的爷们,自然不会帮着下人来欺负自己的妻子。可孙绍祖是个什么人?天底下最无耻最暴戾的一个混人。平日里没事还要揍贾迎春一顿,更别提现在有由头发作她了。孙家的下人,从前也没有少挑唆着孙绍祖去欺辱贾迎春。通过这种方式,他们能得到一种奇异的快/感。看,说是什么主子奶奶,贵妃娘娘的妹妹,还不是因为我们这种奴才的三言两语,就被打得像是泥团一样。看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还不如我们这些奴才呢…… 当下,那婆子便狠狠瞪了贾迎春一眼,甩着袖子去找孙绍祖了。贾迎春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去,施施然的等待起来。 第26章 司棋进孙府 并没有等待多久, 那看守车马的婆子便返回原地了。这一次回来, 她的脸上多了两道鲜明的巴掌印,发髻都散乱了。看起来, 被孙绍祖好好的招待了一回。本来性命都还堪忧,这起子不长眼的奴才还去招惹那个女人,他怎么能不发火? 撩起眼皮看了看微笑端坐的大奶奶,婆子心里更是发慌。难道说, 以后这府里就要变天了吗?她一边揣测着, 一边去殷勤的套好了马车,又颠颠的跑去叫了车夫。一切做完之后,她方才走到贾迎春面前,赔笑说道:“奶奶, 好了, 可以出门了。” 贾迎春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站起身来朝着大门外走去。看着她的背影,婆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突然觉得,今日的大奶奶,身上多了一种叫做不怒自威的气势。 乘坐上马车, 贾迎春吩咐车夫朝着她记忆中司棋家的方向驶去。马蹄嗒嗒声响起,听得久了,竟有些像是急促的雨声。 没有耗费很长的时间, 马车便在街头停了下来。车夫回头对车厢里的贾迎春说道:“奶奶, 到了。” 贾迎春提起裙摆, 款款走下马车,昂首望去。这一带住的几乎都是贾家的家生子,虽然从前她并没有来过,却也并不感到陌生。走到一户人家门口,贾迎春对正坐在门外剥蒜的一位中年妇女说道:“敢问大娘,司棋家是哪一户?” 那妇人抬头打量了她一番,指出一户人家给她看。末了,又迟疑着问道:“你,你可是二姑娘?” 贾迎春点点头,回答道:“大娘见过我?” 那妇人忙站起来施礼,口中说道:“前年曾托我家姑婆的福,进过一次园子。远远的看见几位姑娘在游玩,便是那一次见过二姑娘。” 贾迎春淡淡的笑了笑,告辞而去。那妇人看着她离开的优雅背影,暗自咋舌。二姑娘出嫁之后,变得真是跟做姑娘时大不相同了。那满身的气势,比起琏二奶奶来也不差什么。只是,听说二姑爷家待她并不好。怎么今日看来,她身上竟丝毫不见受了委屈的样子呢?果然,日子都是人自己过出来的么…… 贾迎春刚刚走到司棋家门口,便看见司棋一脸疲惫之色,提着一个菜篮子走了出来。她身穿天青色的掐牙绫子小袄,下面系一条豆绿色半旧棉裙。头上懒懒挽着一个普通的圆髻,斜斜插一支微有瑕疵的碧玉钗,摇摇欲坠的样子。看见贾迎春微笑着的面容,司棋吃惊得丢下了手里的篮子,疾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姑娘,你怎么来了?——可是在那孙府里受了委屈?” 贾迎春反握住她的手,道:“我来看看你,也是想来问你一声,可愿意再回到我身边来?” 司棋连连点头,道:“愿意,自然愿意。自从知道姑娘在那孙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之后,我便一直记挂着姑娘,可惜,不得其门而入。没想到如今姑娘竟亲自来寻我,我心里十分欢喜。” 贾迎春想要带走司棋的举动,并不是十分顺利的。因为,遇到了司棋家里人的阻拦。贾迎春便说道:“好歹,我还是贾家的姑奶奶吧?就连带走一位丫鬟的权力都没有了吗?照道理说,司棋本来就应该是我的陪嫁丫鬟。如今,不过是让她回归原地罢了。当初司棋出来时候的情况,你们心里也清楚得很,不用我再多说。被撵出来的丫鬟会被人怎么说三道四,我心知肚明。如今她再回到我身边,既不用再听那些闲话,你们也少了烦忧,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贾迎春的话说服了司棋的父母,她的母亲却还是有些犹豫:“司棋的身契,还在琏二奶奶那里呢……” 贾迎春回答道:“我会把司棋的身契要过来的,不必担心。” 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去的时候,却是两个人。贾迎春和司棋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的朝着孙家驶去。司棋的行李很少,只带了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她端端正正的坐在座位上,一脸的凛然之色,仿佛要去赶赴战场一般。看着司棋的模样,贾迎春笑了。她的笑让司棋的表情也跟着柔和起来:“姑娘放心,以后有司棋在,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嗯,我知道。”贾迎春的笑意愈发深浓,这是个好丫头,她知道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如今的孙绍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听闻姑娘竟直呼姑爷的名字,司棋微微一愣,随即便不在意了,只说道:“这是为何?” 当下,贾迎春便把自己如何整治孙绍祖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司棋一愣一愣的。紧接着,便是深深的怜惜。逼得从前温柔到懦弱的姑娘变成这个样子,那孙家,真是该死!不过,姑娘改了性子,也是好事。自己立起来了,便什么都不怕了。虽然如此想,但她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可是,用毒/药来吓住他这个法子长久不了,他始终会发现的,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呢?” 贾迎春道:“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 看到姑娘笃定的神情,司棋也只能暂时放下心来了。从前的姑娘,真的是已经远去了啊…… 回到孙府下了车马,贾迎春便带着司棋朝自己院子走去。刚刚回到屋子里,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外面便响起了一个尖利的声音:“贾迎春,你好不要脸!” 贾迎春眉梢一挑,还没有说话,便看见司棋从绣橘躺着的屋子里匆匆走出去,直接对上了门外的妇人。贾迎春走到门口,斜斜靠在门框上,朝着外面看去。她在这孙家一点地位都没有,原本伺候她的婆子丫鬟跑了个干净。此时,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这个时候,廊下站了一个妖娆的妇人,正双手叉腰满面怒色的看过来。却见她面若桃花,眼若春水,娇娇滴滴,一身的风流,便是发怒也是美的,是个十分惹男子喜爱的模样儿。她头上挽着精致的牡丹髻,上面戴着纯金玲珑草虫头面,在斜阳底下闪闪发亮。耳边一对蓝宝石坠子,荡荡悠悠,愈发映衬得她肌肤白嫩。身上穿一件织金云绢衣裳,下配紫罗裙,刺绣精细。整个人看起来,装扮得比贾迎春更像是个做奶奶的。其实,这人只不过是孙绍祖的一名爱妾而已。名叫段丽娘,出身花街柳巷,惯常会拿乔做势。以前,贾迎春可是受了她不少的欺辱。 此时,段丽娘看见出来的是一个眼生的丫鬟,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即便冷笑道:“怎么,贾迎春当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来见我了吗?” 司棋拂了拂衣袖,冷然说道:“你是什么样的身份,也配叫我们姑娘来见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从前是花娘,现在是小妾,段丽娘最不爱听的,便是身份二字。她闻言顿时大怒,竖起了一双柳叶眉,喝道:“别跟我提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贾迎春是奶奶没错,可在这府里,有谁把她当回事了?我呸,给我提鞋都不配,真好意思的!”说着说着,她又得意起来,“我告诉你,甭管是夫人还是姨娘,端看谁在爷们心里的分量重,谁才是说话顶用的那一个呢!在这府里,我段丽娘说一句话,可比她贾迎春说句话管用多了!” 司棋冷笑,说道:“夫人就是夫人,姨娘就是姨娘。宠爱不过是暂时的,能天长地久吗?你能受宠一时,还能受宠一世不成?爷们的心,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到底是出身低贱的东西,论起不要脸的程度来,倒的确是我们这些人比不上的。” 听了司棋这话,段丽娘顿时怒不可遏。她挥舞着双臂,便要上来撕扯司棋。可司棋原本就身材高壮,力气亦比一般女子大,段丽娘哪里是她的对手?不多时,她便被司棋打得鼻青脸肿,打成了一股烟,一股气。她跌坐在地,大声嚎哭起来,声音简直撕心裂肺。这个时候她方才后悔起来,没想到贾迎春身边新来了一个如此厉害的丫鬟,早知道,她就多带些人来了…… 贾迎春这时才施施然的走了出来,手中雨过天青色的纱质团扇托起段丽娘的下颌,问道:“你来做什么?口口声声说我不要脸,我怎么个不要脸法了?” 段丽娘噙着一泡眼泪,哑着嗓子说道:“你还装蒜?我的首饰就是我的,凭什么要给你?” 听了这话,贾迎春才恍然大悟。想必是从前孙绍祖拿了自己的陪嫁首饰给了这段丽娘,如今,又想要要回去了。段丽娘不敢跟孙绍祖呛声,却来拿自己做个醒酒汤儿。想到这里她轻轻一笑,说道:“真的是你的首饰吗?怎么我记得你刚来孙家时,不过孑然一身,哪里来的什么首饰?” 第27章 如花似玉丸 听了贾迎春的话, 段丽娘的眼神微微一闪烁, 随即便撒泼道:“我说是我的,便是我的。你有什么证据, 说那不是我的?” 贾迎春小小的打了个呵欠,浑不在意的说道:“我没有证据,不过,那并不重要。” 闻言, 段丽娘不禁愣了愣, 正想再说点什么,就被一个惊怒交加的男声打断了:“贱/人,你来这里干什么?” 段丽娘回头望去,看见孙绍祖一脸狰狞的走了过来, 一边走还一边挽袖子, 看起来可怖极了。她知道这个浑人脾气上来是亲娘老子的面子都不看的,顿时怕得抖了起来。孙绍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外拖,将脑袋转向贾迎春时,顿时却又换了一副神情。他陪着笑对她说道:“奶奶不要生气,我这就带她出去。” 听到孙绍祖的话,段丽娘心里委屈极了, 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从前她露出这副模样的时候,总会换来孙绍祖的怜惜。而这一次,他却对她这惹人爱怜的样子视而不见, 动作十分粗鲁的把她拖出了院子。 司棋是第一次见到孙绍祖, 不禁有些吃惊的瞪大了双眼。待他离开之后, 她握住贾迎春的手,眼泪潸然而下,泣道:“姑娘花朵一般的人,竟给了这样的东西……”说着,泣不成声。 贾迎春取出袖口里掖着的胭脂红绫帕子,动作轻柔的替司棋擦了擦脸上的泪,道:“不要在意,这样的人,我也看不上眼。你放心,如今你也来了,我们主仆三人在一起,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至于那个男人,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司棋强忍住悲伤,和贾迎春一起携手进去看绣橘的情况。她现在身子已经好了很多了,想来,明日就可以下床了。 晚上,孙绍祖带着两千两银票和两匣子首饰,来到了迎春的屋子里。贾迎春叫了司棋,一起验看。查过没有不妥之处后,她便叫司棋将银票和首饰好好的收起来,钥匙便由司棋来保管。这一边,孙绍祖眼巴巴的觑着贾迎春,搓着手说道:“奶奶,东西我都已经带来了,那,解药,你看,是不是可以给我了?” 贾迎春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了过去。孙绍祖连忙接过来,打开看见里面包着一颗浅红色的小药丸子,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他迟疑的嗅了嗅,问道:“这个,真是解药?” 贾迎春轻笑了一下,道:“不相信的话,你可以不吃。” 孙绍祖捻起药丸又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最终还是狠了狠心,将其放进了嘴巴里面。药丸下肚,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便觉得肚肠里一股热气涌了起来,整个人似乎都舒服了些。如此一来,他方才松了一口气。 吃完解药,放下心头的大石,孙绍祖面对贾迎春的时候,便不再像之前一样战战兢兢的了。他翘起二郎腿,上下打量着她,不知道心里在转着什么主意。贾迎春端起绘着蝶恋花的茶盏喝了一口之后,用眼角瞥向孙绍祖,道:“你还不走?” 闻言,孙绍祖眼珠一转,笑嘻嘻的说道:“这里也是我的屋子,你要把我赶到哪里去?”说着,神态变得十分轻佻。“大奶奶,我们可还没有儿子呢,要多多努力才行啊!”这女人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不但性子变得让人又恨又爱了,连气质都变得吸引人了。比起从前那副畏畏缩缩小家子气的样子,她如今这种淡然镇定的模样,要勾人多了。让人不禁幻想,她露出泫然欲泣的样子来的时候,是不是非常的诱人……想着想着,孙绍祖就觉得腹下一股热气蒸腾起来,使得他感到舌干口燥。身不由己一般,他伸出手,去拉扯贾迎春的手。 “啪”的一声响起,却是贾迎春挥手打开了孙绍祖的手。男人浓眉一竖,眼看就要暴怒起来。就知道这个人的德行……贾迎春冷笑:“不要命了?” 孙绍祖闻言一愣:“解药不是已经吃下去了吗?”随即他又恐慌起来:“你、你竟然骗我?” 贾迎春慢条斯理的说道:“我没有骗你,你吃下去的的确是解药没错。只是,那药丸虽然解了黯然销魂丸的毒,却又给你种下了一种新的毒。你现在摸一摸你肋骨底下,是不是很痛?” 孙绍祖立即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肋下,当即“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他抬眼看向贾迎春,怒道:“你简直是蛇蝎心肠!” “彼此彼此。”贾迎春笑道:“这是一种慢性毒/药,你不去按那里,身子也不会有什么不适的。每个月,我会给你一次解药,吃了就不会有事。若是有一个月没有得到解药,就会七孔流血而死。我想,你还没有活够吧?” 他活得有滋有味的,自然不想死。孙绍祖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色心自然也荡然无存了。他还想说点什么,贾迎春却道:“我累了要歇息了,你走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不敢再招惹这个煞星,孙绍祖有气无力的走了出去,朝着小妾们的居所方向行去。他离开之后,贾迎春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了系统没有情绪的声音,说道:“叮——找孙绍祖讨回被抢走的首饰和银钱,任务完成。奖励即刻发放。”声音刚落,一颗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橙红色药丸便出现在贾迎春掌心。一股淡雅悠长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就是那如花似玉丸了吗?这也未免太大了吧,怎么吃得下去啊!”贾迎春举起药丸放在鼻端嗅了嗅,出声说道。 系统在她的脑子里回答道:“谁叫你吞下去了?嚼吧嚼吧咽下去不就行了?” 差点忘了,药丸不是全部都要用水吞服的。贾迎春将那丸子凑到嘴边,试探性的小小咬了一口。没料到,这玩意儿竟然还挺好吃的。甜丝丝,香喷喷,像是糖果一般。很快的,一颗药丸子就全部下了肚。 一边咀嚼着如花似玉丸,一边想着之前给孙绍祖吃下去的那颗药丸。那是她抽时间去药铺里抓了各色常见药物,自己调配的。有过许多入世的经验,她对药物也并不陌生。一些本身极为常见而且也并不是毒/药的药材合在一起之后,因为互相之间的冲突,便会变成致命的毒/药。第一次她给孙绍祖吃下去的并不是□□,而第二次给他的,就真的是毒/药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起床洗漱之后,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发髻的时候,身后的司棋突然说道:“咦,姑娘,怎么你的皮肤看起来好了很多似的?” “是吗?”贾迎春将脸蛋凑到镜子前,仔细的查看起来。原本贾迎春的皮肤是养得不错的,不算很白,但也不黑,非常细嫩。嫁进孙家之后,在孙家人的虐待之下她变得形销骨立,皮肤也粗糙起来。然而此时镜子里面的佳人,皮肤宛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皙润泽,整个人的美貌都上升了一个档次。 “真的,只是一夜不见而已,姑娘就变得好看了!”司棋十分的惊喜,也有些诧异。“这却是为何?” 贾迎春干咳了一下,胡扯道:“那都是因为你来了,我心情变好了,所以皮肤也就变得好起来了。” 司棋听了贾迎春的话,一时间感动不已,便忘记了追问到底。 又过了几天之后,绣橘的身体便好得差不多了。有两个忠心的丫鬟随侍在身旁,贾迎春的日子过得松快起来。等绣橘彻底好了之后,两个丫鬟便去厨房大闹了一场。自此以后,厨房便不再敢继续给她送一些劣质的饭菜了。要热水的时候,也不敢再推三阻四。自然,这并不全是两个丫鬟的功劳,亦有孙绍祖态度转变的原因。这些最会看人脸色下菜碟的人,自然也就不敢再苛待贾迎春了。 这一天,迎春正坐在窗下弈棋,忽然绣橘一路小跑着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迎春抬头看去,说道:“这是怎么了,惊惊慌慌的。” 绣橘微微喘着气,说道:“姑娘,老太太回来了。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送回来,没想到,就突然这么回府了。” 司棋不解的问道:“老太太回来就回来了呗,你如此慌张作甚?” 绣橘面露不忿之色,说道:“司棋姐姐你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十分不喜欢我们姑娘。在她手底下,姑娘可没有少受磋磨。如今好不容易姑爷不敢苛待姑娘了,老太太偏又回来了,这可真是,唉……” 司棋道:“我们姑娘这么个面团似的人儿,就算不招人喜欢也不该惹人讨厌才对。她为什么会对我们姑娘看不顺眼?” 绣橘看了看神情疏淡的迎春,又看向面露不忿之色的司棋,回答道:“还不是因为,姑娘的嫁妆的原因……” 第28章 直面老妖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司棋因为没有陪着迎春嫁过来的原因, 对一些事情很不清楚, 便问道:“嫁妆?这又关嫁妆什么事?莫非,她嫌弃我们姑娘的嫁妆少了?” “这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并非全部。”绣橘说道,“姑娘刚嫁过来没多久,老太太就想要姑娘把嫁妆交给她来保管。可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呢?谁家媳妇的嫁妆,不是由媳妇自己保管着?也就是这不要脸皮的孙家了, 竟然想要插手媳妇的私产。姑娘当时本来有些意动, 却被我死死的劝住了。因此,孙家老太太就恨上了我们姑娘。可是后来,姑娘的嫁妆还是没有保住。都怪我,早知如此, 就不劝姑娘了……”说着说着, 绣橘就有些自怨自艾起来。 迎春摆手,止住了绣橘的哀怨,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的嫁妆也已经要了回来,便不要再提了。从前是我糊涂,以为忍让着, 就能关上门自家过自家的日子。如今想来,却是我太过天真了。这世上有些恶人,不是你忍着让着, 他们就会知足的。以后, 我们都要立起来, 让孙家的人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司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喜动颜色:“姑娘知道这道理,我就安心了。从前在园子里的时候,劝过姑娘多少次,总不中用。看来,这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司棋高兴了,绣橘却是愁眉不展,苦兮兮的说道:“老太太回来了,一定会找姑娘麻烦的,我们可怎么办才好呢?” 迎春笑了笑,端起一旁搁着的绘着楼阁人物的薄瓷茶盏来抿了一口,道:“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说罢,她站起身来,拂了拂裙角,又道:“走吧,我们迎老太太去。” 迎春去得有些晚了,当她们来到院子外面的时候,被告知老太太已经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于是,主仆三人又朝着老太太的院子那边走去。绣橘见迎春摇着绣花紫绡团扇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得开口劝道:“姑娘,我们……是不是快些行路比较好?本来就已经晚了……” 迎春淡淡瞥了绣橘一眼,道:“我去得快些,老太太就能待见我了吗?” 绣橘愣了愣,道:“那倒是不能。” 迎春闻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去得迟一些早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绣橘无言可对,便只好不再开口了,由得姑娘带着她们慢吞吞的朝前走去。行至老太太的院子外面,还没进门,便听见一阵笑语声传来。来到房屋外面,打帘子的丫鬟看了她们主仆三人一眼,慢条斯理的打起藤黄色绒花软帘,口中说道:“大奶奶来了。” 迎春提起裙摆,迈步走进屋子里。里面的主仆们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兀自笑语不断,并没有人出言招呼她。迎春也不在乎,抬眼朝着前方看去。却见中间主位上坐着一位瘦小枯干的老妇人,三角眼,吊梢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刻在黑黄色的脸颊上,一看就不是善茬。在她身边,坐着一位作未嫁少女装扮的女子,眉眼跟这老太太极为相似,便是孙绍祖的唯一妹子,孙老太太的独女孙春芸了。虽然她眉眼随了孙老太太并不好看,幸好皮色还算白净,年纪又不大,倒是有几分姿色在的。却见她头上挽着双环髻,发髻中间簪一朵金镶珍珠的花朵,闪闪发亮。鬓边一枚彩色碎宝石鬓花,耳坠上戴着一对玉兔捣药的白玉耳环,随着她的笑语摇来晃去,十分精致而惹眼。 贾迎春打量了这孙家母女一番,见她们兀自交谈着不理睬自己,便自行走到一旁的红木交椅上坐了下去,一副十分坦然自在的样子。 看见贾迎春这幅模样,孙家母女心里顿时不痛快了。这个畏畏缩缩如同老鼠一样的女人,怎么现在变得这样胆大了?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母女俩对视了一眼,孙老太太干咳一声,开口说道:“我让你坐下了吗?还说是什么大家子小姐,我看,连我们这些小户人家的姑娘都不如,家教都去哪里了?” 孙老太太的话音刚落,贾迎春脑子里便响起了系统冷冷的声音:“叮——任务发布。反击孙老太太,令孙家母女对你刮目相看,心生畏惧。任务成功奖励,如花似玉丸一枚。任务失败惩罚,无。” 又是如花似玉丸,这穷系统是拿不出什么其他的好东西了吧?贾迎春无可无不可的想了想,抬眼看向孙老太太,笑道:“有家教也是要看对着什么人的,难不成对着一条狗一头猪,我也要跟它们讲什么教养吗?” 往日,孙家母女可没有少磋磨贾迎春。就是那个云英未嫁的孙春芸,对待贾迎春也十分刻薄。究其缘由,听说居然是孙春芸不忿贾迎春跟她的名字里都带着一个春字,这是什么道理? 听了贾迎春的回答,孙老太太气得脸都红了,伸手大力的拍着桌子,怒道:“满嘴胡咧咧些什么!混账东西,我们不过是走一走亲戚数日不回来,你就当这家里是你做主了吗?来人啊,给我掌嘴!” 身为大家子里的奶奶,就算犯了什么错的话,应该最多也不过是禁足罢了。哪有刑罚上身的道理?孙家这样行事,是完全不把贾迎春当人看了。贾迎春闻言也伸手将桌子一拍,大声说道:“你们敢!今日你们若是碰了我一个指头,我就敢去敲鸣冤鼓,你们不相信的话,大可以试试看!” 听了贾迎春的话,看着她凛然无畏的眼神,孙老太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抬起手来摆了摆。原本就要上来的仆妇们,顿时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见状,孙春芸笑了笑,开口说道:“大嫂可不要吓唬我们,那鸣冤鼓是随意可以敲的吗?听说,凡是敲了鼓的人,不论是否有冤情,都得先去滚一滚钉板。大嫂这娇滴滴的身子,可受得了那一滚?” 贾迎春收起怒色,微微的笑了笑,说道:“有什么不敢的?俗话说软的怕硬的, 硬的怕横的, 横的怕不要命的,不是没有道理的。如今我在你们孙家待得命都快要没有了,还有什么害怕的?” 贾迎春的话说完,站在她身后的司棋也开口了:“就算我们姑娘受不了滚钉板,我们丫鬟还没死呢!便是豁出命去滚一滚,又值得什么?” 闻言,孙春芸露出一副吃了苍蝇的神情,也偃旗息鼓了。不多时,贾迎春的脑子里便又响起了系统的声音:“叮——任务完成。任务奖励如花似玉丸,即时发放。”顿时,贾迎春的掌心里,无端端就又出现了一枚香气隐隐的药丸子。 不引人注意,动作很小的收起了药丸子之后,贾迎春便开口说道:“既然已经给老太太问过安了,那我就不打扰了。司棋,绣橘,我们回去。”说着她便站起身来,摇着团扇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孙老太太气得胸口闷痛,转头对身旁的女儿说道:“你看看她那个狐媚样子,这也叫给我问过安了?她是存心想要把我气死吧!” 孙春芸安慰老太太道:“母亲不要生气,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等会儿大哥来了,我们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他,就不信他回去不教训教训那人。”往常,孙家母女没少干过这种事,在孙绍祖面前添油加醋的说贾迎春的坏话。孙绍祖听了,差不多每次都会狠狠收拾贾迎春一顿。这一次,想必也不例外。 不多时,孙绍祖便来到老太太屋子里了。看他仿佛消瘦了一些,孙老太太心疼得不行,又把贾迎春骂了一顿:“那蹄子,是怎么照顾你的?依我看,她就是欠收拾!” 孙春芸也在一旁,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哥哥,大嫂也太不像话了,简直丝毫不将母亲放在眼里。再不教训教训她,她就要爬到我们头上去了。”说完,一双看起来极为刻薄的三角吊梢眼,充满期待的看向孙绍祖。 出乎她们意料的,孙绍祖非常不耐烦的说道:“有事无事的,你们去招惹她做什么?以后,远着她一些吧。”说完,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呆呆的看着被孙绍祖摔得晃个不停的帘子,孙老太太说道:“见了鬼了,我们不过数日不回来,这家里就变了天了吗?” 孙春芸也十分的不安,这一个二个的,怎么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莫非她们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哥哥被那贱/人给收服了?这怎么行!从前她没少给贾迎春脸子看,时常找茬欺负她。若是大哥的心偏向了她那里,等自己出嫁之后,不给自己当靠山了,那自己可怎么办?越想,孙春芸心里就越是七上八下的,恨不得立刻将贾迎春弄死算了。 第29章 惜春怼宝钗 回到自己院子里, 司棋非常欣慰的看着贾迎春, 说道:“起先还没过去的时候,我还怕姑娘只是一时气愤才那样说, 没想到,姑娘真的说到做到了,这可真是好极了!” 贾迎春竟从司棋的眼神里,看出了母亲般的慈爱来, 不禁失笑:“我们以后谁都不要怕,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司棋点头应道:“正当如此。”她本就生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哪怕身为奴婢,也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人差什么。迎春这话,正合她的心意。 将司棋和绣橘都撵下去休息之后, 贾迎春从袖口里取出之前得到的那一枚如花似玉丸, 服了下去。次日照镜子的时候,不必司棋提醒她也看出来了,镜中的女子秋波盈盈,媚色横生。虽然五官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却看起来比从前美了许多。这如花似玉丸的功效,还真是很不错啊。虽然绣橘和司棋都发现了这一点, 却只当是姑娘心胸开阔性格大变的缘故,都没有朝其他地方想。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的,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外貌, 因为精气神改变了, 给人的感觉也大不一样了。 数日之后的一天, 闻听得今日是荣府二太太的生辰,贾迎春想了想,便带着礼物和两个丫鬟出了门,坐着马车朝荣国府驶去。她如今是想走就走,门子并不敢拦阻她。孙绍祖是怕了她了,整日不是在外面流连就是宿在小妾姨娘那里,并不敢来沾惹她。而孙老太太和孙春芸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日被她给吓住了,这段时间来倒也十分安分,反而让贾迎春觉得清闲无聊起来。 来到荣国府,门子见了她,似乎吃了一惊。不是听说这二姑娘被夫家磋磨得快要不行了吗?怎么今日瞧着,反倒是比从前精神好看了许多?犹记得上一次她回门的时候,憔悴不堪,未语先哭的样子。而今日,瞧着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怪哉怪哉…… 带着司棋和绣橘,贾迎春被琏二奶奶王熙凤接了进去。打扮得艳光四射的王熙凤看着她的模样,眼里也是惊诧莫名,试探着说道:“二妹妹瞧着是大好了,我就说嘛,年轻的夫妻,哪里有不拌嘴磕牙的?日子久了,知道彼此的性情了,也就能过得好了。” 拌嘴?呵呵,她都快被打得没命了,在她们眼里,就只是夫妻间拌嘴吗?迎春心里冷笑,面上便淡淡的,说道:“如今我并不去兜揽孙绍祖,他想干什么都随他去,日子倒也能过得下去了。”贾迎春从前也是傻,孙绍祖吃喝嫖赌,她便去劝着,怕他伤了身子。结果呢,反倒换来了虐待和打骂。依她说,这样的垃圾就该随他去折腾自己的身子,早死早了。做了寡妇,日子反倒清闲了。 听了贾迎春的话,王熙凤一滞,不禁出口说道:“这怎么可以?夫妻之间,哪里能这样过日子呢?” “不然呢?”贾迎春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熙凤,“嫂子,孙绍祖跟哥哥不一样。哥哥再是不好,总归还算是个男人,有救的那一种。可是孙绍祖,他就不算是个人。实话告诉你,看着他我就犯恶心,哪里还能跟他一起过日子呢?” 王熙凤见贾迎春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一路沉默着引着她来到了贾母房中。王夫人、贾宝玉、贾探春、贾惜春、薛宝钗、林黛玉等人此刻都在屋子里,暖香满屋,笑语晏晏,一派富贵热闹景象。见王熙凤带着贾迎春进了屋子,里面的笑语声都顿了一顿,仿佛是她打扰了他们一样。但随即,探春等人都站了起来跟她问好,贾母更是儿一声肉一声的喊着她,仿佛有多么疼爱她似的。 贾迎春心里冷笑着,与众人互相问了好,又上前去给王夫人贺寿送上礼单。王夫人慈爱的笑着,手里捻着佛珠说道:“难为我们二丫头,虽然出嫁了,心里还惦记着我。我就说,又不是什么整生日,不过自家几个人聚在一起热闹一下便罢了,何必又累得你跑一趟呢?还是照顾你的婆婆和夫君要紧。” 贾迎春闻言笑道:“二太太放心,他们好着呢,我不在他们跟前,他们的日子过着倒还舒服一些。” 这话听着怪怪的,二太太微微蹙了眉,心里以为贾迎春还因为当初娘家不肯为她出头而记恨着,脸上的神情也就淡了下来。她哪里知道,贾迎春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众人在贾母面前说笑了一阵子之后,贾母便笑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多半又惦记着你们那什么诗社了。快去快去,难得今日你们二姐姐也回来了。做人妻子到底不比做姑娘时日子过得松快,你们且带着她,好好在园子里玩耍一回。” 众人又陪着贾母说笑了一回,待贾母表示自己身子乏了要歇息了之后,方才络绎离开此处,朝着园子那边走去。探春特意落后几步,走在迎春身旁,说道:“二姐姐,那孙家,还是那么个样子吗?” 迎春看了看探春,回答道:“还是那样,不过,如今我也不是好欺负的。现在,孙绍祖倒不敢把我怎么着了。” 闻言,探春笑了,说道:“就该这么办,虽然孙家人不是东西,但二姐姐你既然已经嫁过去了,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要你自己立起来了,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她又转头看了看后面走着的司棋,道:“你将司棋找回去了,真是个好主意。有这丫头在,也是你一副臂膀了。” 惜春走在她二人前面,听了她们的对话,便回首说道:“我就说,嫁人有什么好的?倒不如出了家,一个人清净过日子,倒还罢了。” 探春闻言摇头:“你这丫头,还是这么个性子。你当出家便清净了?这世间,藏污纳垢的出家之地,也有的是。” 惜春赌气道:“那我便不去跟人一起过日子,自己一个人独对青灯古佛,也不是不行。” 听了惜春这话,薛宝钗便放慢了脚步,说道:“惜春丫头真是愈发随性了,这话也是你一个未出嫁的闺秀能说的?依我说,还是成家立业,相夫教子,方是世间正理。那些个佛经佛偈的,无事之时看一眼就当打发时间了,哪里就能正经记在心里了呢?反倒移了性情,未免不美。” 惜春听了这话,心里十分不忿,冷笑着说道:“还是宝姐姐厉害,没有像我这样移了性情。整日里心里就记着相夫教子了,夫在哪里呢?子又在哪里呢?” 到底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闻言宝钗脸色涨得通红,强笑了一下说道:“瞧惜丫头这张嘴,就像黛丫头似的,越来越厉害了。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们。” 此时黛玉也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的瞥了宝钗一眼,道:“宝姐姐这话我可不懂了,适才我并没有说一句话,怎么就扯到我头上来了呢?” 宝钗一时间呐呐不成言,脸色红得愈发明显。终于一贯怜香惜玉的贾宝玉看不过去了,挤过来说道:“林妹妹,宝姐姐也不是有心的,你不要介意,我代她给你赔罪。”说着,朝着林黛玉长长的揖了下去。 “你是宝姐姐什么人,代她陪的什么罪?”林黛玉的眼圈儿瞬间红了,偏过头去,自行匆匆朝前走了。留下薛宝钗笑着对宝玉说道:“宝兄弟不要介怀,黛丫头向来是这个脾性,并不是有心的。”嘴上这样说着,她的眼里,却隐隐有着得意之色。 看吧,说是你们两个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可他贾宝玉的心里,还是有我存在的。 贾迎春摇着团扇看着戏,心里暗自摇头。这贾宝玉,真心不是良人啊!明明心里的人是林黛玉,却又忘不了宝姐姐云妹妹,还有那些如花似玉的丫头们。寄人篱下将他当做唯一救赎的林黛玉,喜欢上这种多情种子,心里该多没有安全感? 众人一路迤逦行来,来到了大观园一处亭台中。此地临着一片湛蓝的湖水,对岸花柳成荫,景色十分美丽。敞开窗户的亭子里,已经摆好了桌案酒水。穿红着绿的丫鬟们穿梭其中,笑语不断,一派风流繁华景象。 一时间众人入席已毕,酒过三巡之后,便开始联起诗来。迎春向来不长于此处,只是吃酒看戏罢了。别说,贾家的酒菜倒是极为美味,特别是那个用了很多鸡来配的叫做茄鳌的菜,十分合她的胃口。酒是烫热了的桂花甜酒,度数不高,喝起来也十分适口。另有更清爽一些的金华酒,也很好喝。她吹着风儿自斟自饮,听着众人热热闹闹的联诗作对,心里十分安逸。此时完全陷入了诗情画意之中的林黛玉也不见先前的郁郁之色了,看起来非常的高兴。果然是仙子临凡,与世俗凡人自有一番不同之处。 第30章 我会要你命 贾迎春一直在荣国府待到了天色将晚, 也不见贾赦那边派人来问候一声。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 心可是真的够狠。在贾赦眼里,什么儿子女儿, 也不比银钱来得实在有用吧? 离开的时候,便宜哥哥贾琏总算来露了一面,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匆匆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 司棋不忿的说道:“老爷和琏二爷, 也未免太过薄情了。” 贾迎春满不在乎的摇着秋香色杭绢团扇,说道:“随他们去吧,别人如何对待我们,我们也就如何对待他们, 不就行了?这种亲人哪里靠得住?做人还是得靠自己。” 姑娘真是越来越看得开了, 司棋和绣橘对视一眼,都如此想到。这样也好,跟着这样心胸朗阔的主子,总比跟着整天愁眉不展的主子来得好。 主仆三人离开荣国府,坐上马车朝着孙府驶去。听着外面不绝于耳的马蹄声,迎春突然响起了自己从前在另外一个小世界中听到过的几句诗歌来, 情不自禁的念道:“我哒哒的马蹄声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动了动耳朵, 绣橘好奇的问道:“姑娘, 你念的是什么, 怪好听的。” 原本陷入了自己情绪中的贾迎春顿时惊醒过来,笑道:“没什么,胡乱念几句罢了。”说着,她掀开湖蓝色纱帘朝外面看去,蓦然间一面写着“铁口直断”的蓝布幡子映入眼帘,身穿宽大灰袍玉树临风一般的算命先生,微笑着对上了贾迎春的双眼。 又是他! 贾迎春还来不及想些什么,思绪便被马车的突然刹住打断了。司棋掀起车帘,扬声问车夫:“这是怎么了?” 车夫回过头来,说道:“前面有一群闲汉在拉扯吵嚷,道路被堵住了。” 此时她们的马车早已经出了宁荣大街,来到了一条狭窄的道路上,是通向孙府的必经之地。听了车夫的回答,贾迎春也起了身,透过车帘缝隙向前看去。却见前方道路上聚集着十来个闲汉,拉拉扯扯,高声叫嚷,不知是为了何事。她蹙了蹙眉,正要吩咐什么,忽然便见两个身穿短打的壮年闲汉从人群里走出来,喝醉了似的,摇晃着几步就走到了这辆马车之前。其中一个面色蜡黄的汉子还伸出手来,欲要掀起车帘,口中高声说道:“是哪家的小娘子经过这里?好香的味道——” 司棋被那人突然的动作唬了一跳,刹那间只见那只黑黄粗糙的大手已经伸到了眼前。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形,她再是泼辣也吓住了,一时间竟呆在了原地。眼看那汉子的大手就要摸到司棋脸上,贾迎春忙伸手拉了她一把,使得她跌坐在座位上,险险躲过了那汉子的手。 一摸没有到手,两个汉子竟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他们嘻嘻笑着,就想要闯进车厢里来。赶车的车夫胆小如鼠,只顾着自己躲在一旁,半点没有要上来帮忙的意思。 贾迎春见状心里冷笑,明白这是有人存心要陷害自己了。否则,怎么恰好就堵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她这辆马车虽然谈不上有多华丽,却也算不得差。京城里的闲汉们最有眼色,专会看人下菜碟,怎么会无故要来拦自己这一辆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车?他们平日里走街串巷的欺负人,却也是专挑软柿子下手的,不会故意给他们自己找麻烦。要是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早在权贵遍地的京城混不下去了。 此事,大有猫腻! 思绪转过一轮,其实眼前才不过几瞬。蜡黄脸汉子的手将将才碰触到湘妃竹的车帘,就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给拦住了。蜡黄脸鼠眼一瞪,朝着来人看去。却见拦着自己的人虽然面容和气质极为不凡,身上的衣着却是普通至极,顿时便不将此人放在眼里了:“滚你娘的,敢坏你爷爷的好事,找抽吗?” 肩上扛着蓝布幡子的算命先生闻言也不生气,笑眯眯的说道:“你们可知车中坐的是何人,就敢如此妄为,可是嫌肩上的头颅太沉了?” 何人?付钱给他们的人只是说,要他们去教训的人不过是兵部一位候补的老婆而已,爹不疼娘不爱的,夫君也不待见,就算是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人为她出头。如今听这算命的说来,似乎,并非如此?想着想着,闲汉的心便有些怯了,问道:“车中坐着的是何人?” 算命先生洒然一笑,扬声说道:“车中之人的名号我也不好细说,只能告诉你们,堪称皇亲国戚。你们竟然如此行事,莫非不要命了?” 皇亲国戚!知道没有人敢拿这种事开玩笑,两个闲汉顿时吓住了。他们连连给迎春赔礼道歉,而后便脚底抹油,溜得人影不见了。前方拦路的其他人,不多时便也散了个干干净净。一时间,这条街道便显得空旷起来。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儿卷起,四处飞扬。 赶走了闲汉们,算命先生站在车厢旁边,对里面的迎春说道:“又见面了。” 见街上没有什么人了,车里的两个丫鬟也是值得信任的人,迎春便掀起竹帘,看向外面站着的男人。金红色的夕阳余晖底下,他的白玉一般的脸庞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一般,有些看不真切了。高挺的鼻梁底下,一片深深的暗影。狭长的眼睛也藏在这暗影里,看不出其中的神色。风吹起他宽大的灰袍,簌簌作响。 迎春眯起眼睛打量了他几眼,开口说道:“多谢。” 对方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即便我不出手,你也有法子。这个谢字,倒是不敢当。”说完,他拂了拂被风吹起的衣摆,又道:“告辞。” 看着他毫不留恋的离开的背影,迎春忍不住扬声说道:“大能,为什么我总能遇到你呢?” 算命先生没有回头,说道:“缘分罢了。”语声落处,人已经走得远了。不多时,便消失在街角处。 迎春缩回身子,车里的两个丫鬟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一个个的都是脸色煞白。绣橘拍着胸脯说道:“吓煞我也,这是怎么回事啊?” 司棋叹气道:“今日真是运气不好。” 闻言,迎春冷哼了一声,道:“与运气无关,不过小人作祟罢了。” “小人作祟?”司棋闻言惊呼起来,“姑娘的意思是,有人要害咱们?” 绣橘也道:“这,这怎么可能?姑娘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没有什么机会去结交人,更何况结仇了?” “仇人哪里需要去外面结?自己家里不就有?”迎春冷笑。 司棋眼珠一转,瞬间明了迎春的意思:“姑娘是说,是家里的人要害咱们?” “可不是吗?”迎春道,“我心里,却是有怀疑的人的。到时候,她要坏我的名节,我便要她的性命。”说完,她看向两个丫头,又道:“你们觉得,我如此处理,可行不可行?” 绣橘听了迎春这话,一脸的惊惧,期期艾艾的说道:“这,这不好吧?到底我们并没有什么事,怎可轻言要人性命呢……” 闻言,迎春暗自摇头。绣橘这丫头,忠心是够的,可惜性子太软了,要不得。想着,她又抬眼看向司棋,问道:“你觉得呢?” 司棋犹豫了半晌,一咬牙齿,说道:“姑娘说得对,依我看,就该这么办!” 听了司棋的话,迎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孺子可教也! 绣橘听了这话,看向司棋,说道:“可是,那人不过就是想要坏我们的名节,并不曾想要害我们的性命。如此,是不是可以,饶过对方性命,惩罚一番也就够了?” 司棋看向绣橘,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来,伸出手指狠狠戳了戳她的额头,嘴里说道:“你这丫头,心肠未免也太好了!你替人家考虑,人家可有替你考虑?她是没想害我们性命,可是女子的名节,竟是比性命还重要!你难道忘了,金钏儿是怎么死的?今日若是让那些人得逞,金钏儿的结果,就是我们主仆三人的结果!” 听了司棋的话,绣橘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十分愧疚的看向迎春,道:“姑娘,竟是我想岔了,请姑娘不要怪罪……” 迎春摆了摆手,道:“你知道错了就好,以后,遇事多想想才好。” “奴婢记住了。” 主仆三人谈论了一番,车夫这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沓里钻了出来,再次赶起了马车来。迎春对司棋说道:“记住这个人,以后我们再出门,不要他赶车了。” “记住了。”司棋一脸不忿,说道:“这都是什么人啊?主辱仆死,他们不知道吗?” 迎春倒没有因此而生气,淡淡的说道:“在孙家的下人眼里,我还算不得主子。不过以后,就不一样了。”她的脸皎洁如明月,熠熠生辉,绮丽得令人不敢逼视。 第31章 小姑心肠狠 夜深人静, 万籁俱寂之时, 贾迎春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一件衣服, 借着月色走出了床帐。 推开窗户,看了看天上的群星,掐指一算,此时正是红楼梦魇小世界与外界联系最薄弱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施法, 几乎不会引起天道的注意。 取出纸张和剪刀, 故技重施。不多时,两只精巧的纸人,便出现在她指间。 放出一只纸人,看它飘飘欲飞, 消失在了暗沉的夜色里, 贾迎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纸人在当晚并没有传递过来有用的消息,第二天傍晚,方才起了变化。 此时贾迎春刚刚用过晚膳,正在饮茶。突然她感到与自己心神相连的纸人微微一热,忙放下茶盏,对司棋和迎春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我想自己安静一会子。” 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两个丫鬟还是退下了。见四顾无人,贾迎春抬起纤纤玉手, 从袖口贴肉处取出纸人, 将其贴在了额头处。顿时, 潜伏在孙春芸房里的另外一只纸人,将它看到的画面传递了过来。 橙黄色的斜阳,从杏子红纱窗外照射进来,洒在依窗而坐的孙春芸身上。原本平淡的姿色,在阳光的映衬之下,竟似乎涨了两三分。她头上斜斜挽着有些散乱的慵妆髻,发间只插着一支素雅的碧玉簪,身上穿的,也是家常旧衣。看起来,一副就要歇息的样子。此时她身旁只站着一名最得她喜爱的大丫鬟,对面春凳之上,歪歪坐着一名满脸陪笑的婆子。 孙春芸抬起手来,看着指甲上有些褪色了的凤仙花染的残红,出言说道:“怎么回事?为何竟让那贱/人平安回府了?” 那婆子弯着脊背,露出一脸苦相,回答道:“本来已经就要成功了的,谁知半路上杀出来一位该死的算命子,拦住了我们找的人。” 闻言,孙春芸眉间露出烦躁之色,将玉手拍在桌面之上,冷哼道:“没用的东西!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们有何用?” 婆子战战兢兢,不敢辩解。孙春芸的大丫鬟忙躬身劝道:“姑娘不要生气,仔细你养的春葱似的指甲。若是不小心折了,怪可惜的。” 听了这丫鬟的话,孙春芸果然平息了怒气,小心翼翼的抬起手来看了看,方才松了一口气。见她的脸色不再那么难看了,那婆子忙又道:“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呢!姑娘放心,她夜路走多了,总有撞到鬼的时候。” 孙春芸闻言笑了,道:“你说得不错,逃得了这一次,可未必逃得了下一次。你也辛苦了,绘儿,将我不常戴的那对绞丝镯子赏给妈妈。” 闻言,那妈妈忙站起身来,满脸堆笑:“事情都没有办好,怎敢要姑娘的赏赐?” 孙春芸道:“不必推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需记得,以后,好好为我办事,便是了。” 待那妈妈领了赏出去之后,名叫绘儿的丫鬟走到孙春芸前方,问道:“姑娘,以后,还要对奶奶下手吗?” 白了绘儿一眼,孙春芸冷然说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奶奶?她也配!” 绘儿闻言,忙不迭的赔罪,孙春芸的脸色这才缓和起来,说道:“自然。一想到要跟那装模作样的贾迎春做姑嫂,我就浑身不舒服。总要找个由头将她踩下去,才能继续过日子。” 小心翼翼的看了姑娘一眼,绘儿问道:“其实,奶,不,贾迎春她也没有碍着我们什么。以后姑娘出了门子,不跟她来往,也就是了……” 孙春芸冷冷瞥了绘儿一眼,眼底深处划过一丝疯狂之色,说道:“不长进的东西,那贾迎春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为她说话?” 绘儿听到这话,心底顿时咯噔一声,知道坏了。她连忙跪了下来,匆匆说道:“姑娘明鉴,奴婢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害怕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牵连到姑娘身上,反倒不美。到底……她还是荣国府出身的姑娘……” “哼,出身荣国府又怎样?”孙春芸不屑的说道,“她不过是因为她老子拿不出五千两银子来还债,拿来作价抵给我家的。进门的时候,连嫁妆都没有多少。在我家受了欺辱,也无人给她出头。这样的人,就算出了什么事,你且看着吧,也无人替她出头。”说着说着,她站起身来,推开窗户深深呼吸了一下,又道:“至于为什么我要这么做,那就更简单了。那么一个软弱无能的贱人,也敢跟我一样,名字里带着一个春字。也不想想,她配么?” 接下来的场景,贾迎春就并没有再看下去了。再看,也没什么意思。她放下手中的纸人,眼里露出一丝狠色。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先下手为强了。就算我放过你,你也不会放过我,不是吗? 孙家的人,真是一群疯子!或许,他们家骨子里,就有着疯狂狠毒的基因吧。否则,要怎么解释,一个尚未经历过许多世事的大家闺秀,仅仅因为同名,就要害一个大活人的性命呢?孙家每年都会有下人无故死去,也许这其中不止是孙绍祖一个人的功劳,亦有孙春芸的原因吧。 这种人,死有余辜! 下定了决心之后,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冷酷起来。若是此时司棋或者绣橘看到她们的姑娘,估计会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清冷的月色底下,纤细袅娜的身影,透着一股寒意。就连地面上她自己的影子,似乎都被这寒意吓得抖了几抖。 夜色渐渐的深了,孙家的府邸中,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此时几乎都已经陷入了睡梦之中。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的。一名妾室的房中,正拥着美人喝酒取乐的孙绍祖,就还没有丝毫的睡意。醉生梦死,在这个世道中向来是男人们的专利。 身陷在满室的脂粉香和酒气之中,面色喝得通红的孙绍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喃喃自语道:“怎么突然觉得有一阵寒意经过……”很快,这种感觉就被他抛开了,继续搂着身旁的妾室喝了起来。 孙绍祖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此时那阵寒意的源头,正朝着孙家大姑娘的院子行去。 银白色的月光下面,身披黑色斗篷的纤弱身影,以一种人类不可能达到的速度,朝着前方疾行。路上遇到的巡夜的婆子,对这条人影视而不见,仿佛看不到一样。 来到孙春芸的房门外,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指轻轻一动,门闩便自行脱落了。 悄无声息的推开门,贾迎春慢慢的走到孙春芸的床前。床榻底下的踏板之上,睡着丫鬟绘儿。两个人都睡得很熟,发出有规律的轻微的鼻息声。 手指微动,一颗乌黑的药丸子,从孙春芸的嘴唇间钻了进去。床上的人啧啧嘴,翻了个身之后,又睡熟了。 黑色兜帽底下,贾迎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颗她闲来无事做出来的药丸子,孙大姑娘你便笑纳了吧。 以恶制恶,以暴制暴,岂不快哉? 第二天清晨,像平常一样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收拾好了自己的被褥之后,绘儿方才去叫醒仍在沉睡的姑娘。 这种事,只有她最擅长,做得最好。 犹记得曾有一个小丫头因为不知道姑娘的脾性,在叫醒她的时候粗暴了些。便被姑娘扔出去的瓷枕砸到了头脸,毁了容貌。 自此以后,无论是不是绘儿值夜,叫醒睡梦中的姑娘这件事,都是由她来做的。 掀起绣着花鸟彩蝶的床帐,将其挂在两边的银钩之上。紧闭着双目的孙春芸,便暴露在了绘儿的眼帘之中。从一旁搁着的水盆里拿出帕子拧干,将温热的帕子凑过去轻轻擦着姑娘的脸,绘儿低声喊道:“姑娘,姑娘,该起身了……” 本来平时叫一段时间之后,姑娘也就醒来了。可是今天,在手里的帕子变得冰冷了之后,姑娘却还是没有醒过来。绘儿心里一沉,伸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脸颊。触/手之间,滚烫一片。 不好,姑娘生病了! 大姑娘病了这件事,很快就在府里传了开来。她的身体一向康健,极少生病。因此孙老太太很是重视,亲自过来看视,又忙着叫大夫进来给她诊脉。乱了大半天,才安静了些。下午的时候,终于起身了的孙绍祖也过来看了,又拿了贴子请了其他有名的大夫进府。可是,大姑娘的身体情况,还是逐渐的恶化下去。 晚上,终于坐不住了的孙老太太亲自来到了迎春的院子,沉着一张脸,要迎春想法子请太医进府,给孙春芸看病。 有求于人还这般态度,孙家人真以为天老大他们老二吗? 贾迎春缓慢的眨了眨眼,说道:“我哪里有法子请太医?从前在贾府的时候,就算是我生病了,请的也都是普通的大夫来看诊。唯有老太太和太太宝玉这些人病了之后,方才请得动太医进府。” 第32章 孙春芸之死 闻言, 孙老太太急了, 道:“你满口都是推脱的话,竟是不将芸儿的性命放在心上!你、你这搅家精, 说不定,都是你克到了我的芸儿!你还不赶紧想法子去找太医来,否则,以后你就别想过安稳日子了!” 听了老太太这毫不客气的话, 司棋袖子一挽, 就要上前开撕,却被一柄绣着鱼戏莲叶的团扇拦住了。莲叶幽绿,中有半开粉色小荷。两只鱼儿一红一青,十分灵动。这是司棋的手艺, 她再熟悉不过了。 收回拦住司棋的团扇, 贾迎春站了起来,笑道:“老太太不要生气,我这就去荣国府。舍了这张脸不要,也要想法子替妹妹请回一位太医来。” 见贾迎春服软了,孙老太太这才满意了。难得的,她对她说了几句好话, 亲自将人送出了二门外。亲眼见贾迎春上了去荣国府的马车,老太太这才返回,继续去照顾卧床不起的女儿。 贾迎春说到做到, 果然请了一位太医回来。可惜, 太医在看过了孙春芸之后, 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连赏赐都没有要,便动身回去了。 这般疑难杂症,实在是从没见过。 孙春芸这一病,就病了大半个月。期间孙老太太想尽了各种办法,请遍了他们家能够请到的所有大夫。可惜,任谁都瞧不出孙春芸到底生了什么病。她渐渐的消瘦虚弱下去,很快就瘦得不成人形了。最后,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这一天。 天塌了,地陷了,孙老太太拍膝大哭,儿一声肉一声的唤了好半天,孙春芸却还是那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天色微微明时,她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看着床上躺着的人,迎春眼底一片平静淡然。昂贵的绸缎被面,鲜丽的四季花卉。一针一线,不知道花费了绣娘多少功夫才绣出来。可惜里面裹着的人,已然是再无生息了。 从不知感情为何物,也不懂什么叫爱惜怜悯。天生地养的妖精,有时候其实最为无情。 孙老太太哭得昏倒了过去,孙绍祖天生凉薄,倒是并不怎么伤心。他一边催促下人将老太太抬下去休息,一边悄悄的看向贾迎春,眼里带着惊艳和畏惧。自己这个妻子,越来越好看,也越来越可怕了。他想要亲近她,却又提不起那个勇气。毕竟,自己的小命,还掌握在她手里呢! 早在孙春芸病倒之前,系统便发布了击杀敌人的任务。完成了这个任务之后,系统又奖励了贾迎春如花似玉丸。这一次,落在她手中的药丸子,一共有三颗。想了想,贾迎春自己吃下去了一颗,接着便将司棋和绣橘叫了过来,将药丸子分给她们俩各一颗。 看着手里香气萦绕的药丸子,司棋疑惑的问道:“姑娘,此是何物?” 贾迎春笑道:“我无意中得来的好东西,美容养颜的好物,你们吃下去试试。” 两个丫鬟自然不会怀疑姑娘的话,她们对这位姑娘,是越来越信服了。将药丸子吃下去之后,第二天清晨,两个丫鬟便收到了惊喜。本来她们两个算不得什么绝色,从前在荣国府的时候,是决计比不上晴雯平儿等人的。可是现在朝着镜子里一看,虽然依旧比不上晴雯,但是比起平儿来,也不差什么了。虽然五官还是那个五官,脸型也还是那个脸型,但就是看上去,比从前美了很多。 喜滋滋的谢过姑娘,两个丫鬟本来就很忠诚的心,这下就更为坚定了。这种贵重难得的东西,姑娘都肯跟她们分享,可见姑娘待人之心诚。跟着这样的主子,绝不会错的。 吃下了第三颗如花似玉丸之后,贾迎春的改变,就更加明显了。她的眼睛永远像是停泊着一汪秋水,盈盈动人,如泣如诉。让人被她一看,身子就酥麻了半边。她的唇色不点而朱,像是春天枝头第一朵绽开的鲜花,含着清晨未干的露珠,欲坠未坠。她的腰身纤细而柔韧,宛如随风摆动的柳枝,走起路来,仿佛一路洒下无数春光,照亮了所有经过的人的双眼。偶尔会看到她的孙绍祖,几乎每一次见她,都会露出一脸垂涎欲滴的傻相,整个人都飘起来了。若不是还顾忌着自己的命,恐怕早就不顾一切的扑上来了。 贾赦生辰的这一天,贾迎春再一次回到了荣国府中。今日来的贵宾无非便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人,其他的人来得并不多。由此可见,贾家的江河日下。可惜贾家的人仿佛觉察不出来一样,兀自沉浸在往日的荣光中,沾沾自喜着。 在没有什么贵客前来的情况之下,北静王的亲自上门,便显得尤为稀奇了。贾家的男人都迎出了大门之外,恭敬无比,满脸喜色。几乎同时到达的贾迎春只是淡淡的往那边瞥了一眼,便随着王熙凤朝里面行去了。然而就在这时,北静王无意中朝着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一个背影而已,便使得他色授魂销了。 北静王心里极为疑惑,那是何方佳人,竟能如此的迷惑人心? 引着贾迎春一路朝前走着,王熙凤不断的看向她的脸,眼里惊疑不定,还夹杂着难言的妒忌。快要走到荣禧堂的时候,王熙凤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二妹妹,你这是,这是……”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询问才好,为什么,贾迎春的外貌竟变得如此的风华绝代?可是,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啊! 轻轻的瞟了王熙凤一眼,贾迎春微微一笑:“嫂子想说什么?” 瞧瞧,就连这浑身的气势,都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以前还没出嫁的时候,唯唯诺诺,正眼不敢朝人看,就连下人都可以踩在她头上。可如今呢,就这么淡淡一眼,竟能让她琏二奶奶心中都生出几分畏惧来。仿佛,比起那位高高在上的贤德妃娘娘,也不差什么。 定了定神,王熙凤掩唇一笑,道:“妹妹看起来,比从前美了许多,可是有什么养颜的秘方?若真有,可不要藏着掖着,拿出来可怜可怜一下嫂子我吧。” 贾迎春面色不变,说道:“哪里有什么方子?嫂子又不是不知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来自荣国府的。或者是因为,如今心无挂碍,日子过得好了,脸色好看了,所以嫂子才觉得我变美了吧。” 这话王熙凤自然是不相信的,但贾迎春不说,她也无法。毕竟现在人家不是多买一份脂粉都要看她脸色的二姑娘了。嫁出去的姑奶奶,她还真的就管不着了。虽然熄灭了心思,但心里到底不虞,所以一路上,王熙凤再也没有主动跟贾迎春说话。而贾迎春也不在乎,施施然的走着,面色坦然得很。跟她比起来,王熙凤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待到与从前的姐妹们见了面之后,众人禁不住都吃惊了。眼前这倾城佳人,还是从前那个二木头吗?就连老眼昏花的贾母,重重皱纹之中埋藏着的双眼里也露出惊色来。表现得最为明显的,自然就是怡红公子贾宝玉了。他情不自禁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贾迎春面前看了又看,方才迟疑着问道:“你、你是二妹妹?” 闻听得此言,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是坐在贾母身旁一脸娇憨之色的史湘云。她伸手指着贾宝玉,笑容满面的说道:“二哥哥你这个呆子,那不是二姐姐是谁?”尽管她表现得很是爽朗大方,但眼底深处,却划过一丝妒恨。 贾宝玉傻笑着搓了搓手,眼珠都不转的盯着贾迎春,说道:“二妹妹竟然出落成了这个样子,我都不敢认了……” 众姐妹之中,神情唯独没有什么改变的,只有林黛玉了。对于皮相,她向来不甚看重。比起这个,她更重视心灵的相契。 贾迎春端起描金福寿字样的茶盏来喝了一口,眼风飞向郁郁寡欢的林黛玉,心里闪过一丝怜悯。她的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吧?从她愈发消瘦的身子上,就能够看得出来。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在我眼中却似一座愁城。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欺凌……我一寸芳心谁与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我只为惜惺惺怜同命,不教你陷入污泥遭□□。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筑香坟葬落英……”(出自越剧红楼唱段) 遥远时空中,仿佛隐隐传来了凄凉的吟唱声。 四季如春,一座愁城…… 虽然心里并没有什么愁绪在,但此情此景,也令贾迎春感到有些怅然起来。瞧着那一边司棋与绣橘被其他丫鬟们围住询问起为何变得美丽了,贾迎春也不去打搅她们,退出了楼阁,沿着曲折的石子路随意朝前走去。不知不觉中,远离了众人,来到了一处僻静地带。 第33章 北静郡王爷 停留在荫凉的芍药架之下, 贾迎春矮身坐在石凳之上, 歪歪的靠坐着,轻轻的闭上了双眼。清风拂过, 花香袭人,她的意识逐渐的朦胧起来…… 她梦见了自己还是一条普通的鲤鱼的时候。 周身都是绵绵的清冷的水,像是还待在母亲子宫里一样的自在舒适。吃饱了就好,其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操心的事了。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无忧无虑的过下去, 直到, 无意中它吃下去了一枚长相奇怪的果子。从此,就开了神智,懂得了许多从前不懂的事…… 在被注视着,在被专注而热烈的注视着。强烈的感觉, 令贾迎春从梦里醒了过来。 慢吞吞的睁开眼, 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帘之中。伸出手揉了揉眼,那个人影,方才变得清晰起来。 头上戴着紫金八宝冠,面如美玉,眉眼含情。身上穿着江牙海水五爪白蟒袍, 衣襟在风里飘动着,好个秀丽人物。见贾迎春睁开了眼,那人脸上痴迷的神情顿时转变为欢喜, 极为温柔的对她说道:“你醒了?” 贾迎春不耐烦的微微蹙了蹙眉, 懒洋洋的说道:“你是谁?”美人就是美人, 即便是做出这般漫不经心的姿态,依然美得惊人。也因此,那人并没有被她的态度激怒,依旧十分温柔的回答道:“小王名为水溶。” “北静王?”贾迎春这才懒懒的站起身来,施了一个礼,口中说道:“见过王爷,方才失礼了。” 还没等她屈下膝盖,北静王就伸出手来虚虚的扶住了她,说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眼里,弥漫着不容错辨的情意。 微微将手一偏,十分自然的躲过了北静王的碰触,贾迎春挪动脚步,后退了半步,将自己保持在与他相对安全的距离。自然并不是出于害怕,只是习惯与人保持距离罢了。这微小的举动却令他感到怅然起来,只想与她近一点,再近一点。若是可以,日夜相依偎,那就真是上天的恩赐了……她避开他的手的时候,海棠红色的绸缎衣袖轻轻的拂在了他的手背上。凉凉的,滑滑的,麻麻的,酥酥的,仿佛拂在了他的心尖儿上似的。他几乎忍不住,要追过去握住那恍若无骨,白玉一般的纤手。几乎用尽了自制力,他才强忍住了这不大恰当的举动。 世人皆知,北静王好美人。只要是美人,无论男女,他都愿意给予适当的关爱。而现在的贾迎春,无疑便是世间难得的美人,美人中的美人。叫他如何能够不爱? 可惜,眼前的美人似乎不大领情。 贾迎春再次退后了一步,微微颔首,说道:“打搅了王爷的雅兴,妾身这就告辞了。”说着,便要转身离去。见此情景,北静王急了,连忙挽留道:“不急不急,是小王不好,打搅了——夫人。”视线从美人的脸蛋上转移,他方才注意到对方的已婚妇人装扮,心里不禁大叫可惜。这般丽人,凡尘俗人哪里配得上她?“敢问夫人,夫家是?” 迎春见问,只得停下了脚步,回答道:“妾身夫家姓孙。” “孙?”北静王微皱眉头,在记忆里寻找朝中姓孙的人家。看见他的神情,贾迎春笑了:“妾身丈夫只是兵部候补,并无实缺。” 听了她的话,北静王越发为她感到可惜。这等世间难寻的娇花,当以金屋藏之,小心安放,体贴保存。那孙家连个实缺都没有,何德何能? 他在心里跌足,那边贾迎春却已经迈步走远了。北静王痴痴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情复杂。 贾迎春回到孙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夕阳余晖只剩下薄薄一层,淡淡的洒在亭台楼阁之上。回房的时候,她迎面撞见了醉醺醺的孙绍祖。厌恶的扫了他一眼,她擦过他的肩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而孙绍祖却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这妇人,是吃了什么仙药吗?怎会出落得如此迷人了? 怀着求而不得的痴意,他来到了通房李娇儿的房中。任凭她挨挨擦擦,撒娇耍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回过神来。李娇儿卖弄了半天风情也累了,便停了下来,埋怨道:“大爷这是想着谁呢?竟好似痴了一般。” 她本来只是随口抱怨,没想到孙绍祖竟然回答了:“贾迎春……” 大奶奶?眼珠一转,李娇儿掩唇笑道:“爷心里想着奶奶,过去她房里不就行了,又跑到我这里来作甚?”说着,她拿起乌银小酒壶,满满的给孙绍祖斟上了一杯醇香的烈酒。 端起蕉叶冻石杯一饮而尽,孙绍祖的脸色愈发红得厉害,似乎在回答李娇儿的问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哪里敢呢……” “这有何不敢?”李娇儿再次替他斟了一杯酒,说道:“她是你的娘子,你是她的丈夫。你去找她,天经地义。” 孙绍祖终于施舍给李娇儿一个眼神,道:“你不懂。”说着,便叹了一口气。 李娇儿想着贾迎春越来越绮丽的风姿,面对她们这些人时不屑的眼神,心里的恶意忍不住的翻滚上来:“想来,是奶奶不愿?爷真是想岔了,她不愿意,有的是让她愿意的法子呢……”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匣,从底层取出一个油纸包,走过来将其放在桌子上。 孙绍祖看向那个油纸包:“这是?” 李娇儿嘴角翘起露出古怪的笑意,说道:“这里面是我们平日里拿来助兴的红香散,爷知道该怎么做吧?” 孙绍祖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摆手道:“这可行不通,不过是助兴的药物而已,哪里能起到那么大的作用?” 李娇儿道:“爷你不知道,这一包,是我新买到的,跟从前那些比起来,药效要强得多。再说了,爷要是担心没用,多放一些,不就行了?像是奶奶那种从没有沾过这类玩意儿的,头一回用,肯定反应强烈。到了那个时候,不就能如了爷的意了吗?”她似笑非笑的睨着孙绍祖,眼底深处,冰寒一片。 拿起滑腻腻的油纸包,嗅着那熟悉的淡淡的香气,眼前又划过贾迎春俏丽无双的脸庞。一股热流从心间滑到下/身,他觉得自己要流出鼻血来了。血脉偾张中,他举起酒杯一口喝干,拿着油纸包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却又踟蹰了。李娇儿给自己斟了一杯热热的金华酒,喝下去半盏之后,垂眸看着莹白瓷杯中淡黄色的酒液,开口说道:“爷在担心什么?她毕竟是你的妻子,还能真的将你怎么着吗?没了爷,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可怎么活下去呢?”她并不知道贾迎春是怎么制住孙绍祖的,但这男人最为在意的,不过就是自己的性命而已了吧?自己这样说,总不会错…… 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孙绍祖心里最后一丝担忧,也因为李娇儿这一席话而消弭干净了。将油纸包收进袖口中,他再无顾忌,大步朝着贾迎春的屋子那边行去。李娇儿并没有抬头朝门外看一眼,只是再次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惬意的抿了一口,微微眯起了眼睛。烛光下她的脸庞娇艳欲滴,像是魅惑人心的美女蛇。漂亮的外皮之下,藏着剧毒的蛇信子。 贾迎春此时已经卸下了钗环,换上了豆绿色的寝衣,坐在宫灯下翻看着一本棋谱。见孙绍祖小心翼翼的端着几样酒菜进来,她抬眼看去,不耐烦的问道:“你来作甚?” 孙绍祖将手里的黑漆托盘放在了酸枝木的桌子上,然后才看向贾迎春,赔笑说道:“这些天也没有跟奶奶说几句话儿,特来陪一陪奶奶。”仿佛仍然带着怯意的眼睛,底下却埋藏着贪婪和欲望之色。 贾迎春放下手里的棋谱,道:“不必了,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吧。” 压下心里的不忿,孙绍祖继续赔笑:“这……我都已经来了,厨房里的人,还有路上遇到的人,都知道这事。现在奶奶要赶我走,被那些仆役们知道了,我的面子朝哪里搁啊?还请奶奶可怜可怜我吧……” 不耐烦的轻拍了一下桌面,贾迎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孙绍祖拿起桌上的白玉酒壶,将里面温好的酒水满斟进两只紫金杯中。一时间,清雅的酒香,便弥漫在了空气中。“奶奶既然不愿意看见我,我走便是了,还请你不要生气,身子要紧。这样吧,我们对饮一杯,然后我便离开,不再烦着奶奶了。”他端起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贾迎春,又道:“这是南边来的双料茉莉酒,不醉人的,奶奶尝尝看。” 见贾迎春并没有伸手接酒,孙绍祖便自己先喝了一口,道:“奶奶都看见了,我也喝了,可见这酒并没有什么猫腻吧?” 第34章 苦果自己咽 淡淡的看了孙绍祖一眼, 终于, 贾迎春伸出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紫金杯。垂下眼睛, 她注视着杯子里面的酒水。浅浅的青色,透着雅致的香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这酒未免也太香了吧?心里这样想着, 她也就问了出来。 眼底闪过一丝惊慌, 孙绍祖忙解释道:“这是茉莉酒,就是香气重了些。奶奶要是不喜欢,以后叫他们买些清淡的酒水进来。” 嫣红的唇角微微翘起,似乎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是她的眼底殊无笑意, 潜藏着冷冷的寒流。纤长白皙, 宛如玉雕一般的手指轻放在深色的酒杯之上,愈发显出那手指的脆弱矜贵。橙色烛光下那精致的指尖仿佛变得透明了一般,几乎可以隐约看见皮肤底下蓝色的血管。 即便再美好,她也只是一个娇弱的女子而已,到底自己之前为什么会那样害怕她?孙绍祖有些搞不懂自己的想法了。贪婪和欲望在心里汩汩流淌着,好像烈酒浇在火焰之上, 使得他愈发头晕脑胀起来。再次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他殷切的看着面前的丽人,举杯说道:“来, 奶奶, 我们干了这一杯吧。从前是为夫糊涂了, 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以后我再不敢了,咱们两夫妻,好好的过日子。那些小妖精们你要是看不顺眼,明儿个我就把她们发卖了,不叫她们来碍你的眼……” 沉默的听着孙绍祖剖白心迹的话语,贾迎春将酒杯凑到自己的唇前。看见她的动作,孙绍祖眼中亮光骤起,口中说出来的话愈发温柔小意。却见眼帘里宛如春天清晨最后一抹霜雪一般的面容上,形状美好得难以形容的红唇微微张开,眼见着就要饮下这一杯放满了红香散的酒水。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了…… 就在孙绍祖以为自己的计策即将得逞的时候,忽然贾迎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手中的酒杯凑到了他的嘴边,一鼓作气的将杯子里的酒液灌进了他的嘴里! “咳咳……”孙绍祖立即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一股热流夹杂着馥郁的芳香顺着他的喉咙流了下去,再也呕不出来了。“咳咳……你他娘的真是给脸不要脸……”见计策失败,孙绍祖眼里露出一丝凶光,打算立即扑上去,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说!就不相信,这女人真的敢弑夫! 就在孙绍祖作势欲扑的当口,一直潜伏在他身后暗影处的身影猛然冲上前来,举起手里的沉重马形雕像,砰的一声砸在了他的后脑处。孙绍祖晃了两晃之后,便一头栽倒在地。双脚抽搐了几下,不动弹了。 “奶奶,你没事吧?”放下手里的凶器,司棋连忙走上前去扶住了贾迎春。她的手在剧烈的颤抖着,为刚才自己的行为,也为将来而担忧着。 孙绍祖再不是东西,毕竟也是一家之主。奶奶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胸腔里面的心脏砰砰乱跳着,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司棋的脸一阵青一阵红,耳朵里也嗡嗡的响着,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起来。 察觉到了身旁丫头的复杂心情,贾迎春带着安慰意味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别怕,凡事有我呢!” 就在之前孙绍祖满嘴唧唧歪歪劝酒的时候,司棋就从门外悄悄走了进来。姑娘一个眼色制止了她要直接走过来的举动,又在姑娘的眼神示意之下,拿起了门旁边一只沉重的飞马踏雪雕像,悄无声息的躲了起来。虽然司棋向来胆子不小,但这一次毕竟算是弑主了。再是胆大的丫鬟,也吓得浑身发软,感觉前途一片黑暗。 定了定神,司棋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反正在那个人逃走之后,她便觉得人生无望了。这一次是为了姑娘,倒也不算是白白浪费了生命。抖着嗓子,她对贾迎春说道:“姑娘,这件事是我做的,与姑娘无关。明儿官差上门,姑娘只管将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便是了……”说着说着,她到底心头害怕,声音里不禁带上了泣音。 看着身旁的傻丫头,贾迎春笑了:“人的生命没有那么脆弱,你且去看一看,多半他还有气呢!” 真的?司棋闻言精神一振,走到孙绍祖身前蹲下来试了试他的鼻息。感觉到手指上的温热气息,她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是身体一软,不由自主的跌坐在地。 太好了,自己不用偿命了! 喘匀了气息之后,司棋站起身来,看向泰然自若的贾迎春问道:“姑娘,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贾迎春没有回答,她走到朱红色的圆桌之前,拿起搁在托盘之中的酒壶摇了摇。然后便走到仍旧昏迷不醒的孙绍祖身前,将一壶酒全部给他灌了下去。不多时,他的脸色便红得可怕,在地上不断的扭来扭去,做出各种不堪的丑态来。见此情景,司棋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恨声道:“混账玩意儿,竟然想让姑娘喝下这种东西,真是活该!” 贾迎春的脸色也冷了起来,眼中厉色闪现。她蹲在他身旁,伸手在他袖口中摸了摸,摸出一个油纸包来。将其打开看了看,里面还有小半包芳香扑鼻的粉末,闻起来跟那酒水的味道有些相似。想了想,她将油纸包凑到孙绍祖嘴边,将里面剩余的粉末,全部倒进了他嘴里。等了一会儿之后,孙绍祖的作态愈发不堪入目起来。滚来滚去,他滚到一个绣墩旁边,便不管不顾的抱着那个绣墩磨蹭起来。他的裤裆鼓鼓囊囊的一直无法消退,嘴里也发出痛苦的呻/吟来。 看到眼前这淫/靡的场景,司棋的脸又红了起来。她走到贾迎春身旁,开口问道:“姑娘,让他这么下去,会不会出事?” 贾迎春冷笑一声,道:“就怕他不出事。”说完,她眼中流光闪现,又对司棋说道:“出去打听打听,在来我们这里之前,孙绍祖在什么地方。” 司棋应了一声,立即就出去打探去了。不多时她回到房间里,对贾迎春说道:“姑娘,这混账是从李娇儿那边过来的。”说着,她脸上露出愤然之色,“今晚这件事,会不会,跟那贱蹄子有关系?” “自然有关系,若是没有人撺掇的话,他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贾迎春原本心里就有些疑惑,孙绍祖的小命还捏在自己手里呢,怎么突然就这么不管不顾起来了?难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其中,怕是少不了有人挑唆。 夜色已深,桌上的酒菜也变得冰冷了。李娇儿一身酒气,站在窗前看着主院的方向。这个时候,贾迎春已经着了道儿了吧?就不知道,明天她还爬不爬得起来?想着想着,李娇儿脸上的神情变换不定,最后定格在一个充满恶意的表情之上。 凭什么,原本那么懦弱无能,小心的讨好着这府里每一个人的女子,能变得那样光彩照人?凭什么原本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的人,又可以再次爬起来,高高的端坐在自己头上?陷在淤泥里面的人,就该永远待在那里才对。反正,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想着想着,李娇儿嘴角翘起,微笑起来。这笑容并没有让她的脸色显得好看一些,反倒更加可怖起来。 寂静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她的门外。敲门声响起,倒有些令李娇儿感到莫名的惊惶起来。定了定神,她走到门口,将门打开,然后便看见了面容平静,依旧看起来风华绝代的贾迎春。 怎么会还是好端端的?不祥的预感,在李娇儿心头升了起来。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李娇儿开口问道:“这么晚了,奶奶还贵足踏贱地,难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贾迎春定定的看了她好几眼,然后伸出手,将一个油纸包抛在她眼前,出言问道:“认得这是什么吗?” 李娇儿心头一震,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强行让自己保持着镇定,眼神却止不住的闪烁起来。“这……我并不认得,不是奶奶的东西吗?” 李娇儿的神情动作,已经将真实的答案告诉给了贾迎春。她退后几步,说道:“把人带进来。” 几个由贾迎春自行购买的奴仆,架着神智不清的孙绍祖走进了屋子里,随手便将人扔在了地上。鼻间嗅到女人的香气,孙绍祖爬了起来,朝着李娇儿扑了过去。 “奶奶,奶奶,你这是干什么……”吃力的闪躲着孙绍祖,李娇儿惊叫起来。 静静的站立在如水的月色底下,披着一身银辉,贾迎春开口说道:“你自己种下的果子,便自己吃下去吧。” 看着孙绍祖狂热的神情,失去神智的眼睛,李娇儿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惶恐的朝着门外扑去,口中大声喊道:“奶奶,奴婢知道错了,饶了奴婢吧……” 第35章 弄死孙绍祖 砰的一声, 两扇楠木门被从外面关上, 紧接着,便响起了落锁的声音。扑在冰冷坚硬的门板上, 李娇儿的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绝望是什么感觉,她终于体会到了。 站在被紧锁住的门外,贾迎春面无表情, 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越发明显。待到门里面响起了女子的尖叫声, 司棋方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姑娘,我们现在……” “回去吧。”淡淡的说了一声,贾迎春转过身,朝着院子外面慢慢走去了。有孙绍祖其他的妾室小心翼翼的打开窗户朝着这边看了一眼, 紧接着便连忙缩回身子, 紧紧的关上了窗。 逐渐的,贾迎春在孙家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从前那些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的女人们,再也不敢在她面前仗腰子了。她们不来招惹她,她也懒得去理睬她们。这一次若不是李娇儿触到了她的逆鳞,她也不会踏足这里一步。 自作孽,不可活。 第二天早上, 贾迎春吃过了早膳之后,便带着昨天那几个奴仆和司棋绣橘来到了妾室们的院落之中。那落着锁的门外坐着两个婆子,睡眼惺忪, 显见得是一夜没有歇息。看见贾迎春过来, 两个婆子忙走上前来施礼。 “辛苦你们了, 没有人过来吧?”贾迎春微笑着说道。 一个婆子赔笑回答道:“没有人过来,老太太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自从独女去世之后,孙老太太便沉寂下来,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了。贾迎春便在她的院子里换上了好几个自己的人手,又将一些从前欺辱过贾迎春的人卖了出去。如今的孙家,倒是干净多了。 吩咐人打开门,贾迎春迈步走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着酒气脂粉气,还有挥之不去的腥膻气味。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十分复杂,中人欲呕的味道。贾迎春皱了皱眉,司棋连忙和绣橘一起去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屋子里的空气这才清新起来。 走到床前,她看见床上的一对男女仍然纠缠在一起,床上的被子和床单都皱成了一团,可见昨夜的战况何等激烈。伸手推了推覆在李娇儿身上的孙绍祖,没有任何反应。贾迎春嘴角一抽,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冰冷一片。 收回手,她扬声说道:“李娇儿,你该当何罪?” 声音惊醒了床上的李娇儿,她睁开眼,一见到贾迎春便告饶道:“奶奶,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什么敢不敢的。”贾迎春说道,“你们整日缠着大爷,丝毫不顾忌他的身子。现在好了,大爷马上风没了命了,你满意了吗?” 像是没有理解贾迎春话里的意思一样,李娇儿迟疑着眨了眨眼,慢慢的看向身上的孙绍祖。看见他青白无血色的脸时,她浑身便僵住了。抬起手,她试了试孙绍祖的鼻息,接着便尖叫起来:“啊——死人了——” 扬手给了李娇儿一耳光,打断了她的尖叫声,贾迎春吩咐左右道:“将这弑主的丫头关起来,然后去报官,说我们家出了人命了。” 一个婆子小心翼翼的问道:“这,真的要报官吗?”家里出了这种丑事,一般人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呢,奶奶怎么就要揭开这遮羞布了? 贾迎春嗤笑一声,道:“做了丑事的人又不是我,怕什么?” 互相看了看,再没有人敢反驳奶奶的话。大爷死了,老太太又疯疯癫癫的不管事了。如今眼见着,这孙家便是奶奶的天下了。有眼色的奴婢,都知道该听从谁的话。 兵部候补孙家大爷死于马上风的新闻,在京城里很是流传了一阵,大家都当笑话来看。可怜贤德妃的妹子,年纪轻轻的便要守寡了。有知道内情的人,却说,孙家大爷死了,对于孙家大奶奶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呢! 本来因为女儿的死尚未恢复过来的孙老太太,又因为儿子的骤然去世而病倒下去。渐渐好起来之后,便有些不认得人了。这老太太从前虽然很是欺辱过贾迎春,但如今既然已经得到了报应,她也就不再跟她计较了。破费些钱财,养着就是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很是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之后,贾家来人了。确切的说,是贾赦派人来找贾迎春了。 丫鬟来报贾家来人的时候,贾迎春正坐在小花园里赏花。孝期未过,她一身素白,头上簪着银白珠花,却更显俏丽。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 贾赦派来的婆子看见贾迎春的时候,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宛如画上走出来的仙女一般的人,真是从前那个木呆呆的二姑娘吗? 贾迎春乌发堆云,一身白衣,十指纤纤的端着青瓷茶盅端坐在朱红色凉亭之中,实在是如诗如画。身后的垂柳娇花,都成了她的陪衬,丝毫无法夺去她的光彩。 贾家的婆子呆愣了好一阵子,方才上前给贾迎春施礼,说道:“见过二姑奶奶。”见礼完毕,又小心的问候她的身体,轻言细语的寒暄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贾迎春有些不耐烦了,她方才说出自己的来意:“大老爷如今身子有些不大好呢,可惜家里的钱财一直被二房掌管着,想要些什么调理身子,都十分不方便。如今孙家的所有都归二姑奶奶掌管着,想必,也能腾出手来,孝敬一下大老爷了。” 听了这婆子的话,贾迎春只想冷笑。五千两银子将自己卖了出去,明知道女儿被孙家虐待得快要死了也不管。现在倒是知道上门来要钱了?人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就在贾家婆子将来意说完之后,贾迎春的脑子里,便响起了系统久久没出现过的声音:“叮——任务发布。任务内容,打发走贾赦派来的人,使自己免受经济损失。任务奖励,含笑半步癫一枚。” 贾迎春微微一愣,在心里问道:“系统,含笑半步癫是个什么玩意儿?” 系统很快给出了回答:“服下含笑半步癫的人,会一直狂笑,直到昏死过去。” 这算个什么?还不如那个如花似玉丸呢!贾迎春闻言不禁无语了。看向等着她回答的贾家婆子,她慢条斯理的放下手里的茶盅,开口说道:“妈妈来得可不是时候,如今大爷一去世,底下的人便开始偷奸耍滑。田庄里的租子收不上来,铺子里的收入也越来越少。我寡妇失业的,也拿他们没有法子。自己家里的日子尚且要过不下去了,哪里还有余力救济娘家人?” 听了贾迎春的回答,婆子脸上堆着的笑意也淡了下去。顿了顿,她说道:“可是,大老爷老着一张脸派奴婢来这一趟,姑奶奶便如此推脱,叫他脸上怎么过得去呢?知道的说是姑奶奶家里兜不转,不知道的,却是要说姑奶奶有些不孝呢!” 婆子的话说完,贾迎春脸上的淡笑也就消失无踪了。抬起自己的手轻轻弹了弹圆润洁白的指甲,她朝着身旁的司棋微微瞥了一眼。那边司棋就等着她的暗示呢,连忙袖子一挽,走上前来大声说道:“这位妈妈好不晓事,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满天下哪里有逼着出嫁了的女儿非得往娘家送钱的道理?何况,荣国府什么人家,孙家又是什么人家?荣国府拔一根汗毛,比孙家的腰还粗呢!你跟我说荣国府没钱了需要嫁出去的姑奶奶救济?开什么玩笑!叫外面的人知道了,怕是要说你这奴才专会丢荣国府主子们的脸呢!”说完,又冲着身旁不远处的粗使丫鬟喊道:“不知事的小蹄子们,什么人都往奶奶面前领,气着奶奶了,看你们拿什么来陪!还不快去,拿了水桶和抹布来擦地!” 一张老脸通红着,贾家来的婆子匆匆离开了孙家。她心里越想越气不过,便在贾赦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气得贾赦暴跳起来,口口声声要拿那不孝女去跪祠堂。贾琏此时正在他身旁,忙劝道:“老爷真是糊涂了,二妹妹都不是贾家的人了,哪里还有拿她去跪祠堂的道理?她若是犯了什么错,自有孙家的人处置,不需要我们来置喙了。”说完,他又狠狠的瞪了那婆子一眼,道:“惯会挑唆主子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下去。” 婆子低下头,匆匆的告退下去,而这一边贾赦心里的火却越来越烈。贾琏本是一番好意,此时正在气头上的贾赦却听不进去。拿起书案上一本厚厚的典籍,他没头没脑的朝着贾琏身上砸去,嘴里还骂道:“不孝的混账玩意儿,不帮着你老子,倒是会帮着外人了!” 贾琏没有躲开,肩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十分疼痛。但更痛的,却是他的心。一时间他也犯了倔劲儿,冷笑着说道:“原来在父亲心里,二妹妹是外人。那么儿子我呢,是不是也是外人?” 第36章 终结迎春事 贾赦闻言更是生气, 便挥舞拳脚, 狠狠的揍了贾琏一顿。直到王熙凤闻讯而来哭求了一番,方才放他们离开了。人都走了之后, 他在书房里转了好几圈,心头的火还是一直无法消退。便发狠道,一定要好好的教训一下那个不孝女,叫她乖乖的拿出银钱来孝敬自己才是。反正孙家已经绝后了, 还留着钱财作甚? 想到便做。第二日一大清早, 贾赦就再次叫了人,让他们去孙家,把二姑奶奶接回来。她若是敢不来,押也要把她押回来。得到命令的人正要出门, 却又被贾赦叫住了。思忖了一下, 他吩咐道:“把二丫头从前的奶娘叫来,跟你们一起去。” 二丫头最怕她这个奶娘了,看见她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带上这个人一起去,或者,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孙家府邸里,正院之中。贾迎春不端不正的坐在矮榻上, 凝目看着身前的棋盘,眼角也没有朝着底下站着的几个人瞥一瞥。贾赦派来的人等了等,见迎春不说话, 一个婆子便拉扯了一下迎春乳母的衣袖, 用眼神示意了她一下。 干咳了一声, 迎春乳母这才从初见到出嫁之后的迎春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开口说道:“二姑娘啊,不是我倚老卖老要说你。自己父亲要见你,你怎可以不去呢?”她的态度并没有从前那么嚣张,一是因为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二是因为如今迎春的气势,实在是令她感到有些畏惧。 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迎春一点子反应都没有,依旧注视着面前黑白相间的棋盘。那边与迎春乳母一同前来的,她的儿媳玉柱儿忍不住了,开口说道:“二姑娘如今腰板子硬了,父亲召见也不去了,乳母问话也不回答了。我的婆婆血变了奶,将姑娘养到了这么大,换来的就是这般冷待吗?这样凉薄无情的主子,哪怕我是个奴才秧子,也看不上!” 微微抬起眼皮,贾迎春看向嚣张跋扈的玉柱儿,想起从前还在贾家的时候,这人为偷盗了自己累金凤的婆婆来求情,满口污蔑自己用了他们家东西的可恨模样,心里荡起了一丝涟漪。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葱白的手指捻起一枚黑色棋子,轻轻搁在棋盘上,迎春淡淡的吩咐左右:“此人污言犯上,拖下去重打二十板子。我虽然已经是出嫁了的姑娘,但为了贾家的名声不被这等奴才拖累,少不得要管一管闲事了。” 如今孙家上下,已尽在贾迎春掌握之中。她一声令下,当时便进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拖着那玉柱儿就要往外走。迎春乳母急了,高声喊道:“姑娘这是作甚?就连一点情面也不顾了吗?” “你错了。”贾迎春淡淡的回答道,“要真是一点情面都不顾了,此时,被拖下去的,就该是你们两个了。” 迎春乳母闻言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玉柱儿见婆婆败下阵来,连忙说道:“姑娘这般行事,就不顾自己温良的名声了吗?” 贾迎春站起身来,整个人宛如冬日寒风中最傲的那一枝梅花,开口说道:“活了半辈子,我如今才知道,名声有什么要紧的?活得自在随心才最重要。”说完,她嘴角一翘,又道:“将她的婆婆也一起带下去,叫她看着她受刑。”话一出口,她便感觉到,贾迎春原身心中的郁气,消散了大半。 欺辱她逼死她的孙家人死得差不多了,压迫过她的乳母一家子受到了惩罚。也是应该消散大半的怨气了。 贾迎春从前的乳母一家子被拖了下去,贾赦派来的其他人顿时变得像是鹌鹑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将视线转向畏畏缩缩的几个人,贾迎春笑了:“那么害怕干什么?你们又没有做错事,不必担心。” 领头的婆子陪着笑,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既然姑奶奶不去贾府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贾迎春道:“谁说我不去贾府?” 一群人:“……” 贾赦大马金刀的端坐在书房里,面前摆放着几碟小菜,一壶竹叶青,悠闲的自斟自饮着。一壶酒下肚,他拿起空空的酒壶摇了摇,扬声叫人再温一壶酒来,就在此时忽然有丫鬟来报,说是二姑奶奶来了。冷哼了一声,贾赦道:“叫她进来。” 贾迎春缓步走进书房,对着贾赦微微屈膝施礼:“见过父亲。” 贾赦横眉怒目的看着这个不孝女,说道:“你还敢来见我!” 贾迎春微微一笑:“女儿并没有做错什么,怎么会不敢来见父亲呢?” 见贾迎春的态度似乎还好,贾赦心里的火气也消下去了些许:“废话就不多说了,我现在手里缺银子,你给是不给?” 贾迎春正要回话,门外走来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手里拿着一壶温好的酒。见此情景,贾迎春伸手将酒壶接了过来,口中说道:“女儿来给父亲斟酒吧。”说话间,她手指微微一动,一枚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子从她掌心滑落,落进了酒壶之中,很快便化开了。 举步走到贾赦身旁,举起酒壶,淡青色的酒水缓缓落入杯中,荡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很快,便酒香四溢。 瞥了面带微笑的贾迎春一眼,贾赦举起酒杯,一口喝干,而后才开口说道:“别想着来讨好我了,将银子送来,才是真孝顺……”话还没说完,忽然,他黄瘦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而扭曲的笑容,紧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极为疯狂,不多时便涕泪横流。守在门外的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奇怪二姑娘做了什么,竟叫老爷如此的高兴。 这个时候,贾赦已经笑得从椅子上翻倒下去,面目扭曲得可怕。一边不断的笑着,他一边狠狠的看向贾迎春,喘着气说道:“你、你做了、做了什么……” 贾迎春站在贾赦旁边,一脸无辜:“父亲你在说什么,女儿听不懂。”说着,她慢慢的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画着符文的符箓,轻轻在空气里扬了扬。随着她的动作,那张符箓自行燃烧起来,变成了干枯的黑灰。紧接着,她一伸手,便将黑灰塞进了贾赦的嘴里。贾赦瞪大了双眼,努力想要避开她的手,却因为笑得浑身无力,最终还是咽下了符箓化成的黑灰。 施施然站起身来,贾迎春拍了拍自己的手。行了,完事了。 从此以后,只要贾赦再想对她动什么坏心思,就会重复他今日所感受到的痛苦恐惧。几番下来,谅他再也不敢对她做什么了。 系统奖励给她的含笑半步癫,用在贾赦身上,也算是物尽其用。 那张符箓是她连夜画出来的,名为复态箓。物如其名,复制人服下符箓之时所感受到的各种感觉。 此时,倒在地上的贾赦已经笑得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了。不多时,便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了。 走出门来,贾迎春对守在门外的丫鬟说道:“老爷醉过去了,将他扶到榻上歇息去吧。” 丫鬟答应着,朝着书房内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朝后方看了一眼。却见贾迎春的背影翩然若仙,消失在道路转角处。 二姑娘真的是,越来越风姿出众了。这小丫鬟心里想到。 接下来的日子,便没有什么可详细记述的了。第二年,孙老太太便逝世了,孙家只剩下了贾迎春一人。这个时候,孙家旁支便找上门来,想要贾迎春交出孙家的财产。理由也是现成的,孙家嫡系绝后了嘛。与其便宜了寡妇,不如交还给孙家族人。 贾迎春被这些无耻的人烦得不行了,正要冒着惹天道注意的危险施法的时候,北静王爷出现了。在堂堂王爷的威势压迫之下,孙家族人终于偃旗息鼓了。 北静王深深的迷恋着贾迎春,为了她,可以说是做什么事都可以。贾迎春自然不会对他这种妻妾成群的人有什么特殊感觉,却不妨碍,她借他的势力,来保护自己。有了如花似玉丸的滋养,她的容貌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因为这,她的后半生,一直都过得十分逍遥自在。 司棋的表弟找回来的时候,经过了重重考验,确定了他对司棋的坚定情意之后,贾迎春像是嫁女儿似的,将司棋嫁了出去。绣橘则一直陪在她身旁,从丫鬟做到了嬷嬷。也曾经有人劝贾迎春,可以从孙家旁系里挑一个孩子来收养,替孙家嫡系传宗接代。听了这话,她淡淡的笑了,说道:“传什么宗接什么代?不必了。” 孙家这样恶贯满盈的人家,活该断子绝孙。 北静王年老病逝的时候,嘴里一直喃喃念着一个名字。北静王妃凑到他耳边仔细听了,站直身子后叹了一口气。 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第37章 元春的心愿 贾迎春寿终正寝之后, 堵在她心头的怨气, 终于全部消散。 这可怜的女子,最终所求, 也不过是安然度日而已。可惜,就是这么微小的心愿,也有人非要她达不到。 幸好还有弑情仙子,虽然她是为了自己的修炼, 却也算是度化众生了。 回到安心居过了一段悠闲日子之后, 这一日,又从红楼梦魇小世界里,来了一位客人。 身着金黄色凤袍的女子缓步行来,哪怕成了鬼魂, 依旧一身风华, 贵气凛然。 她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看起来,有些像是因病而亡的。可其实,脖颈间一道深深的紫红色勒痕,说明了她真正的死因。 见到微笑伫立的弑情仙子,这女子眼中虽有疑惑不安, 态度却依旧端庄平和。其落落大方的气度,实在出众。 听了弑情仙子的一番解说,名为贾元春的女子终于落下泪来:“仙子, 元春心中, 有太多遗憾。” “我这一生, 都在为别人而活着,从不知自由为何物。这也罢了,可我牺牲了所有,换来的却是一场空。陛下不过是在利用我,家人也不过是在利用我。我真想知道,这世上,可曾有人对我用过真心?” “若是能再来一次,元春希望,不再凄然凋落于深宫之中。即便是平平淡淡的过一生,也好过黯淡夭亡。我亦希望,能够得到夫君的几分真心。不要全部,几分便好。” ……翩然而落的花雨之中,她听见对面仙子叹息般的声音:“如你所愿。” “小红醒醒,生意上门了!” 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成为贾元春的女子,看见自己正坐在一张褐色书案之前,似是已埋首睡了许久。抬起头来,她看到书案上正搁着一副画了一半的花鸟图,墨迹尚未干透。不远处的檀木笔架旁边,一只鎏金铜香炉中,袅袅的烟气正从炉盖缝隙间缓缓升起,带来清雅的芳香。 珠帘轻晃,有身着粉衣的宫女端着托盘缓步走进来,口中说道:“姑娘,画了许久了,且歇息一会子,喝口茶润润喉咙吧。” 来人是抱琴,哪怕是进了宫,私底下她仍然称呼她为姑娘,因为贾元春喜欢这个称呼。 或者,这个称呼,能令她想起,从前尚未出阁的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 伴随着成长而来的,似乎总是烦恼居多。 “姑娘?”抱琴轻手轻脚的将绘着美人抚琴图的茶盏搁在书案上,见姑娘似乎怔住了,便轻声的问了一声。 缓缓的眨了眨眼,贾元春看向抱琴。这丫头跟随着她从荣国府来到宫中,一路陪着她经历过许多风雨波折,想来应该是忠心的。她生着一张很是讨喜的团团脸,皮肤白皙,五官中最为出彩的是高挺秀雅的鼻梁,使得她整张脸都看起来立体了许多。但这几分姿色,在美人如云的宫中,实在是泯然众人矣。就算是贾元春这个主子,姿色也算不得绝佳,不过是气质出众罢了。 贾元春想要得到皇帝几分真心,就不能只是现在这副外貌。 端庄大气,那是正妻皇后的事。做妃嫔,美色很重要。尽管现在她还只是一名女史,但成为后宫妃嫔中的一员,只是迟早的事。 打发抱琴离开之后,贾元春开始在心里呼唤系统7103了。很快,她便得到了回应,那冷冰冰的声音出言问道:“宿主有事吗?” “把你那个如花似玉丸,赊给我百十来丸呗。” 似乎被贾元春的狮子大张口惊住了,系统7103半晌之后方才给出反应:“你说啥?” 贾元春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边,系统这才气呼呼的回答道:“没门儿,一颗都没有!”也难为它了,竟能用那种无机质的声音表达出“气呼呼”这种语气。 “不要这样对我嘛,要不然,十来颗也行啊!” “已经说了,一颗也没有!不做任务,就没有奖励。” 与系统7103纠缠了半晌,它依旧是一副食古不化的态度,简直比那些执着维护正统的老学究还要固执。贾元春无法了,只得问道:“可我现在真的急需如花似玉丸啊,赊一颗,总行了吧?” 似乎犹豫了一阵子,系统方才期期艾艾的回答道:“行……吧……” 贾迎春这才满意的啧了啧嘴,看向自己的手心。系统不会像人类一样反复无常,此时一颗如花似玉丸,已经落在了她的掌心。 将那橙红色香气袭人的丸子嚼吧嚼吧咽了下去之后,贾元春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走去。虽然说是女史,身在伺候人的位置上,但毕竟身上还是笼罩着昔年国公爷的荫庇。因为这个原因,她在皇后宫里有一所单独的住处,不必与其他女官们混居,倒也清净自在。皇后对于她是淡然处之的态度,轻易不叫她到面前去。从前的贾元春,因为这事心急如焚,频频有动作,倒是惹了皇后讨厌。如今她来了,就不会那么做了。 是自己的,怎么也跑不掉,不必急于一时。 一明两暗三所小小房屋之外,是一个不甚宽敞,但颇为雅致的小院子。角落里一棵粗壮高大的桂花树,树荫几乎伸出了院墙之外。一树淡黄色的细碎花朵,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墙边花坛之中,开着许多姿态各异的菊花。有普通常见的白菊□□,亦有珍贵稀少的红二色,绿芙蓉。一眼望去,姹紫嫣红,十分悦目。 随意在院子里走了走之后,她信步出了院门,打算去熟悉一下当前生活的环境。皇后正宫,其建筑和风景自是大气优美,比之荣国府的大观园,别有一番风貌。一路走来,她也遇见了几个宫女太监。面对着她这个位置颇有些尴尬的女史,他们的态度,几乎都是敬而远之。贾元春也不在意这些,只顾打量着四周的亭台楼阁。 行至一片幽绿湖泊边之时,贾元春感到腿脚有些酸痛了。到底是没经过什么锻炼的大家小姐的身体,实在算不得很结实。她矮身在湖边一片假山边坐了下来,伸手轻轻的捶着腿脚。就在这时,脑海之中,响起了系统的声音:“叮——任务发布。任务内容,给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增加他对你的好感度。任务奖励,如花似玉丸一枚。”任务发布完了,系统又对她说道:“赶紧做任务吧,好还清你的欠债。” 切,真是小气吧啦的……贾元春这样想着,问道:“你都发布任务了,想必,皇帝就在不远处吧?” 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系统催促道:“赶紧的。” 贾元春闻言也不再追问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想了想,她伸手握住右脚上穿着的水红绫子高低鞋,将其脱了下来。紧接着,又再次动手,脱下了脚上的白色缎袜。于是乎,一只宛如玉雕一般,小巧玲珑的纤足,便出现在了秋日微寒的空气中。 在华夏男人的心目中,女子的脚,具有着特殊的地位,难以言喻的诱惑力。否则,就不会发明出缠足这一摧残女人的行为了。君不见就算是现今,也有着不少的恋/足癖吗? 自然,当今皇帝不见得便是恋/足癖了。可是,试一试也不要紧,对吧? 不多时,贾元春便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几不可察。她垂着眼眸,并没有朝声响传来处看,只是盯着自己的裸足,似乎在查看上面有无伤痕一般。她的姿势看似随意,其实有好几处肌肉紧绷着。刻意凸出了腰身以下,伸展着肩背。这样看起来,愈发显得腰肢纤弱不盈一握,而臀部圆翘,极为诱人。 此时,先前她服下去的如花似玉丸已经在发挥作用了。她的皮肤更加白皙无暇,仿佛上好的绸缎一般,引得人情不自禁的想要试着去触摸,想试试看是不是触感也如丝绸一般柔滑。她的头发愈发乌黑柔亮,与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简直令人有种触目惊心的惊艳之感。虽然五官还算不得有多迷人,却也多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魅惑感。此时,在天边斜阳金红色的背景映衬之下,湖边的丽人宛如堕落凡尘的仙子似的。令人恨不得折断她的羽翼,玷污了她的清净,使得她永远无法归去。而那裸/露出来的纤足,则替她更添几分诱惑。使得看见这一幕的人的心里,无端端升起一种想要摧残掉这种完美的激烈心绪。 贾元春的行动,成功了。因为,她听见了任务完成的声音。系统很是满意的说道:“还不错嘛,欠债这么快就还清了。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抬起头,贾元春看见远处楼阁边缘,一截飞闪而过的明黄色衣角。看来,皇帝陛下还不准备就此与她相见。没关系,只要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不算白白浪费自己这一场动作。要知道,凹造型也是很累的啊! 在这深宫之中,只要帝王对你存有了几分在意和真心,日子就不会一直难过下去。当然,现在还谈不上真心二字,不过,她相信,那是迟早的事。 她就是这么自信。 第38章 不想睡皇帝 贾元春没有想到, 竟然这么快, 就见到了贾家的人。 距离她刚刚来这里半个多月之后,就遇到了宫女可以见家人的日子。这样的宛如节日一般的日子, 一年也不过只有这么一次罢了。一大早的,贾迎春便听见隔壁院子里热闹起来,想来是宫女们正忙着梳妆打扮呢。 她对贾家的人并没有什么好感,也就并不想见他们。只是, 她不想见他们, 他们却是要见一见她的。嫡长女送进宫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个喜讯传来。贾家的人,已经是心急如焚了。 宫女们要见家人,是要离开自己供职的宫苑, 到宫门口特定的地方去与家人见面的。贾元春没打算去, 便琢磨着也许可以画一下画,弹一下琴来打发时间。就在这时候,皇后却派人过来了。 面前站着的身穿雪青色宫衣的宫女儿,对贾元春说道:“贾女史,娘娘说了,贾女史与其他人的身份不同, 不必去宫门外见家人。等一会子,贾家的太太便过来了,贾女史等着便好。”说完, 微微屈膝施了一礼, 便转身离开了。 贾元春坐在窗下, 有些搞不懂这个皇后娘娘了。你说她究竟是待贾元春好呢,还是不好呢?想来,这也是皇帝的意思吧。这个皇后,未必是皇帝最心爱的人,却一定是最懂他的人。如此行事,可以召显出皇帝对勋贵人家的优容。可是,却使得贾元春更不被其他宫女们待见了。谁会喜欢一个明明身份与自己相似,却处处与自己不同的人呢? 鹤立鸡群,未必是一件好事。 不管贾元春想还是不想,不多时,贾家来的人便与她相见了。不像原本命运轨迹里做了贵妃之后与家人相见时可以一次见好几位,这个时候,她毕竟还只是个女官,高级宫女而已。因此,今日前来的,便只有王夫人一个人。一见到贾元春,她便流下泪来,泣道:“女儿,苦了你了……”旁边站着的抱琴,也跟着哭了起来。 贾元春拿起袖中掖着的闪红官缎帕子,遮住了面容,双肩颤抖着,似乎在哭泣。其实帕子底下的脸是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说着苦了自己这个女儿,那么当初,何必又要将她送进宫里搏一场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富贵荣华呢?说到底,也不过是自私罢了。贾家显赫的过去,看似深厚的背景,其实加在进了宫的她身上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带来什么好处,反倒使她处处受限。处于她上位的人忌惮她,处于她下位的人排挤她。这些年,何曾有过一天开心的日子?酸楚从内心深处不由自主的涌了上来,那是原主残留的情绪在作怪。其实对于可以说毁掉了她青春年华的贾家,她何曾不怨?只不过是被骨肉亲情绑架着,只得承受罢了。 这一生,真是不值得啊……遥远时空中,似乎传来了一位女子轻轻的叹息声。 王夫人哭了一阵子之后,拿起紫檀色帕子擦了擦脸,红着眼睛对元春说道:“女儿,最近这段时间,……可曾见过你?”说着,她翘起一根手指,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指了指。 看吧,不问她过得好不好,不问她是否有难处,最在乎的,还是皇帝有没有对她上心。说到底,贾家和王夫人最在乎的,还是他们的富贵。贾元春在心里轻嗤了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答道:“未曾见过呢,皇后娘娘不叫我到她面前去,我哪里有机会得见天颜呢?” 闻言,王夫人的脸色几不可察的沉了下去,说道:“继续这么下去,哪里是个头呢?元春,你已经过了双十年华了,不能跟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比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啊……”她叹息着,露出有些做作的愁容来,显见得是做给贾元春看的。 对于王夫人贾元春是越来越不耐烦,便随口敷衍着。王夫人在得到了她一定抓紧时间虏获皇帝的心的保证之后,满意的将一叠小面额的银票交给了她。她自然是收了起来,人在宫中,银钱是必不可少的,否则寸步难行。 送走了王夫人之后,贾元春便回到了自己屋子里,百无聊赖的看起书来。却没料到,不久之后,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贾元春坐在西窗之下,手里握着一卷琴谱,专注的看着。抱琴坐在门口,手里拿着绣绷,细细绣着一方手帕。浅绿色的丝帕上,已经绣出了一对隐约的五彩鸳鸯轮廓。底下是碧波荡漾,上方疏疏飘着几缕柳丝。一见之下,仿佛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春风。 不多时,抱琴便绣完了一只鸳鸯翅膀,正要换线的时候,一团阴影,罩在了她头上。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她看见了一张男子的脸。小麦色的皮肤,清晰的轮廓,有些狭长的眼睛,却不是皇帝是谁?抱琴大惊,正要站起来施礼,却被他摆手制止了。当今陛下伸出手,轻轻按住门口小宫女的肩膀,自己则迈步走进了屋子里。身后他的大太监恭恭敬敬站在门旁,给了抱琴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无奈之下,她只得悄然起身,走到门口另一边站立着,目露担忧的看向元春那一边。 不会出什么事吧……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金红色的阳光斜斜从支起的细棱格窗户中间照进屋子里,给窗下佳人的发丝镀上了一层金边。她身上穿着半旧的莲青色宫衣,腰上束着褐绿色腰带。一枚双鱼形状的白色玉佩挂在腰间压裙,朱红色的丝穗在风里轻轻飘动着。乌黑顺滑的头发,随手挽成一个倭堕髻,其上只簪着一根金蝉玉桐叶簪,显得十分素雅。她垂眸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本,压根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泛黄的书页之上,那几根葱白玉指,看起来仿佛雕塑一般,美得不真实。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却更添几分神秘。令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去发掘,她眼底到底藏着些什么。 系统独家出品的如花似玉丸,给人带来的影响绝对不小。 惬意的欣赏了半晌美人阅书图,皇帝这才干咳了一声,出言说道:“在看什么书?” 似乎被惊吓到了,贾元春手里的书一下子落在地上,她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匆匆施礼道:“见过陛下。” 似乎贾元春有些惊慌的模样取悦到了皇帝,他唇角微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看见朕,吓到了?” 微微垂下脸,贾元春有些赧然的点了点头:“奴婢的确有些被吓到了。”她暗中憋了憋气,顿时,两抹红云飞上脸颊,倍添风情。 站在门外的抱琴,一直关注着屋子里面的情形。直到两扇门被关上,她方才收回了眼神。垂下头,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像是里面揣着一只小鹿一样。皇帝的近身太监丢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轻声说道:“你们姑娘的福气来了。” 抱琴屈膝给对方施了一礼,没有说话。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心里有些激动,有些彷徨,还有些悲伤。总之,极其复杂。 姑娘她,应该是高兴的吧?她如是想到。 此时,屋子里面的场景,却并非门外二人所想象的那样。陷入迷乱之中的,只有皇帝一个人而已。贾元春坐在床沿上,冷静的看着床上的皇帝,抱着一团被子拱来拱去。她施了一个小小的法术,使得对方陷入了春意盎然的幻境之中。醒来之后,也不会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春/梦。 她给他的,绝对是他难以想象的极致享受,最为痛快淋漓的发/泄,在梦里才能见到的景象。这样一来,哪怕一切都是假的,他也不吃亏,不是吗? 皇帝并没有在贾元春屋子里留宿,夜色降临的时候,他穿好衣裳离开了。站在床边,看着裹在海棠红丝被里面的丽人,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她拉好了滑下来的被角。手指触碰到如雪的滑腻肌肤,使得他的心又再次荡漾了一下。 从前怎么没有发现,荣国公的孙女,竟然有这般的风情…… 或许,自己的计划,可以稍稍更改一下。 十分满足的迈步走出屋子,看见侍立在门外的抱琴,皇帝顿住脚步,说道:“好好伺候你们姑娘,将来好多着呢。” 抱琴慌忙答应,福身下去之时,皇帝已经大步走远了。 匆匆迈步走进屋子里,扑面而来的是陌生的腥膻气息,使得抱琴的脸红了起来。轻悄的走到床边,还不等她出声,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十分清醒,根本不像刚刚醒来。 顿了顿,抱琴方才开口问道:“姑娘,累吗?身子,可还好?”她听说,第一次承宠之后,是很难受的。姑娘的身子向来娇弱,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贾元春坐起身来,伸手从被子底下抽出一条白缎递给抱琴:“收好。” 第39章 正六品婉仪 抱琴看见那白缎子上面一抹殷红, 脸立即更红了, 连忙伸手接了过来。将其慎重收好之后,她又走到元春身前, 问道:“姑娘可要沐浴?” 想了想,元春道:“沐浴就暂时不用了,你找些伤药和包扎用的布条过来。” 闻言抱琴一惊,忙问道:“要这些作甚, 姑娘你哪里受伤了?”说着, 她的眼风不由自主的,飞向贾元春的身/下。 贾元春笑了笑,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伤的是手。”说着她抬起左手来, 给抱琴看那皓腕上一道浅浅的伤口。伤口其实不大, 但因为是在雪白无暇的肌肤之上,所以看起来倒是有些骇人。 “怎么伤到的——”抱琴惊呼起来,慌忙找了伤药和布条过来,忧心忡忡的看着贾元春:“姑娘,要不要请个太医过来看看?” “只是划破了皮子而已,不用小题大做了。”贾元春抬起手腕, 示意抱琴给她上药包扎。抱琴见姑娘执意不肯请太医,只得自己动手,小心的给那道伤口敷上了止血促愈合的药末子, 又用干净的棉布条包上。做完了这些之后, 她说道:“要不要吃点夜宵, 这会子可该饿了吧?” 被抱琴这么一提,贾元春方才觉得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了,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好,随便弄些吃的过来就行了。” 抱琴答应着,从箱子里取了些预备打赏厨房仆役的碎银子出来,正要往外走,院子门外却来了两个穿蓝衣的太监。两个人的手里,各自提着一只红漆雕花镶螺钿描金食盒。为首的太监站在门外,躬身施了一礼之后说道:“贾女史,陛下派奴等过来,为女史送晚膳。” 贾元春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梢,点头道:“劳烦公公们了,且放下吧。抱琴,看赏。” 抱琴闻言,忙又返回,取了两个上等的封儿,交给两个太监:“多谢公公跑这一趟。” “为陛下做事,不敢言谢。”两个太监的态度很是恭敬,接过赏赐后又给贾元春施了礼,方才退后离开了。 抱琴取了食盒来到八仙桌边,将食盒里头的酒菜一样样的取出来,小心安放在桌子上。橙红色暖融融的烛光之下,那些精致的酒菜,看起来十分可喜。酒是暖过了的荷花酒,散发出淡雅的酒香和花香,闻起来很是怡人。配有一只倒垂莲蓬高脚酒盅,正适合自斟自饮。菜肴有一样小银盒子装着的蒸羊脸肉,一样芽韭炒鹿脯丝,一盘燕窝鸡丝香蕈丝火熏丝白菜丝镶平安果,一碟子玫瑰鹅油烫面蒸饼。另有五福大珐琅碗装着御田胭脂米饭,香气袭人。 看着这些酒菜,抱琴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转头对贾元春说道:“姑娘,这些都是稀奇难得的菜肴,陛下,很喜欢姑娘呢!” 贾元春起了身,走到桌子旁边坐下,瞥了抱琴一眼之后说道:“瞧你,从前在荣国府的时候,什么稀奇的菜肴没有吃过,怎么进了宫,就眼皮子浅了?”说完,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筷子鹿肉放进嘴里。嗯,鲜香细嫩,颇为可口。 抱琴拿起酒壶,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姑娘就取笑奴婢吧,奴婢不过是感叹陛下待姑娘这一片心罢了。陛下这三宫六院许多妃嫔,却很少听说他亲自吩咐给哪位妃嫔赐膳呢!” 听了抱琴的话,贾元春并没有回答,脸上也没什么笑意,只是夹了菜肴来吃。抱琴见姑娘兴致不高,也就不再说话,沉默的给她夹菜添酒。贾元春吃了几筷子之后,道:“你晚上也没有用饭吧?坐下来跟我一起吃吧。” 主仆俩进宫之后一起用饭,这样的事从前也是有的。因此抱琴也不多加推辞,看贾元春吃得半饱之后,自己便也坐下来开始用饭。两个人都吃饱了之后,饭菜犹剩下许多。抱琴给元春泡了一盏金橙蜜饯茶消食,自己去将桌上的残羹冷饭收进了食盒之中。明日清晨,自有宫女或太监来取。 第二天早晨,取食盒的宫女离开之后,贾元春的小院子里,迎来了传旨的太监。她料到自己的位置会有变动,却没料到,旨意竟然来得这么快。看来,此时自己在皇帝心里的位置,比她自己估计的,还要重要一点。 这还不够,还得更重要一些才行。 贾元春被册封为婉仪,正六品。 曾经的命运轨迹里,她从女史,一跃便成为了贤德妃。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岌岌可危。富贵荣华的背后,其实藏着锋利刀刃,时刻悬在她的头顶。 这一次虽然只是个婉仪,却是实实在在,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不再是皇帝制约勋贵们的棋子了。在皇帝心里,她终于有了一席之地。 正式成为皇帝妃嫔中的一员,贾元春便不能再住在那个小院子里面了。她搬离原处,住进了禁宫东南隅的华安宫。此地僻静,但好处是正殿里空荡荡的没有住着主位妃嫔,免了束缚。贾婉仪住进了右侧殿,左边侧殿里,住着一位姓史的容华。位份比贾元春略高,是从五品。可惜,却已是许久没见天颜了。 搬进华安宫的第二天,贾元春便预备去见一见这位史容华。可她还来不及出门,史容华便已经上门来了。贾元春微微一怔,便迈步上前屈膝施礼,口中说道:“见过容华姐姐,原本该是妹妹去拜见,怎能劳动姐姐亲自上门呢……” 史容华笑容满面,疾行几步伸手扶住贾元春,说道:“妹妹何必如此多礼,我来见你与你去见我,不是一样的吗?再说了,我原是史侯府的远亲,与妹妹之间,真可以说原就是一家人呢!” 史容华长相跟史湘云是一个挂的,圆脸,团鼻子,厚实圆润的双唇仿佛闭不上似的,总能依稀看见唇封里一线白牙齿。脸上能谈得上出彩的,或许就是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了。有这一双眼睛,使得她整个人都活起来了。在这里之前,她似乎刻意装扮了一下。身上穿着今年新做的玫红色回纹锦宽袖衣,下面系一条鹅黄色杭绢点翠缕金裙,微露脚上的一双海棠红绣双鱼戏水高低鞋。她似乎想要昭示自己还是没有失宠的,头上珠宝琳琅,华光耀眼。却不知怎么的,愈发显出一种人走茶凉的凄凉感来。看来,人的气场,有的时候就连华贵的装扮都拯救不了。 贾元春面对史容华的时候,并没有露出一点新得宠妃嫔的骄矜来,显得十分的宽厚亲和。这也是贾元春一向给人的感觉,自带着大家族嫡长女的气场。史容华与她攀谈了许久,茶水都续了两次了,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抱琴低声说道:“姑娘,史容华,怕是有求于咱们呢。” “还能是什么呢,不过是想着看看,能不能借上我这股东风罢了。”伸了个懒腰,贾元春淡淡的说道。 抱琴迟疑着说道:“其实,姑娘孤身一人,也需要有个臂膀。史容华,毕竟还算是四大家族的人。” 贾元春不动声色,回答道:“再看看吧。”四大家族?不给她拖后腿就算是好的了。一个早已失宠,恐怕皇帝连她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的人,能给她带来什么助力呢? 下午的时候,分给贾元春的宫女太监们,来到了华安宫。 以她目前的位份,可以有两个大宫女,四个小宫女,两个太监伺候。尚宫局送来了十多个人供她挑选,一般的新进妃嫔是没有这个还可以自行挑人的权力的。可见,是皇帝打了招呼了。 对于挑人,贾元春并没有放在心上。就算是并不忠于她的人,她也自有法子叫他们只忠于自己。因此,她便随意选了几个顺眼的人留下,其他的人,只得怏怏离开了。 叫抱琴给新来的人发放赏赐,贾元春自己却躲进了暖阁里,拿起笔来,开始画一些符箓。她绘制的这八道符箓,名为忠诚符。符如其名,中了此符的人,会全心全意的忠诚于施符的人。其实绘制符箓需要特定的符纸和符笔,但她此时并没有这个条件,只能用普通的狼毫和宣纸。这样画出来的符箓,效果自然不如用特定符纸符笔画出来的,但也无法了。只能劳动她,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新再画一次。 夜晚,趁着所有宫女太监都入睡了的时候,贾元春悄悄潜入他们房中,将符箓施于他们身上。随着数道不显眼的淡光闪现,整个华安宫右侧殿,尽在贾元春掌握之中。 当今后宫,并没有妃嫔首次承宠后必须去给皇后请安的规矩,因此贾元春第二日起身之后,施施然待在自己宫殿里,没有打算出门。以她目前的位份,还没有日日去皇后宫里开小会的资格,倒也落得清闲。可惜,她的打算终究还是落了空,因为,她不必去见皇后,皇后却派人过来寻她了。 第40章 淑妃何莲琬 “贾婉仪不同于其他妃嫔, 原就是皇后宫中出去的, 就跟自己人一样。所以,娘娘特特吩咐奴婢, 请贾婉仪过去叙一叙家常。”身穿绯红色宫裙,挽着双环髻的宫女如是说道。 这个时候,已经不早了。想来,在皇后宫中开小会的妃嫔们应该已经离开了。想了想, 贾元春便回答道:“劳烦你跑这一趟了, 我这就去给娘娘请安。”她一说完话,身旁生着容长脸,名为芝兰的大宫女便适时递上一只沉甸甸的荷包,笑道:“劳烦了。” 在皇后身旁伺候的宫女都是见过大世面的, 自然不会因为赏赐丰厚而动容。那年纪极轻的宫女微微一笑, 接过荷包屈膝施礼之后便后退离开了。 芝兰见那宫女离开,便对贾元春说道:“婉仪,这是婉仪受封后第一次去拜见皇后娘娘,可是要慎重些呢。” 贾元春点头道:“正该如此,你来替我梳妆吧。” 坐到梳妆台前,芝兰轻舒玉臂, 动作迅速而仔细的给贾元春梳了一个大气端庄,宫中极为常见的牡丹髻。而后展开三层的檀木螺钿首饰匣子,让贾元春挑选首饰。元春伸手拨着匣子里珠光宝气的饰物, 选了一支式样不打眼的累丝云凤纹金钗, 一对嵌红宝石叶形掩鬓, 又是一双鎏金兰花苞形耳坠。而后她自行套上一对成色上等的碧玉镯,对身后的芝兰说道:“行了,就是这些吧。” 梳妆完毕,芝兰又忙着给贾元春挑选衣裙。此时抱琴也不甘寂寞,凑上来跟芝兰一起,快速而谨慎的挑好了衣裙。上衣是一件鹅黄色妆花遍地锦通袖,下面一条浅绿色百花裙。一身衣裳穿起来,素雅亮眼又不失端庄,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穿好衣裙,贾元春拿起一条银红色绣着荷叶莲蓬的手帕掖进袖口之中,对两个宫女说道:“好了,咱们走吧。” 三人步行来到皇后的凤仪宫,虽是秋季,额头上却都渗出了细微的汗珠来。经由守门的宫女通禀之后,贾元春缓步进入到侧殿。站在暖阁门外,又要等着里面传唤。幸好皇后似乎并没有打算给她来个下马威,很快,站在门旁的小宫女便掀起了大红盘锦帘子,口中说道:“新晋封的贾婉仪,觐见皇后娘娘。” 门帘被打起之后,一股暖香便飘了出来,直往人身上扑。皇后素爱焚香,日夜不断的。尚未到冬季,暖阁里已经摆起了炭盆,比起外面暖和了许多。贾元春缓步上前,对着端坐上方的女子跪拜下去,口中说道:“嫔妾贾氏元春,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并没有等待很久,皇后柔和的声音便在暖阁里响了起来:“婉仪起身吧。” 贾元春站起身来,飞快的看了皇后一眼,立即就又垂下了眼眸。皇后年纪三旬开外,微微有些发福了。皮肤细白,五官平淡。她穿着家常半旧的衣裳,头上只戴着寥寥几件首饰。想来是众妃嫔离开之后,就换下了大衣裳。此时贾元春方才发现,皇后下首还坐着一位妃嫔,却是淑妃娘娘何莲琬。 宫中妃嫔众多,低位高位的都不少,要问谁是陛下的心头好,便是这位淑妃了。她出身清贵的书香世家,自小便有才女的名声传出来,尤擅诗画。她身子娇弱,因此虽得盛宠,膝下却只有一位小公主,不得不说实在遗憾。 何莲琬身材修长而消瘦,腰肢盈盈一握,肩膀是典型的削肩,又称美人肩的,看起来十分的楚楚可怜。她非常知道如何凸显自己的优点,一身月白宫装上束着很紧的莲青色腰封,上配一枚玉兔捣药羊脂玉佩压裙,愈发显出腰肢的纤细。一张巴掌大的娇小脸庞,看不出一点瑕疵。下颌尖尖,我见犹怜。见贾元春对自己施礼,她忙笑道:“妹妹真是多礼了,快快请起。”态度十分谦和,毫无宠妃的嚣张跋扈之感。 给贾元春赐了座之后,皇后便微笑着说道:“早知道你是个有大出息的,不会一直耽搁在我这里。果不其然便应在今日了。你是个懂事的,宫中规矩也早就学会了,不必我再赘言。日后与众姐妹们一起,好好伺候陛下,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方是正理。” 贾元春站起身来,垂首安静的应了。皇后抬手示意她坐下,笑道:“你就是多礼,向来如此。果然不愧出身于荣国府,就是有规矩。” 皇后对贾元春的态度,是亲近中透着疏远。对何莲琬的态度,就值得推敲了。似乎有些想要表示亲和,又暗藏着无法掩饰的厌恶,还有些艳羡的意思。贾元春心里暗自笑了,这个皇后,其实倒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她从前不喜欢自己,就将自己搁得远远的不放在眼前。现在因为自己骤然被册封,她想要看一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迫不及待的将自己叫了过来。自己若是皇帝,也喜欢这么一个心思堪称单纯的女子坐在正宫皇后的位置上。至于这个何莲琬…… 贾元春端起旁边海棠式红漆小几上搁着的五谷丰登珐琅描金盖盅,拿起盖子赶了赶浮在面上的茶叶,轻轻抬起眼来。看似在看自己翘起的手指上淡淡的红蔻丹,其实在瞄着何莲琬。这女子看起来好似一汪蜿蜒和煦的春水,柔软清雅,可其实,真的是如此吗…… 依稀能够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难以抑制的厌恶。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敏锐的察觉到了贾元春的视线,何莲琬抬起眼看了过来,微微笑道:“贾婉仪在看什么?” 不慌不忙的放下茶盏,贾元春迎上对方的视线,笑道:“嫔妾在看淑妃娘娘,生得真是好看。嫔妾哪怕是个女子,都觉得心旷神怡呢。” 何莲琬闻言笑意愈深,说道:“贾婉仪真是会说话,要我说,婉仪才是丽色逼人呢!”说着,她眼中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之色,又道:“从前婉仪还是女史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几次。那个时候,仿佛婉仪并没有现在的颜色呢。也不知婉仪是如何保养容颜的,不如说出来,叫我跟皇后娘娘也见识见识。毕竟岁月不饶人,我今日照镜子的时候,便觉得自己憔悴了些呢……”她伸出纤纤玉指抚上自己的脸颊,仿佛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听了何莲琬的话,皇后也将视线移了过来,眼里露出感兴趣的神情。果然,不管什么年代,不管在什么地方,保养容颜都是每个女人都会感兴趣的话题。 贾元春脸上的笑容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端着,说道:“哪里有什么秘方呢?不过就是放宽心情,吃好睡好。娘娘可不要小看吃好睡好这两点,这两样好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会变得不一样。如此一来,容貌也就自然保持得好了。” 何莲琬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说道:“原来如此么?难怪呢,我夜里总是睡不安稳,一夜要惊醒好几次。怪道说我看着,最近眼角都多了好几条纹路呢。” 贾元春道:“娘娘自谦了,哪里能看出有什么纹路,就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娘娘夜里若是睡不好,可以在睡觉前试着喝一碗热热的奶/子。肠胃熨帖了,自然也就能睡好了。” 何莲琬微微笑道:“多谢婉仪费心了,我会试试看的。” 此时皇后娘娘插嘴道:“奶/子腥味有些重,本宫却是有些喝不惯。” 贾元春道:“可以试着在里面加一些姜汁,去腥是好的。” 众人又闲谈了一会,看皇后娘娘稍露出疲态之后,便告退了。出了凤仪宫之后,贾元春站在殿外,看着何莲琬上了步辇。端坐在高高的步辇之上,何莲琬看向贾元春,道:“婉仪若是得空,可来我宫中消遣。下棋论诗,也是乐事。” 贾元春微微屈膝施礼,口中应道:“得空自该去拜见娘娘,只要娘娘不嫌弃嫔妾愚笨便好。” “贾婉仪若是愚笨,那这宫中便没有聪明人了。”似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何莲琬不等贾元春回应,便吩咐左右:“回去吧。” 看着淑妃一行人迤逦而去的背影,抱琴有些担忧的低声说道:“婉仪,淑妃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元春道:“管她什么意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回到华安宫后不久,便有掌事太监来传口谕,说陛下今日会来,叫贾婉仪做好侍寝的准备。元春的宫女太监们都十分高兴,忙不迭的传热水来,要伺候她沐浴净身。而贾元春自己却兴趣缺缺,可有可无的样子。揣测着主子的心思,芝兰小心翼翼的问道:“婉仪可是没什么精神?待会儿陛下来了,可不能再这样了。” 瞟了芝兰一眼,贾元春点头:“我晓得的,不过是一时觉得,诸事都没什么意思罢了。” 好无聊啊啊啊啊…… 第41章 再次得晋封 见贾元春自己心里有数, 芝兰也就不再多说, 便转身催着小宫女要热水去了。就在这时,史容华却又再次上门来了。 她这次又换了一身衣裳, 打扮得极其娇艳夺目,脸上抹得粉光脂艳,笑嘻嘻的对贾元春说道:“妹妹,我闲着无事, 便来寻你说说话儿, 妹妹可不要嫌我。” 贾元春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陪着她喝茶说话。不多时芝兰来报,说是水已经准备好了,婉仪再不去的话, 就冷了。贾元春面带憾色看向史容华, 正要开口,对方却先说话了。却见她捻起旁边葵花式小几上搁着的珐琅小银碟子里面一块油酥蜜豆饼,小小的咬了一口,笑道:“妹妹快去吧,我瞧着这点心做得很是不错,再吃一点子。” 看起来一时间史容华是不会离开了, 贾元春便告了罪,自行下去沐浴了。享受了一回喷香的玫瑰花瓣浴之后,她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气息回到暖阁里, 看见史容华依旧坐在原处, 坦然自在的喝着茶吃着点心。见到贾元春回来, 史容华放下手里的茶盏,笑道:“妹妹沐浴完毕了?瞧着又好看了些,这皮肤,啧啧,简直像是能掐出水来……” 贾元春微笑不语,在锦凳上坐了下来,任小宫女站在她身后,拿着大帕子擦拭着湿头发。芝兰撤下了史容华身旁小几上搁着的残茶,却没有再上新茶过来。送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毕竟,皇帝陛下也许很快就要过来了。这个时候史容华再继续留在这里,是很不合适的。可是,史容华仿佛察觉不到屋子里隐隐的暗流似的,继续笑着对贾元春说道:“妹妹的头发养得可真好,又黑又亮,缎子似的。我就不行了,总爱掉头发。每次洗头都掉许多,弄得我现在啊,都怕了洗头发了……”她没话找话,说个不停,就是半个字不提离开。 芝兰和抱琴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轻蔑之色来。这个史容华,想借着婉仪这架梯子爬上树摘桃子,也不怕摔下来丢了脸面。可偏偏,自家主子位份低了她一头,不好直接说出撵人的话来,只得受着了。看来在这宫里,还是爬得高些的好,起码能镇住不少眼皮子浅的小人。 眼见夜幕逐渐笼罩宫苑,两个丫头心里都焦急起来,却偏偏无计可施。面对着不要脸的人,还真是束手无策。再看婉仪,头发擦干了之后,便取了一本杂记坐在灯下看了起来,偶尔抬起头来应和一下史容华的喋喋不休,丝毫没有着急的样子。终于抱琴看不下去了,悄悄蹭到贾元春身旁,暗暗的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低声说道:“姑娘,陛下眼见就要来了……” 贾元春的视线依旧落在书本之上,应了一声,道:“我知道的。” 抱琴的语气有些急躁了:“可是,姑娘,史容华她……” 贾元春终于施舍了一个眼神给抱琴,慢吞吞的说道:“稍安勿躁。” 见姑娘成竹在胸的模样,抱琴起伏不定的心情也渐渐的平息下去了。两个丫头也不再去关注史容华那边,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检查泡茶的热水,换上陛下喜爱的熏香,查看被褥……一忙起来,就不会在意无关的人和事了。 随着夜色的逐渐加深,史容华也终于心不在焉起来了。她嘴里说着话,眼风却不断的飞向宫殿门口处,手也在不停的抚摸鬓发,暗自检查首饰的位置。看起来她似乎很想去照照镜子,却终于还是忍了下来。看着她那副仿佛坐垫上长了刺的作态,贾元春忍不住嘴角一翘,流露出一丝笑意。 暗潮汹涌之中,殿外终于响起了御前太监尖利的声音,以及整齐的脚步声。一听到这声音,贾元春还没有什么动作,史容华便率先站了起来,难掩激动之色,道:“陛下来了,妹妹,我们快去接驾吧。”说着,也不等元春回答,她便匆匆走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是来临幸她的。 贾元春也并不去与史容华争个先后,她施施然起身,放下手里的书本,拂了拂裙角,方才迈步走了出去。这个时候,史容华已经走到了皇帝面前,姿态娇柔的福下身去,口中娇滴滴的说道:“臣妾容华史氏,拜见陛下,陛下万安。”人虽然是拜了下去,脸庞却稍稍的仰了起来,娇媚的眼风,不要钱一样的飞了过去。 可惜,史容华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劳累了一天的皇帝,一看见她那华丽的穿着,满头的珠翠,便觉得腻烦。更何况,史容华也并不算什么绝色佳人。如此一来,皇帝的耐心就更加欠奉了。微微蹙了蹙眉头,他没有什么语气起伏的说道:“起身吧。”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人已经越过史容华,走到了刚好出门来的贾元春面前。 银白色如水的月华底下,贾元春不施脂粉干干净净的脸庞,愈发显得清爽宜人。她的皮肤十分之好,在亮堂的月光下,也看不见哪怕一个毛孔的痕迹。她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如意髻,发髻中间随意簪了一朵粉白色的攒珠花,丝毫不见累赘。耳边绿莹莹的叶子状翡翠吊坠,微微晃动着,更加映衬出耳坠的圆润洁白。雪青色不见绣纹的宫装,领口微敞,露出一线形状优美的锁骨,十分吸引人的视线。她不像史容华那般,人未至,身上浓郁的香气就先过来了。只有靠近了,才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淡淡芳香。叫人情不自禁的,想要距离她更近一些,感受得更多一些。 细细打量了贾元春一番,皇帝露出微笑来,伸手扶住了她,口中说道:“婉仪真乃佳人也……”言罢,便携着她,朝着屋子那边走去。被留在后面的史容华急了,便要迈步上前,嘴里还喊道:“陛下,陛下……”情急之态,十分难堪。 这下子,抱琴和芝兰不能再任由她放肆了。两个丫头不约而同的迈步上前,挡住了史容华的去路。抱琴说道:“容华,陛下和我们婉仪要歇息了,容华要找我们婉仪说话,请明日再来吧。” 见那边皇帝已经要进屋了,史容华脸都急红了,忙道:“可是……” “容华,请回吧。”芝兰也开口说道,声音里是不容错辨的坚定。 史容华看了看两个拦住自己的宫女,有心要发火,却又害怕扰了皇帝的清净,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无奈之下,她只得狠狠瞪了两个宫女一眼,停下了脚步。等了半晌不见传召,她方才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看着史容华离去的背影,芝兰和抱琴对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芝兰低声说道:“真是运气不好,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不要脸面的主儿?” 抱琴道:“往好处想,像是遇上她这样的,总比遇上心思深沉的要好。那种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的,冷不丁的窜出来咬你一口,那才是防不胜防呢!” 小声交谈了几句之后,两个丫头回到偏殿里,守在了寝宫外面。里面不时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使得两个丫头心跳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她们哪里知道,这里头不过是皇帝一个人在自娱自乐呢?寝宫里面的声响,约莫快一个时辰之后方才平息下去。屋子里传来贾元春慵懒的声音:“来人啊,打热水进来。” 进去伺候的人是抱琴,她到底是贾元春从家里带来的,芝兰一时不好跟她争。反正,来日方长。抱琴手里端着装有热水的錾花铜盆,小心翼翼的走进寝宫。身后跟着的小宫女,拿着帕子香胰子等物。走到床前八扇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之前,抱琴放下铜盆,低声道:“姑娘,可要奴婢进来伺候?”贾元春前段时间改了性情,衣衫不整时不爱人近身伺候,抱琴都是记在心里的。 屏风后方,响起贾元春的声音:“将东西都放在外面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两个宫女放下所有物件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贾元春衣衫齐整,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带着满足淡笑沉沉睡去的皇帝,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整日里吃好睡好,也不用真的伺候皇帝,日子除了有些无聊之外,其实,过起来还是很轻松的。洗漱完毕之后,贾元春从袖中取出刚才完成提升皇帝好感任务之后得到的如花似玉丸,慢慢的咀嚼起来。月光从银红色窗纱上照进来,映在她玉雕一般的脸颊上,温柔的抚摸着。 提升了皇帝好感,就能得到如花似玉丸。吃下了如花似玉丸,就又能够提升皇帝对自己的好感度。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一套良性循环。在入住华安宫偏殿两个月之后,贾家的婉仪,再次迎来了晋封的旨意。 这一次,她越过了庶五品容仪和从五品容华,直接成为了正五品婕仪,稳稳的压了同宫的史容华一头。 第42章 傻大胆王氏 贾元春升了职, 最高兴的竟然不是她自己, 而是她的大宫女抱琴和芝兰两个人。 抱琴在恭贺了贾元春之后,喜滋滋的说道:“这下可好了, 再也不必看那史容华的脸色了。” 贾元春端起甜白瓷茶盅来抿了一口新出的碧螺春,笑道:“她何时给你们脸色看了?” 抱琴道:“姑娘你不知道,每次陛下过来看过你之后,她遇见我们, 就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那幅模样,看了就让人生气。不是我说,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就算是皇后娘娘,也不会这么做。” 贾元春没有生气, 淡淡的说道:“不必跟她计较, 蠢人而已。”这样资质的人注定无法登上高位,她又何必在意呢? 贾元春提升位份之后,皇帝大手笔的赐了不少东西不说,还特地开恩,允许她的家人进宫来看视。这一次荣国府来的人,是贾母和王夫人婆媳两人。 贾母和王夫人进宫来之后, 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方才到华安宫来见贾元春。她们原以为皇后那一关不好过,却没料到皇后只是稍稍问了她们几句, 便放她们离开了。去华安宫的路上, 看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距离她们有一段距离, 王夫人便压低了嗓子,对贾母说道:“老太太,我们家元春这般得陛下心意,皇后娘娘却殊无妒意。却不知道,是不是,暗藏心机……” 瞪了王夫人一眼,贾母说道:“满嘴胡咧咧些什么?皇后娘娘也是你能议论的?”低下喉咙,又道:“皇后是陛下正妻,又育有二子一女,哪里需要在意元春这个五品婕仪……”就算是在意,你以为皇后会像你这个蠢妇一样,把对妾室的不喜都摆在脸上吗…… 来到华安宫,贾元春已经站在宫门外迎接了。疾行几步,贾母连连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哪里能劳烦婕仪来迎接呢?”说着,还不等贾元春福身下去,她便连忙扶住了她,道:“不可不可,这可折煞老身了……婕仪这一向可还好,身子还爽利么?” 贾元春面带微笑,一一回答了,便携同二人步入宫中。谦让了一回,到底她还是在上位坐下了。等她坐下之后,贾母和王夫人方才斜签着身子,在下首两张乌木交椅上坐下。众人坐定,小宫女上了茶之后,王夫人看了看左右,迫不及待的问道:“元春,你……可有信儿?”她的视线,落在元春的小腹之上。 压下心里的不耐,贾元春拿起瓷青色绣着牡丹图的丝帕擦了擦嘴唇,轻声回答道:“哪里就能这么快呢?” 王夫人难以掩饰心里的失望,不由得说道:“婕仪可要抓紧了,不要不当回事啊。要知道在这宫里,宠爱什么的都是虚的,今儿有,明儿兴许就没了。只有这子嗣,可是实实在在,最可为依靠的。……不然,我在民间寻访一下,看看可有生子的秘方。听说,那位吴婕妤,家里便一直在偷摸寻访着……” 王夫人一直喋喋不休着,贾母却也没有阻止她,偶尔还朝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很显然,这位贾家的老祖宗,也是如此认为的。说到底,她们最为关心的,不过是她们自己能否从贾元春晋封中得到足够的益处。最好,将她利用个彻彻底底才好。至于贾元春自身呢,恐怕在她们心里,刨去各种浮于表面的东西,能够对她有个两三分真心的关爱,都算是难得的了。有这样的家人,又面对着夫君的虚情假意蓄意利用,难怪那个贾元春会觉得了无生趣。 三人坐在暖阁里谈论了一阵,趁着旁边宫女下去换炭盆的功夫,王夫人起身靠近贾元春,从袖口中取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的递过去,低声说道:“元春,收着这个东西。” 贾元春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眼里露出一丝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王夫人看看左右无人,便拆开纸包,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贾元春看。那是十多粒绿豆大小的粉红色药丸子,散发着淡淡的妩媚香气。她压低嗓子,对元春说道:“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周瑞家的费了许多功夫,才弄到手的。说是放在香炉里,和熏香混在一起,便行了。你放心,再察觉不出来的。此物最能催动情肠,惹人爱怜,却对身体无碍。据说,对于女子有孕,亦能有所作用……” 王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贾元春的脸色便冷了下来,说道:“母亲收好这东西,我就当没有看到,你也没有说过这些话。” 王夫人闻言一怔,面露愕然之色,正要开口询问,便见贾元春转头看向贾母,面无表情的说道:“老祖宗,此事,你也知晓么?” 贾母自知此事有所不妥,但王夫人执意如此,她也有几分心思,便没有十分阻止。现在见贾元春明显生了气,便忙道:“婕仪不要介意,我知此事有些不妥,以后再不会如此了。”说着,狠狠瞪了王夫人一眼,道:“赶紧收起来,回来坐下!” 王夫人看了看贾母和元春的脸色,讪讪的收起那纸包,回到原位坐了下去。贾元春见此情景,脸色方才缓和了,说道:“宫中最忌夹带私物,何况是这种说不清来历的东西?到时候若是出了事,不单是我,便是贾家,也难逃一劫!母亲,老祖宗,以后再不可如此行事了。” 贾母连连点头,王夫人却嗫嚅着说道:“不至于如此吧?母亲还会害你么……”对于贾元春的严词拒绝,她颇有微词。 贾元春看向王夫人,语气严厉的说道:“怎么不会,你们可还记得前朝的陈妃案?” 一听到贾元春提起前朝陈妃案,贾母和王夫人的脸色便都变了。王夫人更是冷汗淋漓,说道:“都怪我,一时错了心思,婕仪可不要放在心上……” 难怪她们色变,前朝陈妃案,可是赫赫有名的。当时宫中血流成河,死去的主子奴仆不知凡几。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位姓陈的妃子胆大妄为,对当时的皇帝用了禁/药,直接导致皇帝瘫痪了。后来更是皇子逼宫,父子兄弟刀兵相见,乱成一团。说是陈妃案间接导致了前朝的灭亡,也不为过。 回想起那传言中的滔天祸患,贾母的脸色顿时就变得青白交加了。更别提王夫人,一时间只恨自己脂油蒙了心,竟做出如此糊涂之事。想起言语撺掇自己的周瑞家的,王夫人便恨得咬牙。当下便决定,回去之后要好好的收拾一下这胆大包天的奴才! 见吓住了贾母和王夫人,贾元春心里满意了,也就不再多提此事。她换了个话题,说起了宝玉和贾环,问起他们的功课。贾母乐得转移贾元春的注意力,当下便好好的夸赞了宝玉一番,直将他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仿佛古今第一奇才。 听了贾母的话,贾元春面上似信不信的,心里却不禁冷笑。那贾宝玉是个什么状况,她心里还不清楚吗?想了想,她对二人说道:“宝玉虽听话懂事,却也不能太过娇惯他了。不说别的,就说他身边那么多丫鬟伺候着,就不是好事。身在丫鬟堆里长大,反倒消磨了男儿志气,对宝玉并不好。而且家学里能学到什么?那位贾家的老夫子自己都没有考取什么功名,能有多少真本事?没得耽搁了宝玉他们。要我说,不如认真寻访一位有学问的夫子,请到家中以礼相待,也叫宝玉环儿他们好生学一些东西。就算不指望他们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学而知理,也不是坏事。” 说完了宝玉他们的事,贾元春端起茶盅来喝了两口,接着又说起家中姐妹们:“妹妹们的教养,也不能放松。如今她们也一年年的大了,很该学些管理家事,驾驭奴才的学问了。整日弄些风花雪月的,颐养性情是好,但也不能将所有心思都放在那些上头。这些事,就算我不说,母亲也该明白。教养好了妹妹们,将来嫁到合适的人家里,对家里也是个助力,不可轻忽了。再说林妹妹,就算不是咱家人,看在姑母的面儿上,也该好生养育着。既然接到了家里来,就该好好对待她。否则平白传出去一个苛待人家孤女的名声,对咱们家也不是好事。母亲你说,可该如此?”贾元春只说得口干舌燥,只觉得自己将半月的话都说完了。她再次端起茶盅来一气儿将里面残余的茶水喝干净,视线看向王夫人和贾母。 不知道她们到底有没有将贾元春的话听进去,反正瞧着表面上,两个人都连声答应了。可贾元春看她们两个人的神情,却是明显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暗叹了一声,她也无可奈何。总之,尽到了她的本分,也就够了。反正贾元春本身的心愿是证明自己一生没有虚度,还是有人真心对自己的。保住贾家,并不在她的心愿之内。 第43章 帝王的真心 送走了贾母和王夫人, 元春宫中又迎来了皇帝陛下。看着面前神情疏淡的男人, 贾元春只觉得心累。一个个的换着人上门,她觉得累了只想休息好不好? 因为感到疲倦了, 贾元春也就没有打起精神来迎接皇帝陛下,显得有些懒懒散散的。看着慵懒斜坐在西窗下的丽人,皇帝也没有生气,自顾自拿起茶盅来抿了一口, 笑道:“婕仪累了么?” 知道你还问……贾元春懒洋洋的瞥了皇帝一眼, 嘴角微翘露出一丝娇懒的笑意:“陛下真是的,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很普通的动作,在她做来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诱惑之意。更难得的是,本人却还没有这个自觉。也因此, 皇帝的眼神顿时便变得深邃起来了。 这女子身上, 仿佛藏着许多秘密。并且,风情也越来越动人了。叫他如何能够不喜欢……原本完全没有被他看在眼中的人,如今在他心里的分量,却是越来越重了。甚至,不惜为她更改棋局。但如今看来,这一切, 都还是值得的。 美人易得,佳人却难觅。 有的人美则美矣,却是个木头美人。行动间无半点风情, 眼波流转间丝毫勾不起别人的占有欲情/欲等等各种欲望。就像是, 对着一只精美的花瓶一般, 欣赏一下外表,也就可以了。而有的美人呢,则是行动间风情万种,眼神里像是带着钩子,勾得人心痒难耐。但瞧上一眼,各种欲望,一下子就翻腾上来了。如今的贾元春,正是属于第二种。 宫中从来不缺乏美人,缺的是能够令帝王心动的人。 贾元春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以真心换真情那一套根本不可靠的法子,对于帝王来讲,真心什么的,估计他压根就不相信。而且贾元春自己,也没法子对一个凡人动什么真心。从根本上来讲,她自己都还不懂感情为何物呢!或许爱上一个人的外表只是肤浅的动情,可是若是一直持续下去呢?到了那个时候,可能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喜欢的是她的外貌,还是她这个人了。就像有的谎言一直重复下去,也就成了真理一样。 此时此刻,贾元春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懒懒坐在窗下。一身半旧的秋香色家常衣裙被朱红色椅靠椅垫映衬着,却是十分的清雅醒目。很普通的一套衣裳被她一穿,立时就显出不普通来了。就连裙摆上绣着的折枝花卉,看上去都变得鲜活起来。然而花朵再美,也比不上人美。一盏四季美人图宫灯搁在旁边梅花式小几子之上,暖暖的橙黄色灯光照着她白玉一般的脸庞,一半露于人前一半藏在阴影中,顿时给她添了几分神秘之感,美得有些不真实。一只宛若无骨的玉腕柔柔搁在扶手上,像是用最柔润洁白的玉石雕塑而成的一般。帝王缓缓迈步走过去,将手指搁在她手腕上戴着的茉莉花纹三色玉镯之上,说道:“这镯子你戴着好看,也只配你戴。” 这只手镯是前些日子茜香国进贡来的,三个颜色的玉石,也叫做福禄寿玉石。这只手镯的颜色分别是瓷白淡绿和浅紫三个颜色,配合得十分雅致清爽。一枝茉莉花盘旋在镯子上面,淡绿的一部分雕成了花枝花叶,瓷白和浅紫的部分雕琢成了花瓣和花蕊,雕工大气而精致,一看而知出自大家之手。 听了皇帝的话,贾元春似笑非笑的抬眼瞥了他一眼,伸手拨弄了一下茉莉花镯子,哑哑的说道:“陛下这么说,叫其他姐妹们听了,心里怎么想?”慵懒微哑的嗓音,像是随意伸出去拨动琴弦的手,乱了人的心绪。 皇帝在贾元春身旁坐下,拥着她的肩膀笑道:“管她们怎么想,我只要你欢喜,就行了。”如今他在贾元春跟前,几乎很少称朕了。 听了这话,贾元春送给身旁男人一个带着感激和爱意的眼波,心里却在冷笑。据她所知,与这只手镯一同进贡而来的还有一盒更加珍贵难得的粉红和粉紫色的珍珠,正摆在淑妃宫中呢!所以男人一时情动说出来的话,听听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当真。若是当真了,难免会伤心。敌不动我不动,方是正理。 两人拥在贵妃榻上低语了半晌,待到宫灯的光亮逐渐暗淡下去之后,皇帝便在贾元春耳边说道:“夜深了,卿卿与我安置了罢……” 贾元春任由皇帝将自己抱起步向寝房,低垂睫毛,掩下眼底无聊的情绪,只差打个哈欠表示自己实在感到不耐烦了。墙上两个人的身影,看似融为一体相亲相爱,其实距离依旧遥远着呢。 帝王的真爱,是世间最不可求的奢侈品。只有传闻,未曾亲见。难怪后世有文学家曾书,集/权主/义国家的君王,是没有权力要求爱情和友情的。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无奈。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次日清晨皇帝起身离开之前,特地吩咐宫女不要吵醒婕仪,让婕仪好好歇息。这话恰好叫过来打探情形的史容华听见了,心里顿时像是喝下去了一大碗加了黄连的醋,又酸又苦。这贾元春,与自己一样出身四大家族,却怎么比自己运气好了这么多呢?让人只要一想起,便生出许多的不服气来。她却不愿意承认,这并非缘与运气,而是因为各人的资质不同。以她的外貌和头脑,能在容华这个位置上终老一生,就算是命好了。倘若不小心卷进宫廷斗争中去的话,那后果,真不是她可以承担的。身上无宠,皇帝连你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哪里还会在乎你的生死?别说你那四大家族的背景了,腐朽不堪尸位素餐的所谓勋贵们,是皇帝心里最为厌恶的存在。这个身份只能减分,不能加分。君不见从前的贾元春,被利用个彻底之后,便香消玉殒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道理大家都懂,却还是忍不住幻想,自己能是例外的那一个。可这世间,又哪里能有那么多的例外呢? 朝着屋子里面觑了觑,史韵蓉正要趔趄着脚儿朝里面走,便被一个小宫女含笑拦住了:“容华,我们婕仪还未起身呢,请待会儿再来吧。” 史韵蓉笑道:“元春妹妹真是懒得很,瞧这日头都快上中天了,也该起身了。我去叫一叫她——”说着便不管不顾,就要往里面闯去。照道理说现在贾元春位份比她高,她不应该叫她妹妹了。可史韵蓉仗着自己进宫早,年岁又比元春大,便一直还是叫元春妹妹。些许小节,元春并不在意,也就随她去了。如此一来,反叫史韵蓉觉得元春脾性好,是个好欺负的,就有些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见史韵蓉如此大胆,小宫女急了,连忙张开双臂牢牢挡住对方的去路,声音也大了起来:“容华,我们婕仪尚未起身妆容不整,你此时进去,真的不大合适!”她一着急,声音便显得有些尖利起来。听上去,有些个不够礼貌的意思。 要换了是贾元春身旁得用的大宫女抱琴或者芝兰这些人,拦了也就拦了,史韵蓉不会做什么。可现在挡在她面前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史韵蓉便觉得自己被轻视了,顿时脸色便紫胀起来。她抬起戴着金镶碎宝石指甲套儿的手来,朝着这小宫女脸上扇去,嘴里还说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如此跟我说话,这就是你们主子的教养吗?” 却听啪的一声响,小宫女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白皙的皮肤顿时红了起来,还被尖利的指甲套挂了几道血痕。这小宫女年岁还小,一进宫就被分到了元春这里,没有受过什么大委屈的,当下便忍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也并不跪下请罪。见此情景,史韵蓉下不来台,心中更加生气,怒道:“你还不给我跪下,什么时候跪得我气消了,你才能起身,听见了吗?” 她的话音刚落,屋子里面便传来了几声鼓掌声,贾元春懒懒散散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容华好大的威风,我的奴婢,多亏你教训了——” 门上挂着的桃红色百子缂丝撒花软帘被掀起,贾元春身上披着件白狐大氅,散着发髻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看见她身上那没有一丝杂色,雪白厚实的大氅,史韵蓉的心里,更加不忿起来。这样好的氅衣,她就连一件都没有,只有些灰鼠银鼠的。而贾元春呢,却能随随便便毫不在意的披在身上,一点也不在乎其珍贵的模样。皇帝陛下,也未免太过偏心了吧?同是四大家族的人,他怎么能厚此薄彼呢?贾元春的位份,也只不过比自己高一点点而已。自己进宫的年头,可比她久多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第44章 打脸史容华 史韵蓉也知道元春比自己得宠, 原本想要说几句软话解释一下的。可这时见了对方身上的白狐大氅, 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冲昏了头脑, 不管不顾起来。“妹妹好大的阵仗,就连麾下的奴才都胆大妄为起来。我想要进去看一看妹妹,却被这奴才拦住了,还出言不逊, 真该好好教训一下。否则, 以后都敢爬到妹妹头上去了。要姐姐我说,这样的奴才,就该打一顿撵出去,还留在身边作甚?” 听了史韵蓉颠倒黑白的话, 那小宫女害怕元春真的将自己撵出去, 连忙朝着元春跪下了,哀求道:“主子,求主子不要赶走奴婢,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眼圈儿红肿着, 看起来又可怜又有些好笑。 元春看向这小宫女,真的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起来吧, 谁说要撵你走了?不要听见风就是雨的, 除了陛下和皇后娘娘, 还没有人能越过我做你的主儿。” 听了元春十分温和的回答,小宫女既惊且喜,挂着泪水笑了起来:“主子不是、不是在哄奴婢?”被泪水浸湿的亮晶晶的眼睛,小鹿一样看着贾元春。 贾元春伸出手,将还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拉了起来:“看你这一脸的眼泪,快去洗一洗吧。” 小宫女站起身来,满面感激的冲着元春行了一个礼之后,退下去清洗自己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史韵蓉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十分的难看:“妹妹这是不给我面子了?” 贾元春伸手拢了拢肩上的狐氅,淡淡的说道:“面子不是人给的,是自己挣来的。辱人者,人恒辱之。另外我提醒你一句,现在,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姐了。一个称呼虽然并不要紧,却也是宫中规矩。你比我年长,又比我在这宫里的时间要长,这些道理,不用我来提醒你吧?” 自从住进这华安宫中之后,还是第一次,贾元春对待史韵蓉这般不客气。听了这话,史韵蓉一时难以自抑,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来:“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为什么不敢?”贾元春的神情还是平平淡淡的,甚至有点萧索的意味。“论位份,我比你高。哪怕只高一点,那也是高。论道理,是你先动手打我的宫女。打我的人,等于就是打了我的脸。就算是闹到皇后娘娘面前,我也是有理的一方。你若是不服气,可敢现在就跟我到凤仪宫去,请皇后娘娘评一评理?” 史韵蓉的脸色愈发难看,期期艾艾的说道:“不过一桩小事而已,何必闹到皇后娘娘跟前?没得耽搁了正经事。” “原来你不是不懂得这些道理,只不过是欺我脾性好而已。”贾元春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真要去开染坊了?看来,不跟你把话讲明白,你还会老着脸凑上来。今儿个我就把话搁在这里了,我这里,不欢迎你来,记清楚了吗?” 这样斩钉截铁的话,无异于在史韵蓉脸上狠狠的扇了一个耳光。她的脸色原是青白交加的,现在又变得红紫起来,就好像贾元春真的动手打了她似的。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似乎无言可对了。闹起来吗?原就是她自己没道理。何况若是真闹得大了闹到了皇帝跟前,凭贾元春的恩宠,给自己上点眼药,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到了那个时候,吃亏的又是谁?想到这里,史韵蓉只得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在贾元春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眼中,流露出刻骨的恨意。 心胸狭窄的人,很可能只是因为一些小事,就记恨上了一个人。何况在史韵蓉心里,对于贾元春还积压着长久而来的妒忌。如今妒忌和怨恨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锅毒/汁,冒出黑漆漆的烟雾来。吞没了她自己,也将要去蚕食别人。 史韵蓉回到自己宫中,看什么都入不得眼,骂走了身边伺候的几个宫女,又摔了几件不算珍贵的瓷器,心里的火却还是没有消下去。待在屋子里越来越觉得憋闷,她便一个人离开华安宫,朝着御花园走去。冬天除了梅花,哪里还能有什么花草可看呢?她一路行来,满目冷清,心里愈发气闷得慌。行至一处假山之后,她坐在山下,嘴里忍不住开始骂骂咧咧起来:“贾家的小贱/人,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真是可恨!我在陛下面前得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现在就敢在我面前仗腰子了?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我且洗干净眼睛看着,你能得宠一时,还能得宠一世吗……”她越骂越是畅快,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心里的火倒是消了大半。正骂得高兴,忽然一阵娇甜的笑声,在假山之后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女声带着笑意说道:“史容华这张嘴儿,真叫人又恨又爱呀!” 史容华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站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处看去。却见假山后方,转出一行人来。领头的妃嫔,身穿碧色绣兰花草的紧身束腰小缎袄,显出她纤细得过分的腰肢,不盈一握。下系一条银红色洋绉镶银狐边皮裙,微露脚上一双尖尖翘翘月白色素面小羊皮靴。肩上披着一件油光水滑的火红狐皮大氅,风头出得极好,一望可知是极难得的物件儿。她头上戴一领雪白貂鼠卧兔儿,正中悬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衬得一张脸愈发娇小可怜。纤纤素手里握着一只鎏金小手炉,面带微笑看着史容华,却不是淑妃娘娘何莲琬是谁? 史容华不知淑妃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心中十分忐忑,连忙福身施礼,口中说道:“淑妃万安,嫔妾只是一时气愤方才失言,还望娘娘——”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何莲琬便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未尽之语,道:“你不必解释,虽然你只是一时气愤口不择言,却也算是犯上。我承蒙陛下厚爱协理六宫,却是不得不得罪妹妹了。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意?” 史容华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冷冰冰的砖地之上,哀求道:“淑妃娘娘开恩,嫔妾再也不敢了……” 何莲琬那戴着两只精致金镶玉戒指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怀里的手炉,垂眸看向地上跪着的史容华,道:“妹妹怎么跪下了?快快起身,咱们又不是外人,有话好说嘛。” 见淑妃的话并没有说死,史韵蓉的心也放下了些许,站起身来看向对方,道:“娘娘,可是要放过嫔妾这一回无心之过?淑妃娘娘向来心怀宽容,宫中之人皆知。想来对于嫔妾,亦不会例外才是……” 真是个蠢货……何莲琬心里对史韵蓉极为轻蔑,面上却是一派和气,挽住她的手道:“哟,瞧妹妹这手冰冷的,仔细染了风寒。我宫中正炖着热热的野鸡崽子汤,跟我去喝一碗吧。” 史韵蓉怎敢拒绝这邀约?当下便跟着何莲琬,通过一条不常有人走的小路,来到了她的沁春宫中。比起精致的华安宫,贵气的凤仪宫,沁春宫自有一派清华气象,不愧是才女居住的地方。两人坐下后不久,香气扑鼻热腾腾的野鸡崽子汤便端了上来,陪着几色精致点心,真是色香味俱全。然而史韵蓉哪里有品尝美食的心思?当下随意喝了几口汤,就放下了手里的甜白瓷梅花纹勺子,看向何莲琬,说道:“淑妃娘娘……”她神情忐忑,欲言又止。 淑妃的身子不好,每每刚一入冬,宫室里就开始燃起炭盆来了。此时暖阁里摆着四个燃得红红火火的珐琅鎏金福寿纹铜炭盆,热气一阵阵的往上冒,热得史韵蓉满头满脑都是汗珠,却不敢置言。何莲琬似乎没有听见史韵蓉的话,兀自拿着勺子喝着汤,时不时还夹起一块小点心放进嘴里品尝,神情恬静。见此情景,史韵蓉也不敢再开口,只得耐心等待着。一直等到何莲琬放下了碗筷,宫女们撤下残羹端上热茶来,她方才再次开口说话:“娘娘,可是有话要对嫔妾说?若有差遣,嫔妾自当尽力。” 何莲琬端起搁在身旁小几子上的汝窑黑釉杯来轻轻抿了一口,而后方才放下杯子笑着对史韵蓉说道:“妹妹在那华安宫,过得可好?” 不知道淑妃葫芦里到底埋着什么药,史韵蓉只得小心斟酌着回答:“宫中日子虽冷清,嫔妾知足常乐,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何莲琬闻言轻轻一笑,道:“冷清?怎会呢?这一月间,陛下虽常来我这里,却也没有冷落了华安宫。倒有八九日,是宿在那里的。妹妹怎还言冷清?” 史韵蓉闻言,心里又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眼中也不禁流露出妒恨之色来:“娘娘有所不知,陛下去华安宫,一向都是宿在贾婕仪那里的。我们这些人,何曾能分到一杯羹?” 第45章 借刀杀人计 听了史韵蓉的话, 何莲琬眼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诧异来:“竟是如此?我还道你们同为四大家族的人, 正该互相照拂一下呢。贾妹妹如此行事,倒是有些个不妥了。” 闻言, 史韵蓉顿时将何莲琬引为知己,向她吐起苦水来:“可不是吗?我原瞧着她是个好的,没想到,竟会是如此心胸狭窄之人, 白瞎了她荣国府嫡长女的名声!自从她来了华安宫, 陛下就再没踏足我房中一步。淑妃娘娘,我这心里,苦啊……”她也不想一想,就算是贾元春没来华安宫之前, 陛下也好久不曾宠幸过她了, 怎能将事情都怪在贾元春头上? 何莲琬心里对这糊涂虫愈发轻视,面上却不动声色,反倒露出同情之色来:“贾婕仪如此行事,确实过了些。难道,你就这么任由她放肆吗?皇帝陛下,可不是她贾元春一个人的啊!”这话说的, 对于一个月有半个月会留宿皇帝的淑妃来讲,实在是亏心了。多亏她脸厚心黑,完全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的。 史韵蓉露出苦相来, 语气也低落了下去:“可是, 我又能如何呢?她狐媚魇道的, 哪里像是个大家子出身的,可,陛下却偏偏喜欢她这样的……” 何莲琬葱白的手指,轻轻在红漆小几上敲着,一下一下,极富韵律。她的声音似乎也合着这节奏,一声一声,直入人心:“若是华安宫里只剩下了你一个人,岂不是,就能够独得恩宠了……” 史韵蓉抬眼看向何莲琬,眼中满是迷惘,还有一丝期盼:“会吗?” 何莲琬再接再厉,继续蛊惑:“可不是吗?华安宫里就住着你们两位妃嫔,没有了她,可不就只剩下你可以选择了?” 还好,史韵蓉还没有蠢到家:“可是,若是陛下不踏足华安宫,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后宫佳丽三千人,可不是说说而已的。当今陛下的后宫虽没有三千人那么多,小几百,总是少不了的。如何脱颖而出,拼的是家世,拼的是个人资质,甚至,连运气都要算在里头。君不见多少红颜老死宫中,都不曾见到君王一眼。可悲,可叹。真应了黛玉那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何莲琬捻起一块酥油红豆糕,咬下一小口,闲闲的说道:“陛下虽贵人事忙,却总是少不了会来我这里的。妹妹的好处本来就不少,若是我在陛下面前提上几句,他可不就上心了吗?到时候,你还用担心陛下不去你那里吗?” 闻言,史韵蓉眼睛一亮,忙道:“那就多谢娘娘了,如此一来,我也就不必担心贾元春抢走我的恩宠了。” 倒真是会打蛇随棍上……不付出,就想要收获,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何莲琬心里冷笑了一下,神情冷淡下来,放下糕点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碎屑,道:“屋子里一热,困意就上来了。”说完,便端起茶碗来,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 史韵蓉哪里肯就这样离开?急得满脸通红,道:“娘娘的意思是……” 何莲琬微抬眼眸,其中波光流转动人心魄:“我的意思,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史韵蓉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方才开口说道:“可是,她如今正深受恩宠,我哪里能有什么法子赶走她呢……”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何莲琬冷淡的神情收敛了些,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你可知道前朝的陈妃案?” 这么大的事,史韵蓉再无知识,也是知道一二的。“娘娘是说,让我像那陈妃似的——”说到这里,她的脸色都白了,连连摇手道:“这我可不敢,那可是拖累全家掉脑袋的事啊!到时候别羊肉没吃到,反惹得一身骚,不行不行,这行不通的!” 蠢货!何莲琬闻言气得差点站了起来,连忙强压下心头的火,柔声说道:“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妹妹你误会了。这样有损龙体的事,丧尽天良的人方才做得出来。做出来了,难免就要承受陛下的怒火。如此一来,别说是继续做宠妃,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很难说。”说着,她轻蹙眉头,玉手抚上胸口,叹道:“真是太可怕了,一想起来,我就觉得心里发抖。幸好,如今陛下的后宫里,没有像是前朝陈妃那样,胆大妄为的人。若是真有了那样的人,想一想都觉得害怕……” 话说到这里,史韵蓉再蠢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若是贾元春做出了那样的事,陛下还会继续宠幸她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先是感到害怕,接着,心里却又涌上来一阵热热的激流,烫得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着。如果真能那样的话,如果真能那样的话……她一想到贾元春那淡然的神情变得恐惧惊惶,涕泪俱下的跪在地上求饶,心里就生出了难以压制的快/感来。她想象自己高贵优雅的站在像是一团烂泥的贾元春面前,对着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敌人嗤之以鼻,冷然道:“你也有今天!”想着想着,她便愈发激动起来。 何莲琬觑着史韵蓉的神情,知道这人已经动心了,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来。她没有再继续说什么,有些话,点到为止最好。若是到时候事情牵扯了出来,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她说什么了吗?她让史韵蓉去害贾元春了吗?没有!她只是陪着史韵蓉发了一顿牢骚,然后承诺会拉她一把而已。而那陈妃案,也不过是她随口提起来,使众人引以为戒的,完全没有其他的意思。反正,她就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尘埃不沾身的。 史韵蓉从沁春宫里走出来,便有些浑浑噩噩的,游魂一般的回到了自己宫中。恰好,便在宫门口遇到了圣驾。她连忙走上前去,学着贾元春的模样,身姿娇柔的福下/身去,柔声说道:“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说着,她微抬双眼,娇滴滴的朝着陛下那边看过去,希望能得到他一个欣赏的眼神。若是能将他拉到自己宫室中,那就最好了。 皇帝穿着莲青色的常服,披着墨狐大氅,头上戴着玉冠,刚刚从步辇上走了下来。瞧见史韵蓉的作态,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迈步走向了华安宫贾元春所居住的偏殿那边。后方太监侍卫目不斜视的走过,谁都没有朝史韵蓉这边看一眼。冷冷的风里,隐约飘来一句话:“东施效颦……” 这淡淡的话语仿佛刀子一般插进她心中,刹那间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她站在寒风中许久,方才像是醒过神来了一般握紧拳头,嘴里喃喃念出一个名字:“贾元春——” 史韵蓉的大宫女这个时候方才发现站在宫门外的自家主子,匆匆忙忙拿着手炉走了出来,想要将其塞给她,嘴里还喊道:“容华,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仔细冻着了……”话还没说完,便挨了一个窝心脚,哎哟一声险些倒在了地上。她抬起眼看向史韵蓉,接触到对方布满血丝充斥着戾气的眼神,顿时又吓得低下了头去,无意识的低声念道:“容华且消消气……”她不知道主子又在生什么气,难道又是为了陛下去贾元春那里的事吗?可是,那不是已经是这华安宫里的常态了吗?她早该已经习惯了才是…… 容华这段时间里,实在是有些喜怒无常了。原本还算是好伺候的主子,现在也越来越难伺候了。本来跟着不受宠的主子就时日艰难,如此还遭遇这般对待,她真觉得自己命苦。看看对面贾婕仪的宫女,小日子过得多么滋润啊!贾婕仪几乎从来不打骂她们,手底下又散漫,常常给赏赐。又因为主子得宠,每当宫中发下什么东西的时候,贾婕仪的宫女得到的都是上份的。不像她们这些人,等别人都挑拣完了,才会轮到她们。东西的质量不好不说,连数量都常常被克扣。这般凄凉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并不在乎被迁怒的宫女心里是什么想法,史韵蓉兀自迈步回到了自己宫室之中,走到暖阁里坐了下来。她的大宫女忍着身上的痛楚,匆匆跟着走了进来,走到她身旁低声问道:“容华可是累着了?可要先歇一歇,再传晚膳?” 史韵蓉没有回答,只是侧头看了看屋子里两个燃得有气无力的炭盆,使劲吸了吸鼻子后问道:“怎么这么大的炭气?银霜炭不该有这么重的味道才是,是不是你们私底下换了炭,将好炭给昧下了?”她蓦然转头看向身旁宫女,眼神凌厉。 大宫女顿时又被她的喜怒无常吓得跪了下去,解释道:“主子,我们怎么敢如此行事呢?实在是因为银霜炭数量不够用的,所以我才叫他们夹了些黑炭在其中。” 第46章 陷害贾元春 听了宫女的话, 史韵蓉不解的问道:“怎么会不够用的?照我的位份, 每年冬天的银霜炭都该还有多余的才是。” 宫女害怕史韵蓉将这事又怪在她们奴婢们的身上,连忙解释道:“今天冬天的银霜炭本来就出得少, 各宫里得的几乎都没有去年多,并不是独我们宫里如此的。” 史韵蓉蹙眉道:“可是,我今日在沁春宫里,看到淑妃房中可是足足燃着四个炭盆呢, 全部都是上好的银霜炭, 哪像是缺了的样子?就说那对面贾元春的宫室里,也没有说是用黑炭凑数的……” 宫女低下头去,不敢开言。史韵蓉自己想着却是明白了,自嘲的一笑, 说道:“对了, 宠妃的宫中怎会缺这些东西?要克扣,自然是克扣我们这些不得宠的人的了。反正,也没有人会替我出头。” 宫女闻言,愈发将脑袋垂得低了,恨不得将其藏到衣服里面去。史韵蓉看着她,看了很久, 突然抓起身旁一只水晶仙鹤,猛的掷了过去。宫女条件反射一般闪身躲过了,那只珍珑剔透的水晶仙鹤便砰的一声落在褐红色砖地上, 摔了个粉碎。细碎透明的碎片, 落在地上, 仿佛谁碎了一地的心。 名为碧箫的宫女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夜,所幸史韵蓉并没有再次传唤她过去。值夜的小宫女次日清 晨出门来,也是好好的,脸上没有巴掌印,身上也没有伤痕。碧箫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却没想到,当日夜晚,史韵蓉便遣散了其他伺候的人,独独将碧箫留在了跟前。 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碧箫强笑着问道:“容华可是有事吩咐奴婢去做?” 史韵蓉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端着珐琅描金松鹤延年茶盏,慢慢的啜饮着。碧箫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连心跳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暖阁里静谧非常,只有炭盆里偶尔响起一两声木炭炸裂声,仿佛一只爪子时不时伸出来抓挠她。等了许久,终于史韵蓉轻轻将手里的茶盏放在一旁,开口说道:“碧箫,你跟了我多久了?” 碧箫立即回答道:“自从容华初初入宫,碧箫就得幸跟着容华了,如今算来,已经是五年有余。” “这五年里,我待你如何?” 碧箫只得回答道:“容华待奴婢极好,奴婢心中感怀不已。” 史韵蓉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眼底却流淌着冰冷的暗流:“我听说,贾婕仪身边的紫音,是你的同乡,可有此事?” 碧箫心中很是忐忑,却不得不照实回答:“正是如此。” 史韵蓉沉默了一阵子,又道:“这深宫里头,主子和奴才,向来便是一体的。主子若是日子不好过,做奴才的日子也别想好过得了,你说,是也不是?” 碧箫道:“奴婢明白,奴婢对容华一片忠心,不敢更改。” “仅有忠心,又有何用?”史韵蓉垂眸,拿着小铜火箸儿慢慢的拨弄着手炉里面几块碎炭。烟气蒙蒙,遮住了她的表情。“要是带着一片忠心为主子将事情办好,那才是难得的忠仆呢。” 碧箫顿了顿,方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容华的意思是……” 史韵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将手炉放到一边,走到梳妆台前倒腾了一会子,取出一包东西走了过来。她将那棕黄色的小纸包递给碧箫:“你且先看看。” 碧箫提心吊胆的将纸包接了过来,展开一看,里面却是数枚浅褐色小小的块状物。凑近了一闻,鼻间传来淡淡的异香。“这是……熏香?” 史韵蓉笑了笑,道:“正是。……明日若是陛下又来了,你便到贾婕仪那边,借着找你那同乡的功夫,将这些香料放在她们那边的香炉之中,你可做得到么?” 容华要自己做这事,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碧箫先是怔愣,而后又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却又有些不敢置信:“容华,这些熏香,是、是用来做甚的?” 史韵蓉眼带深意的看了碧箫一眼,道:“你心里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碧箫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跑出来。她结结巴巴的说道:“这、这万万不可,宫中严禁此物,容华且不可以身犯险啊……” “没出息的东西,瞧你吓得那样子!”史韵蓉斥道,“谁说这事是我做的?这不是从贾元春屋子里发现的么?你做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被人看到。到了那个时候,证据确凿,任她贾元春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牵连到我们身上?” “可、可是……”碧箫还是觉得此事不可行,“容华,奴婢蠢笨得很,恐怕难以担此大任……” 难得的,听了这拒绝的话,暴炭一样的史韵蓉竟没有生气。她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咳了一声后说道:“我记得,你的家人,就住在京城西边一个叫柴庄的村子里吧?” 闻听此言,碧箫悚然一惊,呼吸仿佛瞬间停止了。她抬眼看向史韵蓉,沙哑着喉咙喊了一声:“主子……” “我仿佛听说,你家双亲健在,还有好几个兄弟。你就真的不在乎,他们的性命了吗?”史韵蓉施施然道来,仿佛闲谈一般的语气,却藏着恐怖的含义。 史韵蓉以为碧箫会发怒,会绝望,会痛哭流涕,而最终会接受。她猜到了结局,却没有猜到过程。碧箫垂下头,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后方才抬眼看向她,眼圈儿红肿着,眼神却显得坚定起来。碧箫低声说道:“奴婢都记住了,会尽力而为的。” 听到这回答,史韵蓉十分满意,站起身亲手将碧箫扶了起来,口中柔声说道:“你办成了这事,我绝不会亏待你的。以后你便是我身边最信任得用的人,有我的好日子,就有你的好日子。银钱首饰,更不成问题。”说着,她想了想,取下手上戴着的一对沉甸甸的绞丝镶玛瑙金镯子,十分亲热的将其套在了碧箫的手腕之上。 “这对镯子,你戴着好看,比我戴着还要合适。等事情办妥了,我收着舍不得拿出来戴的那套羊脂玉金玲珑草虫儿头面,也给你。你可喜欢?”史韵蓉满面笑容,执着碧箫的手说道。 史韵蓉身材丰腴,她的镯子戴在瘦小的碧箫手腕上明显有些大了,挂不住的直往下滑落。碧箫觉得这对镯子冰寒刺骨,那寒意一阵阵直往她心里钻去。仿佛两条毒蛇似的圈在她手上,直朝她吐着鲜红的蛇信子。她沉默了一下,很快就回答道:“多谢主子厚爱,奴婢绝不辜负您。”她说着话时仍然低着头,犹沾着泪珠的睫毛底下,那双眼眸里冰寒漠然一片,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次日擦黑的时候,皇帝果然又来到了华安宫,直接走进了贾元春的宫室。史韵蓉坐在窗下看向那边,努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过了一阵子之后,她看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碧箫,说道:“碧箫,去看看你的同乡吧。” 碧箫十分配合的微微屈膝福了一礼之后,便退了出去,朝着对面宫殿的方向行去。来到殿外,她向守门的太监说明了来意之后,不多时她的同乡紫音便迎了出来。紫音握着碧箫的手将她带到一边,低声问道:“你这个时候来做甚?陛下刚来了,我们正忙着呢。不如,你明日再过来?” 碧箫握着紫音的手,说道:“刚刚我们容华又朝我们发了一顿脾气,把我撵了出来。我还挨了好几下,现在身上痛得很。现在外面又黑又冷的……好妹妹,我实在无处可去了,你且收留我一阵子吧,好不好?” 紫音心肠柔软,哪里禁得起碧箫的软语相求?当下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便道:“那你到我房里来休息一会子,我找些化瘀止痛的膏药来你擦。” 碧箫忙道:“药膏就不必了,只是小伤而已,过几天就没事了。你去忙着吧,我自己待着就好。” 当下紫音点头答应下来,带着碧箫去了后座房中,嘱咐了她几句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皇帝降临,宫女们的事情可是多得很。碧箫看她出了门之后,便开始在屋子里转起圈儿来。等了半晌,打开门悄无声息的溜了出去。路过茶水间,里面一个小丫鬟正背对着她看着小风炉上炖着的茶水。她便悄悄溜进去拿了一只托盘并茶盏,端在手里朝着贾元春的房间那边行去。夜色已深,她穿着宫女们冬季统一发放的藕荷色短袄和湖蓝色比甲,又一路低垂着头颅。遇见的太监宫女们只当她是贾元春的宫女,竟叫她一路顺利的混了过去。她来到皇帝和元春所在的暖阁外面,听见里面的笑语声隐约传来,当下便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掀开胭脂色夹棉门帘,迈步走了进去。 第47章 冷宫度终生 一走进暖阁里面, 一股暖和的炭气夹杂着酒香和熏香的气味便迎面扑了过来, 似乎要让闻见这味道的人也醉了似的。皇帝贾元春还有伺候的宫女都在那八扇镶金嵌宝的檀木山水画屏风之后,没有留意到有人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碧箫握着朱红托盘的手指此时抖得厉害, 几乎要拿不住手里的托盘了。微微一瞥,屋子里那镂空雕花的官窑荷叶形香炉正摆放在不远处,旁边并没有人在。似乎,正是个好机会。 朝着屏风那边瞥了一眼, 那后方影影绰绰的人影兀自端坐交谈着, 侍女弯下腰斟酒,没有人朝这边看上一眼。碧箫轻轻挪动穿着紫罗色绣花鞋的双脚,慢慢的,一步一步的, 蹭到了搁着香炉的红漆高几之旁。 手臂抬起, 手指立即便碰触到了正在冒着缕缕青烟的香炉。伺候人的宫女是不允许留指甲的,她的手指干干净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放在淡绿色的荷叶状香炉边上,不断的微微颤抖着。 手底下的瓷质香炉,冰凉而温润的, 绝不会给人带来不适的感觉。然后碧箫却觉得手底下按着的是一块正在燃烧着的炭火,不断的灼烧着她。 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她猛的收回手, 疾步走上前, 在屏风旁边跪了下来。然后, 她将脑袋重重的磕在碧绿凿花的地砖之上,高声说道:“奴婢碧箫,特来请罪!” 屏风后方的笑语声,蓦然止住。皇帝皱起眉,说道:“怎么回事?”与心爱的妃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却被个不知所谓的宫女给搅扰了,他没有立刻叫人将这奴婢拖下去,已经算得是脾气好了。 似乎察觉到了身旁皇帝不耐的心思,贾元春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之上,安抚住了对方。而后,她看向跪地不起的碧箫,声音柔和的问道:“这不是史容华身边的碧箫吗,为何到我这里来请罪?” 碧箫没有将脑袋抬起来,反而再次用力磕了一个头,说道:“奴婢罪该万死,不敢求陛下和婕仪宽恕。但求留得全尸,于愿足矣。” “别口口声声总是请罪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说来听听。”贾元春见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出言代替了。 这一次,碧箫总算将头抬了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中似乎还有泪水在打着转儿。接着,她清晰详尽的,将史容华吩咐她去做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随着她的述说,皇帝的脸色沉了下去,越来越难看。等到碧箫说完了,皇帝猛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怒道:“好一个史容华,好大的狗胆!” “陛下勿要生气,为了此等糊涂心肠的人,不值当……”贾元春安抚住了皇帝,又看向地上跪着的碧箫,问道:“人说主辱仆死,虽不见得能套用到世上所有人身上,却也还是有几分道理在的。为何,你要如此行事呢?” 碧箫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泣道:“奴婢的主子虽是史容华,但最应该忠于的,却是陛下。怎能眼看着容华做出有损龙体的糊涂事来?” 贾元春闻言,似乎赞赏的点了点头,道:“你倒是个忠诚的。” 此时,皇帝却插言了。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的说道:“史容华不会如此轻易的就将你派出来,怕是,手上有你什么把柄吧?” 视线对上皇帝冷静的眼神,碧箫瑟缩了一下,说道:“容华她……提到了奴婢的家人……” “哦?”皇帝的眉梢轻轻挑起,道:“你竟是为了朕,连自己的家人都不顾了吗?”他似笑非笑着,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碧箫对着这样的皇帝,实在不敢不说实话:“奴婢的家人,待奴婢,实在很不好……甚至可以说,说是家人,实是仇人……” 皇帝闻言,竟不急着去问罪史容华了。他示意宫女替自己斟热茶来,而后闲闲的问道:“此话怎讲?” 碧箫的眼神恍惚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一个寒冷至极的冬季。……幼小的自己瑟缩在墙角,看着母亲的尸身被裹在一卷破席子里头,随意的被拖了出去。母亲的一只手露了出来,青白瘦削的,带着累累伤痕的,拖在黄土的地面上,一晃一晃……那只手,成了她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无数个深夜,她惊叫着从噩梦里醒来。眼中留存着的画面,都是那只沾染着黑红血迹的手…… 待到那领破席子被拖出去之后,她的大娘,挺着肥硕的肚皮,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朝着地上啐了一口,道:“没福气的下/贱玩意儿,扫把星,早该去死了!留下个赔钱货,谁要给她养呢?” 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骑着扫把在院子里疯跑,嘴里还笑闹着:“下/贱/胚子没了娘,下/贱/胚子没了娘……” 安静温暖的暖阁里头,随着碧箫的沉默下去,一时间也没有其他人开口说话了。除了炭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就只有窗外隐隐的风声传来。皇帝没有生气也没有催促,端起茶盅来抿了一小口,明显之前升起的火气已经压了下去。先前已是有些失态了,当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方是正理。 咽下一口唾沫,碧箫开口了。平淡的声音,却藏着莫大的伤痛:“奴婢的母亲,并非京城本地人,是以前发大水的时候,逃荒来到这里的。到了柴庄的时候,在一个深夜里,被奴婢醉酒的父亲给,给强要了……母亲失了清白,没奈何,只得给父亲做了小妾。奴婢的大娘生性善妒,且十分恶毒,对奴婢的母亲,非打即骂,常年虐待着。母亲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负责全家的家务活儿,早早的就伤了身子。终于在一个冬天里,她撑不下去了。她明明已经病得起不了床,大娘却还逼着她起身来洗衣服洗被子。就这样,她倒在了水井旁边,再也没有睁开眼……” 贾元春的眼中露出恰当的怜悯之色,问道:“你的父亲呢,他就不管一管?” 碧箫摇了摇头,道:“父亲十分惧怕大娘,再说,他也并不在乎母亲的死活……”在那个家里,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只是母亲给她的。母亲去了,那个所谓的家,对于她来讲,便再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原来如此,难怪你要如此行事了……”贾元春轻叹了一声,似乎一点都没有因史容华要陷害自己的事而动气愤怒。 这一点皇帝也察觉到了,他看向贾元春,道:“婕仪不生气吗?” 贾元春斜了皇帝一眼,似嗔似怨的说道:“气什么?气陛下太过宠爱臣妾,导致史容华要来陷害我吗?我才没有那个闲功夫呢,陛下自会为臣妾做主的……”夜色中灯光下美人的娇嗔,实在是赏心悦目。 皇帝被贾元春取悦到了,顿时笑了起来,揽住贾元春道:“好,朕自会为婕仪做主的。”说完,他看向身旁的大太监,道:“去,传朕的口谕,容华史氏大逆不道,打入冷宫,终生不赦。” 大太监躬身答应着去了,不久之后,对面的宫室里,响起了女子绝望的尖叫声:“不,陛下不会如此绝情的……放开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听到这声音,贾元春看向身旁的皇帝,道:“陛下可要去见一见她?” 皇帝摇头道:“没有那个必要。” 贾元春垂下眼眸,端起桌上的夜光杯,一口喝干里面胭脂色的西域葡萄酒,脸颊上顿时飞起两抹晕红来,艳不可挡。 此时,皇帝看向仍旧跪在地上请罪的碧箫,道:“你起来吧。如此功过两抵,不赏不罚,你可服气?” 碧箫站起身来,看向帝王,满脸的感激之色:“陛下英明,奴婢感怀万分。”橙红色的烛光中,她一张娇小的瓜子脸上犹挂着泪珠,楚楚动人。一双杏仁眼里满是感激和仰慕,叫男人看了,顿时生出一种被全心依赖恋慕的感觉,十分畅快。姿色虽只有五分,但神情动人,加上楚腰纤纤,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皇帝看了几眼碧箫,眼底似乎动容了一下,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了。他转头看向贾元春,道:“夜色已深,咱们该安置了。” 贾元春带着几分醉意,轻轻的点了点头。碧箫见状,立即便告退下去。走到宫室之外,站在廊下,她看见对面史容华的宫殿里灯火通明,进进出出的太监宫女们一脸惶恐。爬上高位可能需要好些年,而从高位上跌落下来,一瞬间就足够了。一身狼狈的史容华披头散发的被侍卫拖了出来,一眼看见站在廊下的碧箫,满眼都是痛恨之色:“背主的奴才——”她才骂了一句,嘴巴就被捂住了。不多时,就被带离了华安宫。 碧箫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仰头看向夜空。一点冰凉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下起雪来了。 第48章 碧箫封常在 皇后的凤仪宫里, 一早就十分热闹。妃嫔们聚集于此, 喝着热茶,打着机锋。莺声燕语的, 一派富贵风流气象。宫殿外面白雪纷飞,屋子里头却是温暖如春。甚至有些太热了,好几个怕热的妃嫔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微的香汗来。 贤妃娘娘抿了一口茶水, 说道:“那位姓史的容华, 也不知道做了什么错事,一夜之间,就被打入了冷宫。皇后娘娘,可知她做了什么?” 皇后平静的回答道:“做了什么本宫也不好细说, 总之是大逆不道就是了。” 一位婕妤接口道:“史容华被打入冷宫倒也罢了, 怎么她的大宫女碧箫不但没有被牵连,反倒被陛下宠幸,还封为了常在呢?”她说着,看向对面一脸淡然之色的贾元春:“贾婕仪就住在那华安宫里,可知此事详情?” 贾元春春葱玉指里捻着一块粉红色花瓣形状的糕点,微启双唇咬下一口之后, 方才看向那位婕妤笑道:“陛下要宠幸谁,岂是咱们可以置喙的事?婕妤姐姐,你说是吗?” 那位开口的婕妤讨了个没趣, 低声冷哼一声之后, 转开了视线。贾元春这人看似随和可亲, 其实在妃嫔们的明争暗斗之中,从没真正吃过亏。陛下也乐意宠着她,真是让人见了她那张脸就生气。话说这姓贾的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仙药,一张脸是越来越勾人了。哪怕是她们这些女子们有时候见了都要恍神一下,更别提皇帝这个男人了。也许该联系一下宫外的家人,要他们帮着寻觅一下养颜的方子。宫中妃嫔们争宠,说到底,最得用的,还是靠容颜啊。什么家世什么才情那都是虚的,否则怎么前朝李夫人死去之前,都不敢让君王看一眼她因病痛而美貌不再的容颜呢?色衰而爱驰,真是悲哀至极…… 结束了在皇后宫中的聚会之后,众妃嫔们纷纷告退步出殿外,上轿子的上轿子,上步辇的上步辇,做鸟兽散去。此时雪下得愈发大了,漫天飞舞着,如同鹅毛一般。禁宫里一片银装素裹,看上去无比的干净洁白。其实,此地最是一方藏污纳垢之地。贾元春向来不爱坐轿子步辇之类的,当下便由宫女撑了油纸伞,慢慢的朝着华安宫行去。青砖道上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走起来,倒也不算艰难。 走着走着,忽然扑面而来一股清香,令人精神一振。贾元春吸吸鼻子,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芝兰回答道:“想来是园子里的梅花开了,因此香气扑鼻呢!” 贾元春闻言,顿时来了兴致,道:“走,我们去看看。”当下一行人转了方向,朝着香气传来处走去。 转过一片结了冰的湖泊之后,众人顿时眼前一亮。却见白雪纷飞中,一片艳红梅林开得正好。傲雪迎霜,精神抖擞,叫人见了喜爱得紧。梅林中的羊肠小径却被白雪覆盖着,竟还没来得及打扫。看着那积雪,抱琴对贾元春说道:“婕仪,这路怕是不好走,仔细滑倒了。不如我们就在这外面看看得了,就不必进去了。” 贾元春朝梅林那边看了一眼,道:“无非是一点子雪而已,哪里就能滑倒了?”说完,已经领头兴致昂扬的踏上了积雪的小路。身后的宫女太监们互相看看,没奈何的疾步跟了上去,嘴里还喊着主子小心。若是真摔出个好歹来,他们这些人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步入梅林中,香气愈发沁人心脾。梅花开得千姿百态,昳丽冷艳,看得人心情都好了起来。贾元春正在林中漫步着,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两位妃嫔。身后的太监宫女们站得远远的,似乎不敢扰了她们的清静。立住脚步一看,却不是淑妃何莲琬和新封的常在碧箫是谁? 听到贾元春的脚步声,那两人也抬眼看了过来。碧箫脸上的神情似乎僵了僵,何莲琬却是一派坦然,笑着对贾元春说道:“贾妹妹好兴致。” 贾元春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淡笑,微微屈膝施了一礼,道:“淑妃娘娘万安。” 看见贾元春施礼,似乎这个时候碧箫方才想起自己也该向贾元春施礼这事,有些慌乱的福身下去,口中说道:“见过婕仪姐姐。” 贾元春的视线移到碧箫身上,顿了顿,方才说道:“妹妹请起吧。” 何莲琬的眼珠转了转,对着贾元春笑道:“妹妹你看,从前没打扮看不出来,如今收拾好了一看,殷常在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呢!” “殷常在?” “嗯,妹妹不知道吗,碧箫妹妹的姓,便是一个殷字。” 贾元春细细打量立在雪中梅下的殷碧箫,如今换了装扮,果然与往常不同。或者因为她名字里有一个碧字,喜爱绿色的缘故,她今日身上穿着翠绿色镶白狐毛边儿的窄身短袄,纤纤细腰上系一条豆绿色闪金绦子。一对白玉蝴蝶佩压在鹅黄色合欢裙上,莹润璀璨。挖云金里石青色猩猩毡昭君套裹着一张怯生生的小脸儿,水盈盈的眼睛似乎藏着无数心事一般,我见犹怜。站在风姿超群的何莲琬身边,竟有些不落下风的意思。 看了殷碧箫好一阵子,直到对方都有些不安起来,贾元春方才笑道:“果然好个美人儿,陛下真是有福气。” 何莲琬伸手拉下一支寒梅,放在鼻端嗅了嗅,而后也不看人,自顾自的说道:“殷妹妹住在华安宫这许久了,直到如今方才与陛下成就了好事,也真是造化弄人。话说,贾妹妹竟也没有看出殷妹妹这块璞玉来吗?若是早早向陛下推介了,也免得殷妹妹白白耽搁了许多年。这青春年华啊,说没有了,就没有了,岂不可惜?” 贾元春听了这话,淡淡一笑,回答道:“我自知身份卑微,管不着陛下要宠幸哪个人。可是,那并不表示,我便要行那民间大妗姐之事,白白跌了身份。” 大妗姐者,又名媒婆是也。听了元春这话,那边两个人的脸色顿时都有些不好看起来。何莲琬还好,毕竟处于上位久了,犹自端着。而那殷碧箫则一瞬间便泪盈于睫,仿佛贾元春欺负了她似的。贾元春看得十分稀奇,她这说哭就哭的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原本那日她告密之时的决绝冷静,倒是令她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来。却没料到,骨子里竟是这么个性子的人吗? 三人一时间都没有人开口,林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阵阵带着梅花香气的冷风,不断的拂过众人的发梢衣襟。忽然一阵踏雪而来的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皇帝的声音:“众位爱妃,好兴致啊。” 绕过几棵盛开的梅花树,皇帝披着黑貂皮大氅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当下无论主子奴婢都忙着行礼,唯有何莲琬迎上前去,对着皇帝嗔道:“这般寒冷的天气,陛下到林子里来也不说拿个手炉,身子不要紧吗?”说着,便将自己手里捂着的金丝嵌宝小手炉递了过去。 皇帝的视线移到何莲琬毫无瑕疵的脸上,眼神一柔,说道:“爱妃身子向来娇弱,手炉还是你自己拿着吧。原本出来的时候奴婢也拿手炉来了,只是朕嫌那东西累赘,所以不要而已。” 何莲琬也并没有再推辞,收回手笑吟吟的看着皇帝。而这个时候,皇帝的目光却已经转向了站在一旁安静无言的殷碧箫。亭亭玉立站在红梅树底下的佳人一身碧绿的装扮,在红梅和白雪的映衬下令人眼前一亮。与之相比,淑妃的一身娇红便显得有些腻人了。因为一下了雪,众妃嫔们想着白雪衬上红衣裙必定好看,一个个穿的几乎都是红色衣装,让皇帝看得有些烦了。如今陡然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还是最近的新宠,自然便上了几分心。 迎上皇帝有些热切的目光,殷碧箫长长睫毛眨了眨,随即娇羞满面的微一低头。那一刹那间的柔弱风情,真比这满目红梅更引人怜爱。皇帝当然更是心喜,又注意到了她目中似有泪光闪动,便问道:“常在怎么有些泪目了?出了什么事吗?” 听了皇帝的询问,殷碧箫忙抬起眼来可怜兮兮的看向他,连连摇头,低声说道:“无事,无事,臣妾只是一时想起了早逝的母亲,所以难过罢了……”嘴里这样说着,她的眼神却飞快的朝着贾元春那边瞥了一下,紧接着又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收了回去。一句话都没有牵扯到贾元春身上,却已经是告了黑状。 皇帝见状,眉梢轻轻一挑,视线已经转向了贾元春这边。并没有像其他妃嫔们一样穿上红衣惹人注目,贾元春今日身上穿的是藕荷色的妆花通袖袄和沉香色的挑线镶边裙,极为普通。可架不住脸长得好,穿什么都十分好看。 第49章 秀女进宫了 贾元春在前两日已是又服下去了一枚如花似玉丸, 几次药效的叠加, 使得她如今是艳光照人,堪称倾国倾城。什么殷碧箫与她相比, 不过是清粥小菜罢了。偶尔吃一吃小菜或者还觉得清爽,但谁会真把小菜当一回事呢? 漫天飞舞着的洁白雪花之中,嫣红的梅花底下,她乌发堆云, 黑亮的直欲刺痛别人的双眼。秀眉不画而黛, 双唇不点而朱,精致得难以描述,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无需动作言语,只是静静立在那里, 已是将其他的人都比了下去。君王看着眼前的丽人, 刹那间已是将新宠的幽怨都抛在了脑后,哪里还会记得要责问她?他迈步上前,握住贾元春柔弱无骨的玉手,柔声说道:“怎么也不带个手炉,瞧你的手冷得像是冰块一样——”接着,他眼神一厉, 看向站在贾元春身后不远处的宫女太监:“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婕仪的?” 贾元春的宫女太监们闻言一脸惶恐,纷纷跪下请罪。贾元春连忙反握住皇帝的手, 似嗔似喜的说道:“原怪不着他们, 是我跟陛下一样, 嫌那手炉累赘所以不要。这冰天雪地的跪在地上可难受得紧,陛下快让他们起来吧。” 皇帝伸出手指点了点贾元春娇俏的鼻头,道:“你这鬼灵精,倒心疼你的下人,怎么不见心疼心疼你自己?——既然婕仪为你们求情,你们便起来吧。既跟了这样好心的主子,以后更该小心伺候着才是,不要白白浪费了你们主子的一番心意。” 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们满面感激之色,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心中对元春自是十分感怀。而那一边站着的何莲琬和殷碧箫呢,见此场景,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了。殷碧箫看着那边与贾元春卿卿我我,浑然将自己已忘却在脑后的皇帝,满眼都是难以抑制住的难堪和妒忌。一张娇小柔和的脸时青时红,好像被谁扇了两个耳光似的。而何莲琬脸上的笑意,则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比不笑还难看。之前她还关心着皇帝的身体,如今却恨不得这有了新人忘旧人的回去大病一场才好。而对于贾元春呢,她更是痛恨至极了。原以为皇帝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没料到,竟然还长久下来了。姓贾的狐媚子,咱们走着瞧!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原本觉得无论皇帝宠幸谁,总越不过自己去。其他人都不过是路途中的风景,只有自己才是他要停驻的家园。而现在,她却没有这个自信了。她能够隐约察觉到,贾元春这个人,在皇帝心里的分量是越来越重了。那么,总有一天超过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捅了一刀,鲜血淋漓的剧痛着。 飞扬在空气里的雪花,落在了何莲琬的手上,冷冰冰的触感直刺心底。她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握紧了,长长的指甲刺进了皮肉之中,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了。“贾元春……”这个名字悄无声息的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带着她刻骨的恨意,飘散在寒冷香沁的梅林里。 冬去春来的时候,贾元春再次得到晋封,越过婕妤和贵仪,成为了正四品的贵嫔。得知这个消息的荣国府诸人自是欢喜不尽,但因为贾元春一直没有身孕,他们却又为此而担忧。总觉得没有子嗣的妃嫔即便是再受宠,那荣华也如同沙子筑墙一般并不牢靠。不敢往宫里面送药物,王夫人搜集了不少助孕的方子,想方设法的送到了华安宫中。都被贾元春随意丢到了一边,沾灰去了。 殷常在碧箫,也与贾元春一起得到了晋封,被封为了才人。虽只是庶九品和从九品的区别,却也算是升了一级了。她就住在她从前的主子所居住的地方,日日与贾元春的宫室相对。尽管如此,她却并不像史容华从前那样总找机会往贾元春这边钻营,看起来,似乎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但贾元春心知肚明,这碧箫,是投靠了何莲琬了。有得宠位高的淑妃娘娘在,她自然看不上元春这个贵嫔了。 开了春第一件大事,便是选秀了。三年一期,如今正值选秀之年。皇帝下旨道国库空虚理当俭省,选秀便没有大操大办,一切从简。积雪融化的时候,被选中的秀女们带着一身的青春气息,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进入到了禁宫之中。仿佛,春天也被她们带进来了一样。 还没有侍寝的秀女统一居住在占地广阔的储秀宫,正与华安宫毗邻。贾元春深居简出,倒是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她们。只是偶尔,能够听见清脆的笑语声从那边传来,小鸟一样嘈杂。 贾元春靠坐在窗下,穿着舒适的家常旧衣,随手挽起的发髻里只斜斜插了一支样式普通的碧玉簪。耳边一对明珠耳珰,映衬着她娇嫩无暇的肌肤,美不胜收。她手中握着一卷游记,心不在焉的翻看着。 抱琴轻手轻脚的掀起珠帘走进来,将手里端着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放在贾元春身旁的海棠式小几之上,又将旁边地上的描金红漆痰盒换上了新的柴灰和棉纸。这时,那一边储秀宫中,似乎又隐约响起了歌唱的声音来。似有若无,缥缈动人,仿佛仙乐一般。 抱琴脸上露出没好气的神情,低声埋怨道:“如今的秀女,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大白天的,便唱起这些靡靡之音来了。从前的秀女们,可不敢如此放肆。” 淡淡的金色阳光,透过五色霞影纱照了进来。洒在贾元春身上,她的肌肤却依旧连一个毛孔都看不到,净无瑕疵。轻轻将手中书卷翻了一页,她的视线仍然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嘴里却说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皇后娘娘特意下旨了,说不可拘着她们,其他人又能怎么样?再说了,陛下就喜欢她们这样活泼。说是瞧着啊,就连自己都觉得年轻些了一般。” 抱琴默然了一下,随即又开口说道:“贵嫔,你……就不想想法子吗?” 贾元春朝抱琴那边瞥了一眼,道:“什么意思?” “常言道,喜新厌旧,人之常情。”抱琴斟酌着说道,“如今来了这么些新人,个个姿色不俗。陛下……已经快十天没有踏足我们这里了。” 贾元春笑了笑,懒洋洋的回答道:“你急什么?有的是人比我们更急。再说了,不过十日而已,你就沉不住气了吗?那些不得宠的妃嫔,好几个月不见圣颜,也是常事。” 抱琴见贾元春满不在乎的模样,有些急了:“可是,贵嫔不是那些不得宠的妃嫔啊!这样的事,从前可不曾有过。”自从姑娘被皇帝看中有了位份之后,还从没有被冷落过,叫抱琴怎么能不着急呢?这宫里,多的是人想要把她们家姑娘踩下去呢! “日日对着一个人,就算是个天仙,有时候也该觉得腻烦了。”贾元春放下手里的书卷,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闲闲的说道:“不常来不要紧,只要陛下觉得对着我才最舒服自在,只有我能挑得动他心里最痒的那一部分,那么无论进了多少新人,也没有关系。” 抱琴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看姑娘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也只得闭嘴了。姑娘心定神闲,底下的人似乎也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各安其所了。 与贾元春这边相反,对面殷才人那边,好像有些沉不住气了。无论主子奴才,都是一种心浮气躁的状态。原本一贫如洗的人得到了一笔横财却转眼间又将面临失去的危险的时候,哪里还能平静得下来?出些昏招,也就不奇怪了。 这一日,贾元春正站在殿外遥赏春景的时候,殷才人也带着两个宫女走了出来。两人站定,还没来得及交谈,那边笑着疾步行来了几位秀女装扮的女子。银铃般的娇笑声,人还未至,声已先传了。其中一位,尤其醒目。秀女们都穿着一般的水蓝色窄袖对衿回纹锦袄儿,下面是一条海棠色洋绉掐绣裙。偏这姑娘在袄儿侧下方绣了一支木兰花,其上飞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彩蝶,绣工精湛,十分夺人眼球。穿着这身衣裳的人,却比彩蝶更加美丽夺目,满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令人见之忘忧。几位秀女想是知道这殿中住的不是什么高位妃嫔,遥遥朝着贾元春两人草草行了一礼,还没等她们叫起,便站直身体走开了。令得已经摆出一副矜持微笑的殷才人气得满面通红,就连发髻上簪着的珠钗都在簌簌发抖着。 平息了一下翻涌的情绪,殷碧箫转头看向身旁安静伫立的贾元春,说道:“姐姐,你看这些小蹄子,封号都还没有一个,就如此的自视甚高了。倘若一朝侍寝得了位份之后,还有你我的立足之地吗?” 第50章 史容华疯了 贾元春闻言, 也没有朝殷碧箫看上一眼,口中淡淡的说道:“新进宫的妹妹们不知礼数,也是常见的事,殷才人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殷碧箫一时间哑口无言了。贾元春的脑子不蠢,不会轻易的就被人利用去做个不讨喜的出头鸟。后宫中三年未进新人, 陛下瞧着这些小姑娘正是新鲜的时候。此时无论谁去上眼药, 都不会有什么大的用处, 反倒凸显了自身的狭隘心胸。 虽已经立春, 但因京城位处北方,却依旧寒冷得很。料峭的春风吹起殷碧箫身上披着的月白色夹绒金丝披风,呼呼的响。也不知是因为冷风还是因为心情,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白得像是玉石的雕塑一般。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怯生生的觑了贾元春一眼,很快就晶亮起来, 好像贾元春欺负了她似的。往常她露出这幅表情, 贾元春都并不在意, 也因此有些妃嫔们私底下议论贾贵嫔是不是性子不好。流言蜚语的, 贾元春也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也伤不到她什么, 何必与蠢货一般计较呢?但今日许是她心情不佳,竟然搭理殷碧箫了。却见她冷笑了一下, 看向身旁小可怜一般的才人, 说道:“殷才人为何露出如此神情来?难道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冒犯到你了吗?” 殷碧箫许是没想到贾元春竟然开口怼她了, 稍稍愣了愣,忙道:“没有的事,姐姐误会碧箫了……” 贾元春却并不就此放过她,冷然说道:“那你为何露出这样一副被我欺辱了的模样来?此时并无旁人在场,殷才人却无需如此滴水不漏。倒是留些精神,等陛下来了再装模作样不迟。” 殷碧箫虽说从前做宫女的时候吃了不少苦,但自从成为皇帝新宠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如此当面不留情面的挤兑她了。一时间,从前所有经历过的苦楚无奈都随着贾元春的一席话涌上心头,使得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十分的不好看起来。顿了顿,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姐姐惯会取笑我的……妹妹还有事,便先走了。”说完她微微屈膝施礼之后,就转身离开了殿前。看她走的方向,似乎是去淑妃的沁春宫。 贾元春看了看她离开的有些狼狈的背影,很快就转回了视线。淑妃不是个好搭的梯子,与虎谋皮,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一路怀着不佳的心绪朝着淑妃的沁春宫走去,慢慢的,殷碧箫的怒火和屈辱感也被冷风吹得消减下去了。她的步伐减慢下来,开始琢磨起来。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女自然也慢下了脚步,悄无声息的追随着前方的背影。 随手摘下一枝娇嫩的浅黄色花朵,殷碧箫一边拈花而行,一边想着自己的前途。起初收到淑妃表达的好意的时候,她是欣喜若狂的。而淑妃也没有食言,替她在皇帝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可是,毕竟她自身资质有限,到现在,也没有在皇帝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她知道,有无数的人可以取代自己。成为后宫一员之后的每一天,她都没有放松过。挖空心思讨好皇帝,揣测他的喜好,不是不累的。只是,她不能不如此。不朝上爬,就只能等着被人踩下去。苦日子她已经过够了,有生之年,她只要做人上人! 可是,还没有等她继续在皇帝心里留下印迹,新人就已经进宫了。那么多的新进秀女,比她美丽,比她有气质,还比她年轻。她慌张无措,满心都是危机感,却无可奈何。她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惊人的才华,有的,就只有自己了…… 正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不可自拔,忽然前方隐约传来了对话的声音。其中那个男子的声音,似乎,是皇帝陛下?另一个娇软的女声却显得有些陌生,那是谁?顿了顿,殷碧箫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的来到一块布满青苔的假山之后,从缝隙中偷偷的看了出去。她的两个宫女看到自己主子的行为,不禁有些瞠目结舌,却也只能悄悄的躲了起来,不敢再上前了。 前方不远处,正上演着一出美丽邂逅。柳丝飘扬,新绿沁人。柳树底下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还有一位娇小美丽的年轻女子。男子自然是帝王无疑,而那女子身穿秀女们的统一服饰,只在衣裳下摆上绣了与众不同的花样,正是先前路过华安宫的那位最出众的秀女。却不知她怎么与其他秀女们分开了,又在这里遇到了皇帝陛下。 一定是故意的,这不要脸的狐媚子……殷碧箫心中恨恨的想到。 此时,那不要脸的狐媚子正一脸娇羞,满眼情意的看着君王,低声说道:“陛下怎么有兴致来这里走走?” 皇帝面带微笑看着眼前丽人,回答道:“朕不来这里,怎么能遇上你呢?”老大不小妻妾成群了,还学着民间浪荡公子哥儿调戏年纪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女孩,也不害臊……躲在假山里的人咬牙切齿的想到。 听了皇帝的话,那秀女顿时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来,柔柔的将脑袋低了下去,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脖颈。就连那肌肤上面细细的绒毛,都充满了青春的气息。皇帝的眼神顿时深邃起来,笑容更加真切了。 年纪越是见长,就越喜欢对着年纪轻的人。未必是对方有多么合他心意,不过是害怕年华渐逝,因此在别人身上寻找年轻的感觉罢了。这些秀女们带给皇帝的东西,是其他妃嫔们都给不了的。他最迷恋的贾元春不行,最知他心意喜好的淑妃也不行。但那并不代表,新人就能取代旧人的位置了。因为同样,贾元春和淑妃能给皇帝的东西,也是这些年轻的秀女们给不了的。 他富有天下,左拥右抱又有什么不对呢?无人可以在这一点上指摘他。 明白这一点的女子,是不会在君王身上寻求爱情这种东西的。 看着柳树底下拥在一起的那对男女,殷碧箫撑在假山壁上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抓紧了。指间湿滑而冰冷,却是她抓了一手的苍苔。她的牙齿紧咬着下唇,咬得那片涂了胭脂的嘴唇都有些泛白了。强烈的危机感,再一次铺天盖地的朝着她袭来,使得她仓惶不安至极。 自从秀女进宫以后,陛下已经有多久没有踏足自己的宫室了?二十天,还是一个月?已经有妃嫔在私底下议论,自己这个宫女出身的才人,已然是失宠了。有家世的妃嫔们,陛下再是不喜欢她们,也会看在她们那些为官做宰的家人面上,偶尔去照拂一下。而她呢?没有了陛下的宠爱,就什么也不是了。那装饰华丽的宫室,跟冷宫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她的前主子史容华在冷宫中知道了她现在的处境之后,只怕会得意的大笑起来吧? 看吧,即便是你将我拉下了马,你也不会比我更好过…… 浑浑噩噩的,殷碧箫从假山里面绕了出来。等她清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荒草丛生的冷灰色砖道之上。旁边朱红色高墙上的漆都已经开始脱落了,一派颓唐气象。 这是通往冷宫的道路。 身后的两个宫女,一脸的慌张不安。终于其中一个忍不住开口了:“才人,这是要去哪里?” 另一个也说道:“才人不是要去沁春宫吗?再不去,天色可就不早了。” 沁春宫?去那里又能有什么用……没有了利用价值的自己,不会再得到他人的重视了。没见这一向淑妃对着自己,已经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吗? 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再次朝前走去。绣着鲜艳的五色鸳鸯的莲青色高低鞋,踏在久无人迹的道路之上,发出有些嘈杂的声响来,显示着主人心情的不平静。两个宫女惶惶然的对视一眼,只得继续跟着殷碧箫朝前走去。所幸此处荒凉,应该不会遇到其他人才是。 走得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来,殷碧箫方才抵达了冷宫所在之地。破败的宫室静得可怕,好像并没有人居住在里面似的。只有凑得近了,方才能够听到里面隐约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像哭声,又像是笑声。 冷宫只有正门那边才有侍卫守着,殷碧箫走的这一边是侧门,周围一个人影也瞧不见。踏上生着凄凄荒草的石阶,她将眼睛凑到门扇的缝隙中,朝着里面看去。刚刚才凑过去,忽然门里面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跟她对上了,吓得她惊叫一声,慌张的往后退去,险些摔倒了。门里面的人似乎对她的窘境很是满意,拍着手大笑起来。那笑声,莫名的令殷碧箫感到有些熟悉。 定了定神,她再次凑了过去。当她看清楚门里面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脸孔之时,不禁呆住了:“主……史容华?” 第51章 白莲花起落 听到殷碧箫的声音, 门里面疯子一般的女人安静了下来。她猛的将自己的脸挤到门缝中,直勾勾的看向外面的人。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皮包着骨头,干枯苍老,简直像个年近五旬的人。那双眼睛里满是疯狂之色, 浑浊苍黄,再不见从前的半点风姿。若不是殷碧箫实在太过熟悉对方, 哪里可能一下子就将她认出来呢? 定定的注视着殷碧箫, 史韵蓉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从前雪白的贝齿, 变得又黄又黑, 看起来显得很是恶心。也是,身在冷宫中,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能有条件漱口呢? 看了对方半晌, 殷碧箫走上前去,开口说道:“容华?” 史韵蓉没有回答, 她从门缝里探出手来, 像是要抚摸殷碧箫的脸, 却被她躲开了。史韵蓉的手从前一直精心保养着, 白皙润泽, 伸直的时候还会出现十个浅浅的小窝。指甲留得长长的,修剪得整整齐齐, 每日睡觉之前, 都会用蜂蜡擦拭一遍, 以保持其亮泽。而现在呢?从门缝里伸出来的手又脏又干黄, 光秃秃的指甲缝里满是污垢,还散发出一股恶臭来。殷碧箫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退了开去,干呕了好几下。 一直沉默伫立着的宫女担忧的走上前来扶住殷碧箫,低声道:“才人……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只怕会被人看到,却是有些不好。” 殷碧箫默然了一阵子之后,站直身体从袖口里掏出丝帕擦了擦嘴,道:“……走吧。” 斜阳夕照,涂在朱红褪色的高墙之上,仿佛染上了血色一般。几只孤雁飞过天空,漆黑的几小点,飞快的就消失无踪了。走在寂静无人的甬道中,殷碧箫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胸压抑得厉害。她停下脚步蹲在了地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两个宫女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试图扶起她。 “才人你怎么了……” “主子你没事吧……” 殷碧箫觉得,自己是隔着相当的距离在看这个禁城。周围的宫墙殿堂都变得渺小了起来,俯身在灰蓝色的天空底下,不再庄严肃穆。而身在其中的自己,就更加渺小了,几乎像是蝼蚁一样。只要有人闲闲的伸出手指一捻,就能捻死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低声自语道。站起身来推开过来搀扶她的两个宫女,她自行继续朝前走去。她的影子被斜阳拉得长长的,在积尘的砖地上蠕动着,像是某种阴暗而疲惫的动物。 没有去淑妃的沁春宫,殷碧箫回到了自己的华安宫。步入殿门之后,她诧异的看向贾元春那边。因为明明此时时候尚早,一直跟在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和宫女们却已经守在了那边的宫室之外。屋子里面,隐约响起了皇帝的声音。 原来陛下没有将贾元春抛在脑后么?竟然在有了新宠之后,还记得来看她。那么,自己呢?陛下可还记得有殷碧箫这一号人在日夜期盼着他的垂怜? 怔怔的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遍体生寒之后,她方才在宫女的小心提醒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宫室里。她没有用晚膳,一直呆呆的坐在暖阁里头,坐到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坐得自己的身体都麻木了。剩了半截的蜡烛突然噼啪一声爆响一个灯花,仿佛惊醒了她。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听到了自己骨骼摩擦发出来的细微声响。 又默然了一阵子之后,她蓦然站起身来,疾步朝着自己的寝室走去。来到黑漆描金的架子床后方,她在箱笼里翻找起来。不多时,便在层层叠叠的布料底下,找出一只不起眼的小木匣子来。她打开匣子看了看,仿佛烧了手一般,又手忙脚乱的将其放回了原处。 另一边的宫室里,嗅到皇帝身上带着的陌生的香料气息,贾元春心里嗤笑着,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敷衍他。宫中其他地方她也是安插了人手的,自然知道皇帝今天逛花园的时候遇到了谁。不得不说,那位名叫魏思梦的小秀女也是有心计的,知道能够轻易得到的,总是不会去珍惜。所以,她今日并没有侍寝。所以,皇帝来到了华安宫。如果换了是一位对皇帝有几分真心的妃嫔,知道了此事真相之后,怕不得恨死了那位魏氏秀女吧?幸好是她贾元春,面对这种有些令人犯恶心的事,还能够处之泰然。 所以说,皇帝都是渣啊…… 又过了几日之后,贾元春正坐在暖阁里享受几味御膳房新制的点心的时候,突然听到附近不远处的储秀宫中,似乎喧闹了起来。她凝神听了一会儿之后,示意宫女们出去打探一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多时负责出去探听消息的小宫女回来了,面带一点子惶然和兴奋的神情,凑到她面前说道:“主子,储秀宫出事了!” 站在元春旁边的芝兰闻言,嗔道:“我们自然晓得是储秀宫出事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小宫女道:“奴婢不敢凑得太近了,只依稀听说,有位秀女吃了些点心之后,便中毒吐血了。现在,御医们正赶过去呢!” 芝兰诧异道:“竟有此事?真是胆大包天啊!也不知道,是哪位秀女出了事……” 元春咽下口中香甜的点心,笑道:“那还用想?自然是最出众的那一位了。” 不多时,确切的消息传来。果然便如元春所说,是最出众的那一位出了事。皇帝得知此事后大怒,亲自去了储秀宫看望魏氏,还迁怒了皇后娘娘。如今,皇后也懊恼得不行呢!魏氏也是个福大命大的,被御医们一番诊治之后,总算是保住了命。只可惜,到底还是伤了身子,再也不能生育了。这个消息对于一位立志成为宠妃的秀女来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了。据说,魏氏醒来知道了这个噩耗之后,哭晕在了皇帝怀里,把个帝王心疼得不行不行的。皇后娘娘当时也在一旁,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哦。 看着贾元春再次淡定的捻起一块雪白的龙须酥,芝兰忍不住问道:“主子,你觉得,这事是谁干的?” 伸出舌尖添了一下手中龙须酥上雪花一样的糖粉,贾元春道:“这么蠢的事情,应该不是宫中有资历的妃嫔们干的。我觉得,事情应该落在新晋封的人身上。” 新晋封的妃嫔?芝兰不禁抬眼朝着对面宫殿看去,低声道:“会不会……是对面那一位?” 贾元春将龙须酥放进口中,细细品味着,末了才说道:“看着吧,事情应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陛下但凡是动了真怒要查某件事,哪里会有查不出来的道理?”动了这段时间放在他心尖尖上的人,简直是触犯了龙的逆鳞。下药的那个人,算是完了。 芝兰很信任贾元春,觉得自家主子说什么都是对的。而事情果然也不出贾元春所料,不过短短三日之后,就查出了犯事的人。竟然真的,就是住在她们对面宫殿里的那一位。得知消息之后,芝兰不禁咋舌,道:“她这是怎么想的呢?那魏氏怎么就碍着她的眼了?这宫中妃嫔这么多,旧的没去新的又来,妒恨得过来吗?” 抱琴道:“谁叫前段时间殷才人最得宠呢?可是秀女们一进宫,就占住了陛下的心,她不去嫉恨她们,却去嫉恨谁?” “不管怎么说,这样做也太过胆大妄为了。她就不怕牵连家人?”芝兰道。 抱琴却说道:“你忘了?殷碧箫可是恨着她那些家人的,她自己不动手都算是心慈手软了,哪里还会怕牵连他们?”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的时候,殷才人被拖出了她的宫室。她脸色煞白,却不吵不闹,任由侍卫们将她带了出来。倒是伺候她的宫女,吓得哭个不停,颤抖着跟在她身后跑了出来。看见她们那个样子,殷碧箫反倒笑了:“你们哭什么?此事却与你们无关,只是我一个人办的罢了。只可惜,没能要了那个贱/人的命。不过,能让她失去生育的能力,我这功夫,却也不算白费了。可惜啊,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看着西边天际如血一般的霞光,她长长的叹息道。 听到她这话,押着她的侍卫喝道:“死到临头,你还敢胡言乱语?” 是的,她死到临头了。陛下震怒,她就连打入冷宫的资格都没有了,直接被赐死。抬起双眼,她迎上一道视线,却是来自站在廊下的贾元春的。看着她,殷碧箫说道:“你现在满意了吗?不用你动手,我就自己将自己给毁掉了。” 贾元春淡淡的说道:“在我眼里,你从来不是敌人。” 闻言,殷碧箫怔了怔,却陡然反应过来了。她弯着腰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原来……我就连做你的敌人,都不够资格……” 第52章 深宫很残酷 今天的晚霞特别的红艳, 简直像是泛着血光,看起来十分的不吉利。血色霞光披在一身凛然的殷碧箫身上,使得她看起来分外的凄艳,竟一时焕发出别样的美丽来。若是此刻皇帝见了她这个样子, 也许,会饶她一命也说不定。只可惜, 他没有来。 就连来见这个曾经他宠爱过的女人最后一面, 他都不乐意。 或许是倒春寒了, 这两日特别的寒冷, 几乎都不像是春天了。贾元春披着银鼠大氅,呵气成云的,站在殿门前静静看着身披霞光的女子。哪怕是走到了绝路,她仍是美丽的, 年纪也算不得很大。如果她没有进宫,生活在民间嫁了一个普通的男人。日子久了, 生儿育女的, 男人对她也许多少会有一点真心。不会像是现在这般, 到头来, 竹篮打水一场空。 看着殷碧箫一步一步挺直脊背离开的背影, 贾元春一直目送到她消失在了霞光中,方才抬起头来, 看向天空。夕阳已经快要完全沉没下去了, 西边天际的血光渐渐淡了, 四周阴沉下来, 暮色笼罩了禁宫。不知名的夜鸟开始鸣叫起来,哑哑的声音,像是在唱着一曲丧歌。 过了许久,在贾元春已经坐在炭盆旁边昏昏欲睡的时候,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宫女轻轻走了进来。恰好此时烛焰噼啪一声爆响了一下,惊醒了贾元春。 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她低声问道:“怎么样了?” 小宫女抬起眼看了她一下,轻声回答道:“……已经殒命了,毒/酒匕首白绫三样物件儿里,选的是匕首。” 哦?闻言贾元春感到有些诧异。很少有人会选匕首的,几乎都是选白绫或者毒酒。毕竟用匕首捅自己所需要的勇气,可比上吊或者服/毒要大多了。 小宫女的脸色有点儿发白,也许是被吓到了:“据说,是抹了脖子。那血溅得有三尺高,旁边的太监和侍卫都有些被那血淋淋的场面给吓到了……” 也许,还是有些不甘心吧。也许,这便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小小的报复吧。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嘲笑一下这个荒唐的世道。在她最后的视野里,她看到的会是什么呢?贾元春忍不住这样想到。 会是初初进宫时懵懂天真的自己吗?会是得以晋封时意气风发的自己吗?还是说,是下令赐死她的皇帝陛下呢?贾元春却不知道,在殷碧箫最后的视野里,出现的,是她的母亲。微笑着的,带着一身阳光气息的,年轻的母亲,朝着小小的碧箫伸出手,笑着说道:“箫儿,我来接你了……” 倒在血泊里面的殷碧箫,脸上是带着笑意的。 偌大的后宫,并不会因为一个死去的小小才人而改变什么。年轻的妃嫔秀女们依旧争奇斗艳,吸引着天子的注意力。坐在华丽高雅的宫堂中,一个个香气扑鼻暗藏机锋,你放唱罢我登场,有输亦有赢。一天天的,上演着一场场大同小异的戏。深宫是一个华丽的囚笼,锁住了无数的骄丽女子。她们跟世界脱了节,在这里过上个一辈子,也仿佛只是过了一天似的。等到病了老了,容颜衰败了,躺在冷冰冰的床铺上回想自己的一生。才惊觉印象中最为深刻的,竟是那一年偷偷从家里溜出去,在元宵灯会上看到那个陌生男子的那一眼。这一眼,竟然就铭记了一生。 不如不遇。 那一年姐妹相聚荡秋千越过高墙…… 那一年诗词相和欢声笑语…… 那一年蹴鞠进水潭溅湿了新做的红裙子,被奶娘唠叨了一整天…… 牢牢记在心里的,从不曾忘却的,从来都不是身在宫中的记忆。真真切切镌刻在心中的,仿佛就发生在昨日的那些鲜活记忆,或许,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吧? 年华似水,匆匆而逝,从不会因为怜悯世人而停留。任你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或是挣扎求生的布衣妇人。到头来,结局都是一样。 这段时间的贾元春,一直有些恹恹的。尽管她依旧荣宠在身,却似乎对什么事都失去了兴趣似的。一直到春日将尽,方才渐渐的好了起来。最近宫中的新闻,便是新晋封的贵嫔魏思梦,竟然有了两月的身孕了。 从小小的秀女,一跃而成为跟贾元春平起平坐的贵嫔,可见其荣宠。虽然也有补偿其遭了无妄之灾的意思,但那来自帝王的宠爱,却也不是假的。 魏思梦跟殷碧箫很不一样,虽然也有些娇娇怯怯的样子,但她身上更多的,是一种不惹人厌烦的清高之气。宛如深谷百合,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风华。入了帝王的眼,也并不奇怪。这一点与贾元春截然相反,随着服下如花似玉丸的增多,贾元春身上的秾丽气质,也越来越明显了。犹如精心栽培娇养着的牡丹,是一朵浑身焕发着明艳气息的人间富贵花。 百合我所欲也,牡丹亦我所欲也!皇帝陛下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这段时间除了贾元春和魏思梦,几乎其他妃嫔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哪怕是一直深得他喜爱的淑妃何莲琬,也不例外。何莲琬似乎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看到贾元春和魏思梦,也并没有其他的什么神情,十分大度的模样。但心里是不是恨得想要生嚼了她们,那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贾元春身着薄薄绯红色纱衫,水绿色百花裙,坐在亭中下棋。看她自娱自乐的下完了一局之后,芝兰为她端上新茶,而后说道:“不是说那魏贵嫔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有了?看不出来她整日一副清高的样子,原来也是个有心计的。” 贾元春娇滴滴的瞥了身旁婢女一眼,笑道:“御医的话,有时候也做不得准的。她到底年轻,中了毒之后陛下又流水似的给她送珍贵药材。如此将养好了,也不稀奇。” 芝兰有些担忧的看着面无忧色的贾元春,欲言又止。元春再次摆好棋局,嘴里说道:“有话便直说好了。” 宫中尚不算很热,却已经有蝉鸣声在响着了,整日呱噪得很。在不断响起的蝉声中,芝兰低声说道:“主子的身子……陛下来咱们宫里的日子也不算少了,可是,主子还是一直没有消息……” 抱琴坐在元春身后,拿着拂尘赶蚊蝇。此时听了芝兰的话,也有些忧愁的看向了一脸泰然的贾元春。“姑娘昔日在家的时候,亦是小心将养着的。冷水从来不沾,便是夏日里热得狠了,也只用井水冰一冰果子茶水罢了。照理说,身子是不该有什么问题的……” 只要是家里稍稍过得去的人家,未出阁的姑娘家都是小心安养着的,便是害怕以后生育会有影响。穷家小户的姑娘们则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大冬天的照样在结着冰凌的水里清洗一家人的衣服。至于以后?饭都要吃不饱了,且顾眼前吧…… 贾元春雪白的春葱玉指捻起一枚黑漆漆的棋子,轻轻放进棋盘之中,道:“你们啊,管得也太多了,真成了两个小管家婆了。” 芝兰见主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急了,声音也提高起来:“主子不可不放在心上啊,这宫里,恩宠什么的都是虚的。今儿升了,没准明儿就降了。唯独自己的孩子,才是终身的依靠啊!” 看吧,连宫女都知道,皇帝陛下是靠不住的。贾元春忍不住笑了,道:“不要着急,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不是吗?” 芝兰看了看元春,露出无奈之色后便将视线转向了抱琴,道:“要不要跟主子的娘家联系一下,弄些养身的方子进来?” 抱琴沉吟道:“此事也不是不行。虽然宫中禁止私相授受,但只是药方子而已,想来是不要紧的……”两个宫女的视线,齐齐转向贾元春。 贾元春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并不是身体的问题,只是没到时候罢了。你们不必着急,安心便是。” 贾元春都如此说了,两个宫女也不好再劝,只得罢了。就在此时,凉亭前方种着紫阳花的花圃之后,转出一行人来。领头的那位,气度高华,正是魏贵嫔思梦。 虽说有了身孕,但她的装扮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脚上也依旧穿着高低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倒是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太监们一脸紧张,如临大敌的模样。魏贵嫔喜爱紫色,宫中人尽皆知。而她的气质,也的确适合各种深深浅浅的紫色。今日她身上便穿着一件浅紫色的宽袖窄腰银丝镶边的对衿纱衫,腰上系着一条深紫色绉缎褶子裙。一枚青玉佩压裙,佩上柳叶状穗子在风里轻轻飘扬着。 看见贾元春在凉亭中,魏贵嫔脚步微微一顿,随即便径直走了过来。贾元春站起身来,与她行了平礼。待身后宫女在石头凉墩上铺上了厚实的猩红色锦垫之后,魏贵嫔方才矮身坐了下去。 第53章 皇帝都是渣 看了看桌上的残局, 魏贵嫔笑道:“妹妹想要与姐姐手谈一局,不知可否赐教?” 贾元春闻言盈盈一笑,道:“求之不得。” 两人当下便摆开阵势切磋起来,元春棋艺不弱, 魏贵嫔也不差,两人正是棋逢对手, 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之间, 时日便渐渐流逝了。魏贵嫔的大宫女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等到又是一局下完之后, 凑上前来轻声说道:“主子,这里风大,吹久了不好,咱们还是回宫去吧。” 魏贵嫔瞅了她一眼, 道:“哪里就能那么娇弱了?” 那大宫女陪笑道:“虽然是夏天了,但这宫里常年便是阴冷阴冷的, 不比外面酷热。再说了, 主子就算是不为自己考虑, 也该为肚子里的小主子想一想啊……” 轻叹了一声, 魏贵嫔意兴阑珊起来。放下手中玉石质地的白色棋子, 她对贾元春说道:“今日得幸与姐姐切磋,真是意犹未尽。改日姐姐得空了, 还请去妹妹宫里坐坐。” 元春笑着点头道:“应该的。如今妹妹身子要紧, 还请多多保重才是。” 目送着魏贵嫔一行人逐渐远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 贾元春方才说道:“你们看出来了吗?似乎,魏贵嫔没有当初进宫时那么欢喜了。” 芝兰道:“奴婢瞧着也是呢,看着有些个心事重重的样子。” 抱琴狐疑道:“怎会如此呢?她升了位份,又有了身孕,大好前途正等着她,为何却会这幅模样?” 元春道:“谁知道呢?兴许,有些怀了身孕的妇人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吧……”女人在每个月的那几天情绪都有些不稳定,也许,怀孕之后也是一样吧?她这样想到。 又过了数日,宫中传来消息,魏贵嫔搬进了淑妃的沁春宫。据说,是她自己向皇上请求的。 抱琴在贾元春面前说道:“也不知道魏贵嫔为何要如此行事,叫人看不透。自己住一宫不好吗,非要上头有个人压着才好?” 贾元春端起甜白瓷茶盏来喝了一口温热的清茶,说道:“也许,她是不得不如此做。” 抱琴不解:“主子这话何解?” 贾元春道:“听说,魏贵嫔的兄长,在淑妃父亲的手底下做事。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也不一定。” 抱琴道:“如此说来,淑妃是拿住了魏贵嫔的把柄?” 贾元春道:“或许吧。”有一家子惯会拖后腿的家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从前的贾元春可是深有感触。 天气一天天的热了起来,虽说禁宫中常年阴寒,但到了六七月里,却还是热得不行了。华安宫不远处湖泊里的荷花开得甚好,到了不甚热的清晨黄昏,贾元春总乐意去走一走,看一看那些或粉白或粉紫色的荷花。 这一日暮色降临之时,贾元春独自一人,又来到了荷花池旁边。走近了一看,已经有人先到了。肚子已经鼓起来了的魏贵嫔孤身一人,正坐在湖边一块峻秀的太湖石底下,看着湖中荷花发呆。 见此处只有她们两个人在,为避嫌疑,贾元春没有凑近,远远的扬声说道:“妹妹怎的一人在此?伺候你的宫女们呢?” 魏贵嫔转头看了过来,见是贾元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她们整日围在身边,我瞧着烦闷了,因此撇开人一个人来走走。” 贾元春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道:“虽然如此,但如今妹妹身子重了,到底还是不要离了人才好。” 魏贵嫔点点头,笑道:“我省得的,姐姐放心,不过偶一为之罢了。”或许是明白贾元春的顾忌,她也没有起身走过来。两个人之间,隔着老长的一段石子路。瞧着,倒是有些滑稽。两人随意交谈了几句,魏贵嫔的宫女便匆匆赶来,搀扶着她离开了。 这一次会面,是魏贵嫔临生产之前,贾元春最后一次见到她。之后的日子,便听淑妃说她身子不大好,需要静养,几乎不出门见人了。但据贾元春的人传来的消息看来,魏贵嫔整日忧思过度,身子十分不好,几乎是药不离口。何莲琬对她十分尽心,亲自照看她的身子,还拿出自己珍藏的药材给她用来调理。皇帝见了这情形,对贤惠大度的淑妃娘娘赞不绝口。 知道了这些事之后,抱琴不解的问道:“淑妃为何对魏贵嫔如此尽心尽力?” “真是个傻丫头……”贾元春说道,“魏贵嫔这个孩子,几乎算是给淑妃生的,叫她如何能不上心?” 众所周知,淑妃产下病病歪歪的二公主之后,这些年来就再也没有一点动静了。抱琴道:“淑妃也不是不能生,干嘛盯着别人的肚子?” “要是自己能生,那肯定不会这样做了。”芝兰插言道:“淑妃如此行事,多半是能够肯定,她自己是再也不会有身孕了。奴婢听说,淑妃生二公主的时候,耗费了两日方才生了出来,嗓子都叫破了。虽然后来太医道母女平安,但如今想来,却肯定不是那么回事。据奴婢的想头,淑妃娘娘,多半是在那一次生产的时候伤了身子,却瞒着众人罢了。” 贾元春若有所思的听着,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据我们安排在沁春宫的人说,淑妃这些年来每日都服用调理身子的汤药,对外说是体虚畏寒。如今看来,哪里是调理体虚呢,却是用来安宫助生育的吧。” 芝兰点头道:“奴婢也是如此想的呢,现在看来,她是自知无望,干脆将主意打到了魏贵嫔身上了。” 抱琴叹道:“魏贵嫔也是可怜,难怪她忧思过度得伤了身子。看她如今这幅靠药材吊命的样子,能不能平安生产,还是个未知数呢……” 主仆三人一番喟叹之后,便各行其事了。却道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呢?打听一下魏贵嫔的消息,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不代表整日就要将别人的事放在心上。时光匆匆流逝,似乎只是一转眼间便好几个月过去了。初冬那冰寒的脚步,又一次跨进了禁宫的大门。随着第一次雪花的翩翩降临,贾元春再次得以晋封的旨意,又来到了华安宫中。作为一个无子的嫔妃,贾元春的恩宠,在宫里却也算是独一份了。其他妃嫔们从妒恨得咬牙切齿,直到如今的麻木,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这一次,贾元春从贵嫔,升到了正三品的昭仪。再进一步的话,便可冠以妃的称号了。以她目前的恩宠来看,晋封为妃,不过是迟早的事。 晋封的当夜,皇帝陛下自然要大驾光临。黄澄澄的烛光底下,他握着贾元春柔弱无骨的玉手,笑道:“春儿的生辰日子特殊,几乎从没有好生为你庆贺过。如今,却是提早将这一次的生辰贺礼给你了,你可喜欢?” 贾元春心中平静无波,面上却露出一脸的娇羞,看着帝王满眼感激和情意:“嫔妾很是喜欢,多谢陛下了。” 对于贾元春的反应皇帝很是满意,脸上的笑意更加深切。此时她方才骤然发现,皇帝的鬓边已经有斑驳白发了。眼角的皱纹,也深刻得令人无法忽视了。 岁月催人老啊…… 一个寒冷飘雪的夜晚,寂静的深宫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女子的尖叫,其中满含痛苦。紧接着,沁春宫中灯光大亮,宫女太监们开始忙碌起来。不多时,身在凤仪宫中的皇后和身在华安宫中的皇帝都得到了消息,魏贵嫔发动了! 得知此事的皇帝裹在温暖厚实的被窝里面,鼻音浓重的问道:“皇后过去了吗?” 宫女躬身回答道:“皇后娘娘已经动身过去了。” 顿了顿,皇帝道:“知道了。”说完这句话,便阖上眼帘,没有动静了。 转头看了看皇帝,贾元春问道:“陛下不起身去看一看吗?” 皇帝依旧闭着眼,说道:“朕过去也无济于事,反倒是给他们添乱了。想来今夜不一定能有结果,睡吧……”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经是悄不可闻了。贾元春细细一瞧,皇帝竟然又睡着了。 真是个渣渣啊……她再一次如此想到。 皇帝的话果然没错,一直到天色大亮,魏贵嫔的孩子却仍是没有降生出来。待到皇帝动身去早朝之后,贾元春想了想,乘坐上步辇,往沁春宫行去。 来到产房之外,贾元春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都还在此处,俱是一脸忧色。对着两位上司行了礼之后,贾元春问道:“魏贵嫔可还好吗?” 皇后道:“不大好呢……”她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一脸疲惫之色。 见此情景,淑妃忙道:“皇后娘娘也守了一夜了,身子要紧,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待到魏贵嫔这边有动静了,嫔妾会立即遣人去禀报的。” 第54章 收养个儿子 皇后闻言, 犹豫了一下,随即便站起身来,说道:“本宫如今年纪大了,不比得年轻时候, 身子的确有些挨不住了。这边若是有什么情况,便请淑妃立即去凤仪宫禀报, 不得延误。” 何莲琬站起身来躬身答应了, 与贾元春一起, 将皇后娘娘送出了沁春宫。回到产房之外后, 看见宫女又端了一盆血水出来,她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还是没有动静吗?”她出言问道。 宫女脸上带着惶恐之色,低声回道:“没有……贵嫔出了很多血,如今已在含着参片添力气了……” 何莲琬焦躁不安的踱了踱步, 而后说道:“御医呢,叫他们过来。” 宫女答应着下去了, 不多时须发皆白的御医诚惶诚恐的走了过来, 躬身道:“见过淑妃娘娘, 见过贾昭仪。” 何莲琬坐下去一口气喝干一碗茶, 盯着御医问道:“给本宫一句实话, 小皇子能平安降生吗?” 是的,他们现在已经知道, 魏贵嫔腹中怀着的是个儿子。知道此事之后的何莲琬, 有喜有忧, 生怕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御医犹豫了一下, 回答道:“恐怕,母子两人,只能保住一个……”说完,他的腰身弯得愈发低了,简直恨不得挖一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闻言,何莲琬怔愣了一会儿,随即伸手撑住头,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去向陛下禀报吧,兹事体大,本宫做不了主。” 即便是再想要一个儿子傍身,然一位贵嫔的性命,她却还是不敢就此做主的。就算皇帝不惩罚她,恐怕从此以后也会在心里对她留下芥蒂。为了一个还不知养不养得大的儿子,影响皇帝对自己的印象,却是不划算的。 宫人答应着出了沁春宫,去向皇帝禀报了。不多时,宫人回转,向何莲琬传达了皇帝的决断:“子嗣要紧。” 简简单单四个字,便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 一个还没见天日,懵懂不知事。一个却是在家中娇养了十几年,被人深深牵挂着的。 如今,不出意外的话,便只能存活下一个了。 深深呼出一口长气,何莲琬放松下来。虽然事情果然便如自己所推测的那样,但她却还是高兴不起来。她忍不住想到,如果此刻换了是自己在产房里挣命,结果会怎样呢? 不会有什么例外的,她很快便苦笑着推断出了自己的结局。 那个人的薄情,自己不是早就清楚了吗?还心存什么天真的幻想呢? 也许,例外还是会有的,只不过不会是自己罢了……何莲琬忍不住,朝着坐在身旁的贾元春瞥了一眼。进了宫的女人,大多都是从盛放走向枯萎。只有这个人,与众不同。她看着她盛开得越来越娇艳夺目,芳华绝代,牢牢的吸引住了帝王的目光。尽管并无所出,却不妨碍她一步一步爬得越来越高。如果换了是她,结果会有所不同吗?不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也许就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怔忪之间,产房里面,隐约响起了稳婆的声音,嘶哑的喊道:“贵嫔用力啊,小皇子已经能看到头了……快快,再切下一片人参过来……贵嫔,快含着吧,含着就又有力气了,小皇子能不能平安降生,就看贵嫔的了……” 产房里面的魏贵嫔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了,只能拼尽全力,要将孩子生下来。此时她已经痛得麻木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用力……也许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她感到浑身一阵松弛,紧接着,耳边响起了孩子的啼哭声。轻轻的,就像是幼猫的叫声一样。这孩子,还没见到这个世界,就吃了大苦头了。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好,思虑太过,却害苦了自己的孩子……只可惜,自己是不能看着他长大了……不过何莲琬,也别想踩着她的尸体过上顺心日子…… 这样的念头袭上心间,使得她将要朦胧沉睡过去的意识,又刹那间清醒过来。努力睁开眼,她看到了皇帝带着惊喜的脸,温柔的对她说道:“孩子已经平安降生了,你好好休养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张脸的主人,她曾经也对他动过真心。可是很快,就从云端滑落,开始脚踏实地了。残酷的深宫,由不得她做着不醒的美梦。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她轻轻的对他说道:“陛下,嫔妾怕是不能看着咱们的孩子长大了……” 听了这话,看着榻上女子毫无血色的容颜,皇帝心中一恸,眼圈儿也微微的红了起来。正想开口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却听魏贵嫔又开口说道:“昭仪姐姐呢,可在外面?” 皇帝闻言点头道:“在的,她很是担心你。”说着,便令人将贾元春请了进来。看着那张镇定,眼中却带着悲悯的脸,魏贵嫔对她笑道:“原想找机会再跟姐姐下一盘棋,如今看来,却是奢求了……” 听了这话,任贾元春再是无情无绪,也不由得感到了一丝悲伤。她不愿意说一些不实际的话安慰对方,便道:“妹妹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魏贵嫔闻言,微微的颔了颔首,道:“正有一事,想要请求姐姐呢。”说着,她的视线转向一旁乳母抱着的大红色绣着福禄寿喜的襁褓,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舍。但很快,种种情绪便被她强行压抑下去了。嘶哑着喉咙,她对贾元春说道:“这个孩子,妹妹如今便托付给姐姐了,姐姐可愿意将他养在身边?” 听了魏贵嫔这话,贾元春不由得愣住了。便是皇帝陛下,也怔了怔。在他们看来,这个孩子已经是淑妃的了。却没想到,魏贵嫔竟然提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请求。拒绝她吗?看着那张垂死的他也曾经深深喜爱过的脸,这样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罢了罢了,给谁养不是养呢?未必便非要给淑妃养着,反正,贾元春迟早也是要封妃的……顿了顿,皇帝看向贾元春,问道:“昭仪的意思呢?” 贾元春只稍稍考虑了一下,便点头应道:“若是妹妹跟陛下都放心臣妾,那么,臣妾自然愿意,尽心抚养这个孩子。” 此事也正好,淑妃膝下反正已经有了一位公主了,倒是贾元春至今仍无所出。给她养着,或许比给淑妃养着更加合适……如今一想,皇帝心中的刺还没长出来便已经被拔去了。他开口说道:“既如此,七皇子便交由贾昭仪抚养。如此,梦儿你可放心了吗?” 见终于得偿所愿,魏思梦惨白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红晕来。她挣扎着想要给贾元春行礼,慌得众人忙要拦着。然而,她却十分固执,非要行这个礼不可。倒是贾元春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不要拦着了,不让妹妹行这个礼,她是不会安心的。” 脸上露出感激之色,魏思梦跪在床上,郑重的给贾元春行了大礼。贾元春抱过七皇子,脸色凝重,十分正色的说道:“妹妹放心,有我一日,便有咱们的七皇子一日。” 魏思梦再次躺了下去,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如此,我便可放心去了……”她再次留恋的看了七皇子一眼,随即,便闭上了双眼。皇帝一惊,忙伸手探她鼻息,已是气若游丝了。他有些恼怒的看向御医们,迁怒着说道:“养你们有何用?贵嫔若是有事,你们也不用活着了!”话虽如此说,他心里却也明白。魏思梦,怕是留不住了。 最擅长妇科的御医们跪了一地,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却并不很怕。当今皇帝到底是个明君,不会真要他们性命的。说到底,他们其实也是被连累的。谁叫魏贵嫔自己身子弱,却还整日忧思不断呢?有经验的老御医,早就料到这一遭了。 另一边,因为实在撑不住了方才离开去小憩了一阵子的淑妃赶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是尘埃落定了。她大惊失色,看向皇帝说道:“陛下,魏贵嫔真是如此说的吗?”她满脸的不敢置信,语气也尖锐了起来。 淑妃的语气令皇帝很不高兴,话语也不客气了:“正是如此,难道朕还会骗你吗?” 看到皇帝沉下去的脸色,何莲琬心中一惊,忙跪下去请罪道:“陛下恕罪,都怪臣妾太过心急了……可是,魏妹妹早就答应过臣妾,要将孩子交给臣妾抚养的啊!” 皇帝闻言脸色更加黑沉,说道:“她早就说过要将孩子交给你抚养?难道她早就预料到自己会不好吗?”虽然魏贵嫔的孩子会给淑妃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淑妃这样明晃晃的说出来,还是令皇帝很不高兴。 多说多错,何莲琬这下子已经不敢再开口说什么了。眼角瞥向产房那边,她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感觉很不好,她此时很想给不听话的魏思梦一些颜色看看。 第55章 元春养儿子 可惜, 魏贵嫔还来不及看一看淑妃要给她的颜色,便静静的离开了人世。此时距离她将儿子托付给贾元春,不过才过去一个多时辰而已。皇帝不是不伤心的,只是这伤心, 有限而已。魏贵嫔停灵七日之后葬入妃陵,以妃礼入殓。 人都已经死了, 哪怕是以皇后礼入殓又能如何呢?全都是一场空罢了。 葬礼上, 淑妃盯着贾元春看的眼光, 简直可以挤出毒汁来。算计了这么久, 最后却便宜了敌人。何莲琬心里会觉得有多么憋屈,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来。但无论她心里怎么痛恨,如今是木已成舟不可逆转了。除非她现在就能下手弄死贾元春,否则, 也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华安宫里,从此以后就多了一个小主子。婴儿的啼哭声, 时不时的响起, 倒令冷清的宫苑显得热闹了几分。皇帝来得更勤快了, 既是为了看贾元春, 也是为了他这个最小的儿子。说些闲言碎语的人自然是有的, 比如说贾元春会算计,看似磊落其实心中藏奸什么的。管别人怎么说, 贾元春横竖并不在意,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七皇子被皇帝赐名为玧, 朱玧。意思是贵族冠冕上悬挂着的玉, 尊贵有余,气势不足。看这个名字的意思,皇帝虽然喜爱这个小儿子,却也并没有要交付江山社稷的意思。也是,朱玧头上还有好几个哥哥呢,怎么也轮不到他来继承皇位的。 皇帝的想法是一回事,贾元春的想法,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有儿子便罢了,如今既然有了,她便想要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 等他长大懂事之后,看他自己的意思吧,贾元春这样想到。他若是想要做贤王,便少费一番手脚。他若是想要那张天下最尊贵的椅子,那么她这个做母亲的,少不了便要替他去争一争了。 与他的哥哥们比起来,朱玧的优势有二,一是家世,二是年龄。 所谓家世,便是元春的娘家荣国府,败落已成定局。皇帝大可以放心传位于他,而不用忧心外戚专权什么的。 所谓年龄,便是因为他年纪幼小了。哥哥们一个个的成年了,对着皇位虎视眈眈的,皇帝能不警醒吗?他们虽是父子,却也是君臣。皇子们太不成器了皇帝不会喜欢,太过于成器了,他却又会担忧。这种想法,矛盾得很。这个时候,年纪尚小不会对皇位形成威胁的朱玧,恐怕就会入了皇帝的眼了。 再有便是,皇子虽然不算少,却没有一个是从皇后肚子里爬出来的。没有了中宫嫡子,那么随便哪个皇子继位,都谈不上名不正言不顺了。若是有中宫嫡子在,呵呵,在那些誓死维护正统的老臣眼里,你们这些庶子,都还是靠边站吧。 贾元春坐在窗下,将这些想法一条条的罗列出来。然后发现,想要让朱玧继位,并非是很艰难的事。就算艰难,她也会将其变得不艰难的。 此时距离魏贵嫔去世又翻过了好几个年头,朱玧已经四岁多接近五岁了。在这段时间里,来自其他妃嫔们的暗害也是有过几次的。好在华安宫中全是中了符咒之后对她忠心耿耿的奴仆们,因此,奸人的算计全都付之流水了。朱玧成长得非常健康,顺利的学会了走路和说话,如今已经开蒙了。他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却也并没有落后与人的情况。总体来说,就是一个普通的还算是比较聪明的小孩子。这样的情况,贾元春已经很是满意了。 位列高位妃嫔之一,贾元春每个月都可以见一次家人。但是她很少会主动要求贾家人进宫来看她,有的时候贾家人请求进宫来,也会被她驳回。所以,朱玧对于贾家人的感情,算是非常淡薄的。毕竟感情这东西,还是要处出来的。 最近这段时间里,贾家人频频请求进宫来,她都没有答应。如今他们似乎是着急了,直接求到了皇后面前。皇后前些日子闲闲的说起了此事,言辞间似乎有些挤兑她凉薄无情的意思。贾元春烦不胜烦,这个月便准许了他们进宫来。今日,便恰逢其会了。 早春三月,草长莺飞,风景甚好。然而贾母和王夫人一路朝着华安宫行去,却是心情沉重至极,压根没有心思欣赏御花园的景色。一路无言,直到来到了华安宫前,方才听到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待到走进宫里一看,却是两个小宫女正拿着团扇捉蝴蝶,逗七皇子玩耍呢!水绿色的裙裾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里飞扬,香气飘飘,笑声飞扬,场景十分美好。 然而,看到这场景之后,王夫人却是皱起了眉头来。直到其中一个小宫女不小心退后时碰到了她,她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横眉怒目的瞪着这个圆脸小宫女,她厉声说道:“怎的如此不庄重?娘娘心肠好惯着你们,你们便一个个的如此放肆,是不是不将昭仪娘娘放在眼里了?” 那小宫女自从进了华安宫中后,哪里见过如此阵势?当下便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起来。“奴婢不是有心的,还请夫人原宥……” 这小宫女是新进宫的,年纪尚小,却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兼之身段风流,肤色如雪,看起来很有些楚楚动人的意思。然而,王夫人却最是厌恶颜色好的年轻女子,对着这漂亮小宫女,更加喜欢不起来。当下,脸色愈发难看了。此时手里抓着一只黄翅大蝴蝶的七皇子走了过来,懵懵懂懂的看了跪在地上的宫女一眼,然后看向王夫人说道:“夫人不要生气,彩茜并非故意如此,夫人便饶了她这一回吧。” 王夫人看向玉雪可爱的七皇子,脸色缓和下来,说道:“殿下心软,但却不可被这等贱婢糊弄了。她哪里是真心陪殿下玩耍呢,不过是想卖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声音阻止了:“母亲来了,怎不进屋来?” 众人闻言朝着声音传来处看去,却是贾元春在屋子里久不见人来,便自行走了出来。她年纪渐长,容颜却丝毫无损,反倒多了些岁月赋予的难言风情,令人见之忘俗。此时她身上穿着家常半旧的姜汁黄色绉纱宽袖云朵纹衣衫,下面系一条薄荷绿堆纱裙,微露脚上穿着的秋香色绣鱼戏莲叶图的高低鞋。头上挽着简简单单的如意髻,簪一支点翠楼阁人物的金钗。步摇上面悬挂着的珠子颗颗一般大小,圆润明亮,更映衬得她容颜似春日花朵一般的绮丽。 见了女儿,王夫人的脸色便完全缓和了。看了看仍旧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她看向贾元春,说道:“昭仪娘娘,这等不知事的婢子,实在不适合留在你这里啊。依我看,迟早会坏了你的事。”说完,她飞给元春一个眼风,示意她看一看这小宫女的容颜身段,真的是个威胁。元春依旧美貌是没错,但是这等小姑娘胜在年轻新鲜啊,难保皇帝见了不会留心。 贾元春笑了笑,浑不在意:“外面风大,仔细伤了身子,都进来吧。”说完看向那个名叫彩茜的宫女,又道:“你也起身吧,下次注意些就是了。” 闻言那彩茜一脸感激之色,朝着王夫人和贾元春磕头道谢之后,方才站起身来走到了一边去了。 王夫人见贾元春并不在乎她的话,心里不由得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反正她们今日来的重点并非此事,当下便将这事情抛到一边,专心应对起贾元春来。这个女儿给她的感觉,是越来越陌生了…… 当下三人来到暖阁里坐定,抱琴亲自捧上茶来,之后便带着七皇子退了出去,因知晓她们必有体己话要说。见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三个人,贾母定了定神,与元春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说起了正事:“昭仪娘娘,可知江南甄家不好了?” 元春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点头道:“我虽在深宫,却也对此事有所听闻。” 贾母道:“我们家跟甄家一向交好,如今看见他们偌大家族一朝败落,心中实在惶恐不安。因此求见昭仪娘娘,想要讨个主意……” 元春淡淡的说道:“甄家是甄家,贾家是贾家,如何能混为一谈呢?老祖宗尽管放心,我可以保证,贾家绝不会落到甄家那一步的。”她对于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还是有自信的,贾家人的性命不会有碍,也不会落到流放什么的那一步。只不过是保不住富贵前程罢了。 听了元春这话,贾母露出了笑容,以为元春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那晓得,两个人的意思根本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呢?三人谈论了一会子,元春又问道:“上次我说的迎春妹妹的婚事,现在如何了?” 王夫人回答道:“我们跟柳御史家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眼看着,便要瞧个好日子下定了。” 第56章 黛玉和宝钗 元春为迎春看好的夫君人选, 是向来以清正闻名的柳御史家次子,与迎春正是年貌相当,比贾赦选的那个什么孙绍祖强了十里地。贾家自然是乐意的,倒是柳家原是有些不愿意的。但在柳夫人见了迎春一面之后, 便一眼看中了她,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次子的媳妇嘛, 不需要多能干要强, 性子温顺不会跟长媳争锋最好。迎春这样有些软弱的性子, 恰好便入了柳夫人的眼。柳家的家规是年过三旬无子方可纳妾, 迎春嫁过去,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三人谈论了一回与柳家的亲事之后,王夫人便借着这个话题, 说起了宝玉的婚事。“我瞧着宝钗实在是好得很,性子大方, 又会劝着宝玉上进, 正是个好人选。娘娘的意思如何呢?” 闻言, 贾元春笑了笑, 看向贾母问道:“老祖宗的意思呢?” 贾母这几年老得很快, 藏在垂垂皱纹里面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开始变得浑浊起来。她转动了一下眼珠, 似乎琢磨了一下, 而后方才回答道:“……此事, 还该好生斟酌。宝玉将来必定是个有大出息的, 依我看,荣国府将来的风光前程,还得着落在他身上。他的妻子,将来可也是要主掌整个府邸的,不可不慎重行事。”她老人家似乎忘记了,即便荣国府不败落,承袭爵位的人,却也不是贾宝玉。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一厢情愿的认为,那个早已成年却一事无成,只会在女儿家堆里厮混的宝玉,一定会有大出息。这种想法,来得是莫名其妙,却又无比的坚定。叫人见了,真的是会失笑。 元春没有立即开口,随手端起一旁黑漆小几上搁着的汝窑青花瓷茶盅来抿了一口茶水润喉,而后方才开口说道:“那么,依老祖宗的意思,是觉得宝钗妹妹,还有些个不够格么?”她的语气平静,无情无绪,听不出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闻言,王夫人显得有些紧张起来,眼角瞥向坐在身前的贾母,眸色里露出一丝怨恨来。仿佛只是错觉一般的,转瞬即逝了。贾母自然丝毫没有察觉,只顾看向元春说道:“宝钗样样都好,可惜出身到底低了些。有个商户之家出身的弟媳,也给娘娘丢脸了不是?” 元春莞尔一笑,没有回答,又问道:“既然如此说来,那么老祖宗是觉得,换一个人选比较好?” 贾母点了点头,说道:“黛玉如今也大了,我瞧着,心胸也开阔了些,不像从前总爱伤春悲秋的。她虽不爱问俗事,但真若管起事来,亦是一把好手,不比谁差的。她虽没了父母,但到底是出身官宦之家,说出去,也不丢面子。再者,两个玉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好。骤然分开了,恐怕,对他们两人都不是好事……” 贾母的话说得含蓄,但元春心里却明白。双玉姻缘,本该是早有定论的事。试问,若是贾母不给林如海一个肯定的许诺,林如海会将孤女和林家偌大的财产全部托付给贾府么?傻子也没有那样傻的。如今贾母并不提起此事来,想必,是对于双玉姻缘,也有些拿不准了。她到底年纪大了,对于荣国府的掌控,也在逐渐减弱。王夫人手里的实权,恐怕是越来越大了。而若是换了原来的贾元春,到底是从王夫人肠子里爬出来的。她会听谁的话,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 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生怕元春被说动,忙道:“虽然如此说,可是,我瞧着大姑娘的身子,恐怕是个隐患。她向来生得单弱,一年到头药不离口的,不比宝钗身子利落。若是为了子嗣着想,怕还是宝钗比较合适……”她到底心急了,也不管这些话合不合适,一股脑儿全部都倒出来了。她话刚一说完,就被贾母狠狠瞅了一眼,忙缩了缩脑袋,闭口不语了。 贾母眼里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之色来,看向贾元春,说道:“子嗣之事,不可尽看身体。亦有那看着身子康健的妇人,竟是一个儿女都没有。黛玉不过是有些失于调养,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娘娘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如今有娘娘在,还怕没有好药材给黛玉养身子么?等她成了娘娘的弟媳,不用我们说,娘娘自是不会看着不管的。” 这次元春点头了,道:“那是自然,就算她不是我弟媳,看在姑母的面儿上,我也不能看着不管的。”说着,叫了芝兰进来,吩咐道:“上次陛下赐给我的那些药材,外邦进贡的大人参,还有灵芝什么的,都找出来包好,等会儿交给老祖宗带回去,给林妹妹调养身子。”末了想了想,又说道:“那金丝血燕还有多少?” 芝兰回答道:“还有一大包呢,足够吃上好几个月的。” 元春道:“都找出来跟药材包在一起,也给林妹妹带回去。每日早晚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补养身体是最好的。” 芝兰答应着下去了,贾母站起身来,满面感激之色看向元春说道:“多谢娘娘费心了,我代玉儿谢过娘娘了。” 元春忙请她坐下,道:“自家人,何必言谢?” 贾母坐定之后,沉吟了一下后便道:“依娘娘的意思,是觉得,黛儿可为宝玉之妻么?” 听了贾母这话,王夫人蓦然一下直起了脊背,一脸紧张之色看向了坐在上方的元春。嘴唇张阖了几下,欲言又止。 元春默然半晌,暖阁里几乎可以听见贾母和王夫人的心跳声。好几个人的命运,似乎便在元春今日的决断之中了。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人,就是有这样的权力,可以决定他人的命运。 元春考虑了一阵子之后,终于出言说道:“宝玉的性子,实在是,难以为人之夫啊……”这话绝对是真心的,其实,宝钗或者黛玉任何一人配宝玉都是绰绰有余。若是真由得元春的性子来,她恨不得叫贾宝玉孤独终生算了。但奈何,她不得不考虑一下其他人的想法。 这话贾母和王夫人两个人都不爱听,在她们眼中,贾宝玉可是要有大造化,配公主也是配得上的。只是到底元春身份不同,她们不敢驳斥她罢了。所以两人俱是沉默下来,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元春沉吟半晌,而后道:“这样吧,改日老祖宗将宝钗和黛玉两个妹妹都带进宫来,我亲自相看一番。” 贾母闻言微微吃了一惊,道:“此事可行么?她们的身份……” 元春笑道:“不碍事的,等会子我向陛下求个恩典就是了。”这点面子,她在皇帝面前还是有的。 听了元春的话,知道她在皇帝面前得脸,贾母和王夫人都笑了。原本因为甄家倒台的那点子隐忧,刹那间都消失无踪了。他们家的女儿是堂堂的昭仪娘娘,虽然自己没有生育,膝下却也养着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怎么想,他们家也不会落到甄家那个地步。 他们的庆幸,还是来得太早了些。 又过了数日,贾母得到旨意,果然便带着黛玉宝钗两个姑娘进宫来了。这一日日头大好,灿烂金黄的照着禁宫,暖意融融。微微的春风吹拂起行人的发丝和衣襟,痒酥酥的感觉。然而初次进宫的黛玉和宝钗心头都十分忐忑,哪怕是天气如此之好,都不能令她们放松一些。 贾母三人来到华安宫的时候,恰好便遇到了皇帝在这里,正坐在窗下考验七皇子的学问呢!正听到七皇子摇头晃脑的背诵“自在娇莺恰恰啼”的时候,宫女来报贾家老太太来了。皇帝听了这话,还是等七皇子背诵完毕勉励了他一番之后,才笑着对元春说道:“朕却是来得不巧了,耽搁了春儿见家人呢。” 元春嗔了皇帝一眼,才道:“谁敢嫌弃陛下呢?怕不是嫌日子过得太好了。” 对于元春难得的娇嗔皇帝感到很是受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便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我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这便去御书房看折子去。” 元春也没有挽留,站起身来施礼道:“恭送陛下。” 皇帝伸出两个手指头轻轻弹了弹元春凝脂一般的饱满额头,道:“晚上备好酒菜,我来陪你用晚膳。” 皇帝走出华安宫正殿,一眼便看见贾家老太太拄着沉香木玉石镶嵌的拐杖,带着两个娇美少女站在廊下等着传唤。美人他是见得多了,虽然贾母身后的两位少女颇为不凡,他却也并没有多看一眼,径直抬脚离开了。 经过贾母三人身旁的时候,却见她们慌忙下跪施礼,口称万岁。皇帝虚虚扶了贾母一把,面带笑容说道:“老太太不必多礼,我们却也算是自家人呢。” 贾母闻言受宠若惊,连道不敢,眼里却露出难以压抑的得色来。皇帝见状心里暗晒,就要离开此处。然而他还没有举步,便见到贾母身后其中一位少女抬起眼眸来,娇娇滴滴的瞥了他一眼。 第57章 我心如匪石 这位姑娘虽然看装扮仍然待字闺中, 但年岁看起来已经不算小了,约莫已到了双十年华。比起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来,别有一番风情。她身材丰腴,肤色莹白。面若银盆, 眼凝秋水,生得极为美貌。只是轻轻一眼而已, 便有万种风姿浮上眉梢。便是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帝王, 也忍不住怔愣了一瞬。但很快他便清醒了过来, 意味深长的看了对方一眼之后, 就抬起脚来,毫不留恋的走开了。 看着那道明黄色的高大身影消失在宫门处,薛宝钗的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来。还是……不够吗?她的心跳得飞快,此刻却平缓了下来。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就这样失去了吗……不甘心,好不甘心啊!与坐拥一国的帝王相比起来, 一个区区的贾宝玉, 算得了什么呢?也只有身旁这个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傻黛玉, 才会将他当个宝捧着。若是自己能有更好的选择的话, 岂会在荣国府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可惜, 自己虽然万般都好,却输在没有一个得力的娘家。这世道, 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就说这位端坐在上方的贾昭仪吧, 又能比自己强多少呢?若是自己有她这样的家世, 得到进宫伴君的机会的话, 她相信,自己绝不会爬得比她低多少…… 贾元春一身绯红色宫装,乌油油的头发挽成一个常见的牡丹髻,静静坐在上方,细细的打量着黛玉宝钗这两个姑娘。面上不动声色,令人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却见坐在贾母下方的黛玉身穿着瓷青色对衿镶银边衫儿,下面系一条豆绿色缎裙,装扮得典雅而低调。若不细看,是看不出她绝世的风姿来的。而坐在她身旁的薛宝钗,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今日进宫来的薛家姑娘,是细细的装扮了一番才来的。要知道,她可是天不亮就起床了。宛如要上战场一般,精挑细选的拾掇了好长的时间。她头上挽着一个京城中姑娘家很是流行的飞燕髻,斜插一支金九凤甸儿。每一只凤凰嘴里都衔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光华璀璨,十分惹眼。鬓边的点翠梅花钿儿,手工极其精细,丝丝入扣,便是宫中也难找出这样细致精美的物件儿来。果然不愧是出身皇商之家,不出手则罢,一出手,便都是珍品。她身上穿一件玫瑰紫色的水帏罗衫,极其衬她的肤色,愈发显得白皙如春雪一般,吹弹得破。下面配一条同色系的凤尾月华裙子,在不同的光线底下呈现出来的色调也有所不同,十分美丽。 对于薛宝钗今日这喧宾夺主的装扮,贾母是很不满意的。可她却是掐着点儿到贾母跟前来的,想叫她回去换一身衣裳都没有时间。没奈何,她只得带着这样艳光照人的薛宝钗进宫来了。看一看身旁安静低调的外孙女儿,贾母方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果然不是自家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平时的大方端庄不爱奢华,不过都是这白眼狼装出来的罢了。她这吃的盐比她吃的饭还多的老人,还看不出此人的本性来吗…… 贾元春端详了两个姑娘半晌,方才跟贾母说道:“今日陛下新赐了南边来的好果子,一个个鲜活水灵的,我看着实在好得很。不如,老太太跟抱琴到旁边屋子里去试试那些果子如何?” 吃个果子而已,哪里还需要换地方呢?不过是贾元春要私底下跟林薛二位姑娘说说话儿罢了。贾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当下便站起身来笑道:“那我便偏了娘娘的好东西了……”说完,便跟着抱琴离开了此处,单留下了黛玉和宝钗两个人。 见贾母离开,黛玉不安的挪了挪身子,眼神有些忐忑起来。见状元春便笑道:“今日院子里花开得甚好,林妹妹不如随芝兰出去转一转,也放松一下心情,如何?” 黛玉怎会答不愿?当下便起身施礼之后,随着芝兰出去了。屋子里虽然只剩下宝钗一个人对着贾元春,但她却态度落落大方,坦然但恭敬,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元春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笑道:“薛妹妹尝尝这茶叶如何?说是极好的贡茶,但我喝着却也平常,似乎有些淡了。” 宝钗闻言,便也端起茶盏来浅浅抿了一口,而后抬头笑道:“的确有些淡了,但胜在香气清幽,倒也很是不错。娘娘是享惯了福的人,不比我等粗陋。挑剔一些,也是常事。” 贾元春笑了笑,放下茶盏,眼神深幽起来。“薛妹妹可知道,我今日请你们进宫来,所为何事?” 顿了顿,薛宝钗微微垂眸,恭声应道:“民女愚昧,竟不知娘娘找我们来所为何事,还请娘娘赐教。” 贾元春道:“之所以请老祖宗带两位妹妹进宫来,却是为了宝玉的终身大事。” 没料到贾元春竟如此的开门见山,宝钗不由得吃了一惊,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幸好元春似乎也并不要她回答什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虽说是这是我们贾家的事,却也与妹妹们息息相关。所以,我想听一听薛妹妹的想法,你是个什么意思呢?” 这位贾昭仪,真是不按牌理出牌。这种羞人的事,哪儿有直接问当事人的道理呢?不知道她葫芦里埋着什么药,薛宝钗便打算以不变应万变,低声说道:“这……民女并无什么想法……” 贾元春笑意盈然,道:“真是如此吗?这样的机会,可是不会常常能有的,妹妹可考虑清楚了吗?” 咬了咬牙,薛宝钗还是装傻到底了:“此事……民女的确并没有什么想法,本来,这也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事……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常言是常言,此处并无他人,妹妹不必如此慎重。我可以保证,妹妹在这里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元春说完之后顿了顿,见宝钗还是坚持那个态度,只得又问道:“那么,妹妹对于宝玉,是个什么看法呢?” 宝钗想了想,回答道:“宝玉兄弟性情纯然,善良体贴,是个可交之人。” “就是这样了吗?”元春道。 宝钗点头:“便是如此了。” “我明白了。”贾元春道,“既如此,薛妹妹也出去赏一赏花吧,顺便劳烦你将林妹妹请进来。” 宝钗闻言踟蹰了一下,但很快就收敛了情绪,站起身来躬身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林黛玉便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屈膝对贾元春问安。 仿佛一阵清风吹进了房间,贾元春觉得整个人都清爽起来。她露出真心的微笑,对林黛玉说道:“林妹妹不必多礼,咱们本是自家人,无须那些虚礼。” 感觉到贾元春释放出来的善意,林黛玉不安的心绪渐渐稳定下来,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两人叙了几句话之后,贾元春便直接道出她找她们进宫来的本意。听了她的话,黛玉沉默了一下,随即便抬起眼来,看向贾元春说道:“若是可以,黛玉……希望元春姐姐能够为我做主。” 贾元春在心里轻叹了一声,而后说道:“这么说来,你已经考虑清楚了,对吗?” 黛玉神情坚定,说道:“正是如此,黛玉的心,从没有改变过。” “你可知道,宝玉他……其实并非良人?”元春道,“他虽然有许多好处,却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你执意如此,将来,还有的是苦头吃。他太过多情,只要是个美丽的女儿家他都喜欢。据我所知,如今伺候他的丫鬟们,便有好几个跟他不清白了。再者,他性子软弱难当大任。跟着这样的人,会很累的。” 听着元春的温言软语,黛玉的眼圈儿渐渐的红了起来,眼里的神色却依旧坚定。只听元春继续说道:“妹妹虽没有了爹娘,但我见了你便喜欢得紧。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亲妹妹一样。若是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做主,寻一门比荣国府更好的亲事,绝不会亏待了你。想想看迎春妹妹的亲事,那便是我一力促成的。便是嫁妆之事,妹妹也不必担忧……我的意思,妹妹你可明白?” 沉默了好一阵子,黛玉方才开口说道:“黛玉谢过元春姐姐好意,心中十分感激……但,我心如匪石,不可转也。” 真是个痴儿……元春无语,听着黛玉继续说了下去:“黛玉初进京城之时,十分惶恐不安,常常夜不能寐。幸亏了宝玉,时时想着我安慰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着我。多亏了他,陪着我渡过许多难捱的岁月。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中,不曾忘却。纵然他有千般不好,黛玉……也认了……” 真是冤孽……元春不禁如此想到。听完了黛玉的剖白心迹,她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妹妹便放心吧。只管安心回去等着,其他的事,自有我呢。” 第58章 送我上青云 宝钗跟着宫女在院子里赏花, 满目姹紫嫣红,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些事。正所谓万般情绪皆在心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眼前庄严的朱红宫墙,屋顶上亮闪闪的碧色琉璃瓦, 不由得,她想起了那一年自己所做的柳絮词:好风频借力, 送我上青云…… 送我上青云, 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她并没有在外面转悠多久, 便再次被传召了进去。进去的时候, 黛玉和贾母都在。她敏感的察觉到,贾母的心情很好,而黛玉的心情则极其复杂。几人又闲话了一回之后,便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贾母笑眯眯的站起身来告辞, 元春也微笑着站了起来,将她们送出了殿门。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 暮色笼罩着暗沉的禁宫, 已是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了。表面上宝钗跟在贾母身后不疾不徐的走着, 其实, 她已是心急如焚。 就这么回去了吗?这一步踏出宫门, 恐怕,此生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曾经, 她距离自己渴望的好风, 是那么的接近。那明晃晃的亮黄色衣摆, 只要她伸出手去, 似乎就能一把抓住……再给她一点时间,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给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只可惜,时不我待啊! 似乎上苍终于听到了宝钗心中的祈求,路途上,她们再一次遇见了君王。皇帝要去华安宫跟元春用晚膳,因此,又碰到了贾母三人。 贾母领着黛玉宝钗躬身下拜,皇帝只是随意罢手叫她们免礼,便欲要从她们身旁经过,朝着华安宫的方向走去。当皇帝与宝钗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一狠心一咬牙,突然发出哎哟一声娇呼,身子猛的歪倒,朝着皇帝投怀送抱而去! 皇帝一时不察,竟将宝钗抱了个满怀。一阵与众不同的冷冷寒香扑鼻而来,使得他心怀一荡。怀中丽人抬起剪水双瞳,似怨似嗔的睨了他一眼。万种风情,尽在不言中。两个人四目相对,不过刹那间,仿佛却已是经过了天长地久。 见此情景,贾母大怒,却不得不收敛情绪,颤颤巍巍的跪了下去,请罪道:“这孩子不是有意冒犯陛下的,还请陛下恕罪……”说着,已经磕下头去。温热的肌肤触碰到冷硬的砖石,却无法使她心头的怒火平息下去。 这白眼狼,这白眼狼,竟然敢肖想君王!这不是明晃晃的,要跟他们家的元春抢男人吗? 黛玉有些不知所措,便跟着贾母跪倒在地,深深的低下头去。宝姐姐她,真的只是无心之失吗…… 看到贾母和黛玉都跪了下去,宝钗只得离开君王的怀抱,也跟着跪了下去,叩头道:“宝钗不是有心的,不知道怎么的,脚底下一滑,便站不稳了……陛下恕罪……”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是惶恐,然而她垂下去的眼眸里,却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亮得可怕。她嗅到自己的衣襟上,似乎染上了皇帝身上的龙涎香味道。悠远清淡,却是世间最为尊贵的味道…… 为了她的青云之志,冒一些危险,绝对是值得的!她会爬得比贾元春更高,她一定会牢牢抓住君王的心。 只要,给她一次机会…… 皇帝看向跪在地上的众人,面上不动声色,看不出是喜是怒。他背着夕阳金红色的光芒,仿佛一座没有情绪的雕像一般。所有的想法,都藏在暗影之中。过了好半晌,他终于开口了,和颜悦色的说道:“无妨,起身吧。时候不早了,老太君早些回府歇息吧。”说完,他便抬起脚来,没有回头没有停顿的离开了此处。 贾母三人站起身来,看着那一行人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道路转角处,她们才又再次迈步,朝着宫门口走去。一路上,贾母都沉着一张脸,一句话都没有说。凝重的气氛,弥漫在四周。 薛宝钗低垂头颅,看着自己裙摆上绣着的暗花,随着自己的步伐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她成功了吗?还是说,还是失败了呢?如今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得罪了贾母,再想成为宝二奶奶,恐怕,更是会难上加难了。她断了自己的退路,是否,给自己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来了呢? 目前,一切都还不得而知……但是,若是能重来一次,她薛宝钗,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次日下午,御书房之中。 一名太监小心翼翼的步入内室,看见君王正伏案批阅奏折,便屏息凝神,安静的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方才放下御笔,喝了一口茶之后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那面白无须,身着高品级太监穿的蓝色仙鹤补子服的内官开口回禀道:“启禀陛下,都已经查清楚了。那位薛家姑娘,原是……”他叙述得详尽清晰,将薛宝钗的身份详细说了一遍,又说了她欲要进宫选秀,却因家中兄长犯过人命官司而被刷下去了的事情。听完了他的话,皇帝似笑非笑的问道:“哦?竟是如此么?她既住在荣国府里,这点子小事,荣府应该会帮忙吧?” 那太监腰身弯得愈发低了,回答道:“的确如此,薛家原是拿出了大笔的银钱,请荣国府二太太转圜此事的。可是——” 皇帝静静看着自己这个心腹太监,一语不发。那太监尴尬的笑了笑,自己将话接了下去:“荣府二太太拿了人家的钱,却不替人家办事,将人家的姑娘蹉跎在她们府里,一住就是好些年了。” 皇帝听完了太监的回报,点了点头道:“朕都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太监告退之后,皇帝又开始继续批阅奏折。直到将那些堆成小山一样的折子都看过了,方才站起身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而后走出御书房,朝着华安宫的方向行去。步入殿门后,他一眼便看见贾元春正站在院子里,昂着脑袋看着天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皇帝挥退左右,自己走到贾元春身旁,亲昵的揽住她,问道:“爱妃在看什么?” 贾元春斜斜瞥了皇帝一眼,道:“臣妾在看天上的飞鸟,真是自在得紧。” 皇帝笑道:“莫非爱妃是觉得,身在宫中不自由了?” 秀秀气气的打了个呵欠,贾元春懒洋洋的回答道:“并非如此,只要心是自由的,那么无论身在何处,都没有关系。”说完了她又看向皇帝,问道:“陛下今日怎的来得如此早?——嗯,不对啊,今日是十五。照规矩,陛下应该去凤仪宫的。” 皇帝笑而不答,继续说道:“你们家那位薛姑娘,倒真是有趣得很。” 贾元春微微勾起嘴唇,说道:“怎么,陛下把人家这么一抱,就抱上心了?”昨日发生的事就在华安宫不远处,贾元春自然是知道了。 皇帝脸上露出一点尴尬的神情,摸了摸鼻子后笑道:“爱妃这是吃醋了吗?” 轻轻推开皇帝,贾元春摇着雪青色绉纱团扇晃晃悠悠的朝着宫室里面走去,嘴里说道:“陛下富有四海,三宫六院如此多的姐妹。臣妾要是吃醋的话,怕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得泡在醋缸里头。这样下去,还能活得出来吗?” 皇帝也不介意贾元春推开他的举动,跟着她的背影朝屋子里面走去。两人坐定之后,皇帝欲言又止的看着贾元春,似乎等着她问自己。然而贾元春却不肯遂了他的意,兀自拿起茶盏来品茶,又捻了旁边小几上搁着的点心,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皇帝等了半晌,终于不耐烦了,开口说道:“爱妃就不想问点什么?” 贾元春正眼也不朝他看,只是品尝着手中的点心,道:“御膳房新做的这豌豆黄,倒是不比往常那么甜腻,很是不错。” 皇帝敷衍着应道:“的确不错……” 贾元春似笑非笑的瞅了他一眼,道:“陛下又没有吃过,怎么知道不错?” “闻着这香味,就知道不算甜腻……”皇帝只得如此解释道,“……春儿可是生气了?” 贾元春放下点心,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碎屑,道:“陛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臣妾是否生气,又有什么要紧的?” 皇帝继续尬笑:“春儿要是生气,朕就不叫她进宫来了。” 瞧瞧,连我这个自称都换成朕了,她哪里还会继续惹他不快?皇帝就是个渣,这一点她早就明白。不爱,也就不会伤心。 如果一个女人不在乎她的男人是不是有其他的女人,那么只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并不爱他。二是她并不爱他。所以种/马男们,当你们因为自己的后宫一片祥和而感到高兴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女人们,真的喜欢你吗?哦,如果你是那种只要得到身体不在乎得不得到心灵的人,那么当我没说。 且说这边,贾元春听了皇帝的话之后,说道:“陛下的心愿,就是臣妾的心愿。” 第59章 宝钗进宫了 且说荣国府这边, 贾母带着黛玉和宝钗回府之后,便推说自己头疼得很,叫她们都下去了。另一边,她却立即叫了王夫人过来, 劈头盖脸的骂道:“你的好侄女儿,做的好事!白米清茶的养着她, 倒是养出个白眼狼来了!” 王夫人不解其意, 心里暗骂老不死, 嘴里却委委屈屈的问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可是在宫里受气了?” “宫里有元春在,哪个会给我气受?”老太太气冲冲的说道,“你那个侄女儿,在陛下经过的时候, 竟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扑过去了!要不是陛下心胸宽广,她能不能活着回来, 都还不一定呢!如此的不知廉耻, 还像个大家子小姐吗?” 听了这话, 王夫人也吃了一惊, 匆匆说道:“怎会如此?莫不是她不小心?想来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恐怕,老太太是误会了……” “我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 会看不出她的心思, 说什么误会?那青砖道打扫得干干净净, 既没有石子也没有积水, 哪里就会滑倒了?还偏偏在陛下经过的时候滑倒?巧合之事虽然有,但这般巧合,却也说不过去吧?”老太太一张脸黑沉沉的,乌云密布。“她呀,就是心大了。我们荣国府这水潭太小了,却是装不下她这尾金贵的鱼呢!” 贾母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王夫人再是不信,却也不由得有几分相信了。她心里对宝钗起了芥蒂,言辞间便有些露了出来。宝钗却依旧是从前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贾母和王夫人对她态度的改变一样。不得不说,她的心态真的是好。 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其实,薛宝钗的心中,不是不忐忑的。但苦于无人可以分担,她也只能一个人捱着。幸好,她的忍耐,还是有了回报。 当数日后的一个午后,贾家的下人来到梨香院中,请宝钗到前厅接旨的时候,她陡然一下子站起身来。因为动作太大,碰翻了身旁小几上的茶盅。只听“砰”的一声脆响,雪白的碎瓷片四处纷飞,仿佛此刻她怒放的心花。 贾家的下人看着面色潮红的薛宝钗,眼里既有轻蔑,亦有艳羡和惊讶,那眼神复杂至极。该说,不愧是宝姑娘吗?在他们这些下仆们看来,能嫁给宝二爷当正室,已经是梦中才能出现的好事。可看人家宝姑娘呢?竟然一边弃了宝二爷,一边就攀附上了皇室。啧啧,这下子,薛家可算是鸡犬升天了。 旨意下达,薛氏宝钗,被封为了正七品嫔,择日进宫侍驾。 位份虽然低微,但是既然成为了皇帝的女人,就无人敢轻视于她。 谢恩起身之后,薛宝钗接过传旨太监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心脏跳动得几乎要从口中窜出来。她眼前竟然一阵阵的发白,几乎要站不稳了。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在此时出丑。 厚赏了传旨太监之后,新出炉的薛嫔捧着圣旨,一路走回到梨香院。不过一会儿,这个消息,就传遍了荣宁二府。骂的有,羡的有,恨的亦有。王夫人得知此事之后,惊得翻了茶盏,泼了自己一裙子的热茶水。宝钗这行为,无异于在她脸上扇了一个耳光。如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嘲笑她有眼无珠呢! 知道宝姐姐成为了皇帝的女人的贾宝玉,当时就在他的院子里发起疯来。嘴里胡咧咧的一阵乱说,吓得一院子的丫鬟面无人色,只得将王熙凤和黛玉请了过来。听到宝玉说的那些胡话的王熙凤也吓住了,连哄带骗的,好不容易才将这小祖宗安抚下来。黛玉则是红了眼圈儿,用帕子捂着脸离开了。 自己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她不禁感到茫然了。 行走在清凌凌的石板路之上,她却仿佛踏步在云端似的,整个人都漂浮不定起来。天边的夕阳一点点的落下去了,落下去了。有孤雁从暗沉沉的紫红色天际飞过,凄凄切切的鸣叫着。一声声的,刺进她的心中。寂天寞地的感觉,彻底的笼罩住了她。她仿佛跟这个世界的人隔着一层琉璃屏风似的,看得见而摸不着。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宝玉先前说的那些话,似乎仍旧在耳际回响着:“……我不要宝姐姐走,我舍不得宝姐姐……袭人,你快去将宝姐姐找来,我跟她说说,她一定不是自愿的……” “什么皇帝老儿,抢了我的元春姐姐还不够,还要抢走我的宝姐姐……没了宝姐姐在这里,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眼泪忍不住的流淌下来,浸透了手中鹅黄色的丝帕。丝帕上面绣着的美人儿依旧巧笑倩兮,不知人间疾苦。 梨香院中,与黛玉这边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薛姨妈抓着女儿的手,激动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她喃喃的说道,面色红得像是喝了好几杯老酒一般。 母女两人正说着话,那边薛蟠进门了。刚一进来,他便大声嚷嚷道:“贾家的那起子下人满嘴胡咧咧些什么?说什么我妹子要进宫当娘娘了?看我不拿大耳刮子扇他们!” 听到他的声音,薛姨妈忙走出来,说道:“没人敢胡说,圣旨都下来了,还能有假?你呀,以后也该出息些了。不为别的,就为你妹子面上有光在宫中好过些,也该懂事了……” 听了薛姨妈的话,薛蟠愣住了。好半晌之后,他才问道:“这么说来,妹妹真的要进宫去了?” 薛姨妈满脸笑容,嗔道:“那还有假?”她往左右看了看,见四顾无人,又压低了嗓子说道:“成日说那宝玉是什么国舅爷,世人都捧着他。以后,你也是国舅爷了……” 薛姨妈以为薛蟠听了这些话会高兴,谁知,他竟然哭起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宝钗出来看着薛蟠这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欢喜得傻了?” 抬起宝蓝色缎子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薛蟠吸了吸鼻子,说道:“有什么可欢喜的?妹妹,我替你觉得委屈!” 闻言薛姨妈气得牙痒痒的,上前就要揪薛蟠的耳朵,嘴里还说道:“看你胡说些什么,这般喜事人家求都求不来,有甚委屈处?” 薛蟠推开薛姨妈的手,大声嚷嚷道:“怎么不委屈了?我妹妹花朵一样的人儿,就要去陪个半老头子了,这还不算委屈吗?再说,进了宫就是小老婆了,一辈子穿不得大红,见了皇后还要跪下行礼,不委屈?皇帝可是有三宫六院无数美人陪着的,我妹妹就是再好,又能分到几杯羹?我虽没有进过宫,却也听说过。宫中的日子,要过得好却不是容易的。要不然,从古到今哪里来的那么些写宫怨的诗词呢……”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君王日深宫,贱妾末由见。下阶一顾恩,犹使终身恋…… 刹那间无数诗词涌上脑海,宝钗不由得怔住了。看着满面泪痕的哥哥,她的眼泪也不由得流了下来。但很快,便止住了。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无端端的,她的心中涌出这样一句话来。 宝钗入宫的那天,天气十分的晴好。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朵,阳光灿烂得令人不敢直视。御花园里面鲜花盛开柳丝飘扬,各种花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沁人心脾的馥郁气息。 宝钗猜测着自己会不会被分到元春的华安宫,若是那样,也是极好的。元春受宠多年,根基牢固,膝下又养着皇子。自己跟着她,不会吃亏的。再者,站在元春的立场上来想。她虽有宠爱在身,但到底年纪不小了,再是生得美貌,皇帝也该看得腻烦了。自己与她同属四大家族的人,若是要找个臂膀,再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了。 对于被分到华安宫,宝钗心中已是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可是结果下来,却使得她大失所望,又感到不可思议。 她并没有被分到华安宫,而是去了一所叫做长春宫的宫殿。此宫主位,不过是个早已失宠的昭媛罢了。 宝钗既不甘心,还有些委屈。不由得猜测在这其中,是否有其他高位妃嫔的手笔。听说淑妃娘娘与元春一向不睦,不知道,此事会不会是她主使的呢…… 怀着这样的想法,宝钗在安顿下来之后,便立即去了华安宫,说是来给贾昭仪请安。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连华安宫的宫门都没有踏进去一步! 元春的大宫女芝兰站在宫门口,脸上带着微笑,眼中却是一丝笑意都没有。“薛嫔请回吧,我们昭仪娘娘今日身子有些不适,不想见客。” 第60章 黛玉的心事 宝钗到底城府极深, 哪怕是受了这样的冷遇,依旧不动声色。问候了元春一番之后,她便离开了华安宫的宫门处,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芝兰回到宫室中, 看见元春正坐在榻上看书,神情恬静安详, 周身洋溢着和煦的气息, 令人见了便觉得舒心。 看见芝兰进来, 元春便开口问道:“她走了吗?” 芝兰回答道:“走了, 走之前还问候了娘娘,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什么。——娘娘家住着的这两位姑娘,真是大不一样。” 元春闻言失笑,放下书本说道:“就见了她们那么一面, 你就看出来这许多么?” 芝兰笑着走到铜绿斑驳的香炉旁边,揭开盖子放了一块百合香进去, 说道:“奴婢跟了娘娘这许多年了, 别的不说, 看人的本事是练出来了。” 元春道:“既如此, 你倒是说说看。若是换了你是我家的姑娘, 却愿意与她们两人中的哪一位亲近?” 芝兰沉吟了一阵子之后,说道:“这一位薛嫔, 看似待人温和亲厚, 其实吧, 内心跟谁都保持着距离。若是侵犯了她的利益, 哪怕是亲姐妹她也能下手对付,不可深交。而那一位林姑娘,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傲冷清,其实如果被她放在了心上,她是愿意掏心窝子对你的。若是奴婢得幸生在娘娘家里,自然是愿意与林姑娘亲近,而与宝姑娘保持距离的。娘娘,奴婢猜得可对?” 元春闻言,大为惊异。原本只是随口问问逗着婢子玩,却没料到,薛林二人的脾性竟被芝兰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你说得果然不错嘛,看来,在相人这一方面,你真是有天赋啊!”她忍不住如此感叹道。 主仆二人谈论着薛林两位脾性完全不同的姑娘,却没有想到,在荣国府中,隔了几日之后亦有人谈起了她们。 没了元妃省亲的事,自然也就没有了大观园。林黛玉从贾母院子里搬出来之后,住进了距离宝玉住处不远的一所小院落之中。地方虽小,倒也清净,黛玉住着,也还过得去。 今日从清晨开始,便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寒意森森,幽凉遍体。黛玉坐在西窗之下,愣愣看着窗外一株芭蕉,在风雨里瑟瑟发抖着。近日她有些心事重重,食不下咽,愈发显得清瘦了。 因宝玉为了宝钗进宫之事而尚未完全缓过来,还有些迷迷瞪瞪的。一大早紫鹃就去了他那里,说是替姑娘看看他。到了现在,尚未回转。黛玉素爱清静,没有了紫鹃在身旁伺候着,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个人,更添凄清之感。 又过了一会子之后,有人掀起银红色纱帘,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来到黛玉身后她为她披上一件珠灰色夹棉绣各色缠枝花卉的氅衣,嘴里说道:“姑娘在这里坐了好半天了,窗子敞着风又大,仔细受了风寒。” 黛玉没有回头,回答道:“哪里就能那么娇弱了?无妨的。” 身量娇小的雪雁站在黛玉身后,脸上有着挥之不去的忧色。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姑娘,就这么认命了么?” 黛玉慢回娇眼,有些诧异的看向雪雁,道:“你这话,却是何意?” 雪雁咬了咬唇,说道:“宝二爷那边……整日还是记挂着他那宝姐姐,浑不像话。姑娘将来……还有好日子过吗?” 黛玉闻言骇笑,道:“你这小蹄子,今日是怎么了,竟说起胡话来了。——你不懂。”她轻叹了一声。 “姑娘不要总觉得雪雁还小,如今,我也及笄了,不是小孩子了。”雪雁道,“不说宝姑娘吧,就说丫鬟们。袭人,麝月,还有,还有咱们这里的紫鹃,多了去了!姑娘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还没成婚就已经有了这么些人了,将来可还得了?” 听了雪雁这话,黛玉蹙起了娥眉,道:“你可不要胡说,袭人麝月倒也罢了,怎么又扯到你紫鹃姐姐身上了?” 雪雁忍不住撇了撇嘴,道:“今日一大早紫鹃姐姐就出去了吧?到现在还舍不得回来,究竟是为了谁,姑娘真的不知晓?再者,往日我冷眼瞧着她的言行,桩桩件件,嘴里说是为了姑娘,心里却是为了宝玉,为了她自己呢!” 听了雪雁的话,回想起从前紫鹃的所作所为,黛玉不禁一时间痴了。那一年紫鹃出言试探宝玉,使得他大病一场,自己几乎哭昏过去。现在想来,她真的是为了自己这个姑娘好吗?若是真的为了她好,怎么就不管她在这府里的处境呢? 想起那日事发之后王夫人看向自己时那刀子一般的眼神,黛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中一时间酸痛难言。紫鹃她,难道是害怕自己嫁不成宝玉,也会带累她做不成……做不成姨娘?因此,她便也不考虑自己这个姑娘的立场,不管不顾的将事情捅穿了,叫自己不嫁宝玉都不行吗?至于王夫人对自己的观感……她才不会考虑这么多呢!反正,到时候受苦的又不是她…… 想到这里,又回想起主仆多年相处的桩桩件件,黛玉几乎要落下泪来。自己总以为用真心便能换得真心,现在看来,是太过想当然了吧?她蓦然站起身来,打断了雪雁的喋喋不休,匆匆说道:“不要说了,我出去走走,你不要跟来。”言罢,自行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出了自己居住的小院,黛玉心中烦闷而茫然,漫无目的的走着,醒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身在宝玉的院子外面了。此时里头悄无人声,门却是大敞着。也许那些丫鬟们又出去疯了。宝玉性子宽厚,伺候他的丫鬟们也过得自在,向来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抬起穿着杏子红绫绣鞋的脚,轻轻的跨过门槛,黛玉走进了宝玉所居住的院落。碎石子漫的小径上撒着许多瓜子壳,踩在脚底下,簌簌作响。 来到宝玉的房门外,她正要抬手敲门,忽然却听到屋子里面传来了紫鹃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听过紫鹃在她面前用这种语气说话,娇柔的,妩媚的,酥酥的……只听她说道:“你又去剥那些风干栗子作甚?仔细脏了手。” 紧接着,宝玉的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好姐姐,我想亲手剥给你吃,你先前不是还很喜欢吗?” 紫鹃娇嗔道:“我哪里知道那些栗子是你剥的?没看见我吃了之后,竟把袭人气得脸色都变了吗?——都是我不好,没有先问一声。竟不知道,那是你特意给她剥出来的。” 宝玉的性子,向来是哪一位好姐姐在他面前,他便最喜欢哪一位好姐姐。当下他便将袭人丢到九霄云外,对着紫鹃说道:“不过几个栗子而已,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小气。不要提她了,好紫鹃,我喂你好不好?” 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黛玉收回了要敲门的手,绕到了窗户外面,隔着那三色霞影纱看了进去。却见宝玉手里拈着一枚剥了壳的栗子,轻轻的放进了紫鹃嘴里。紫鹃一面咀嚼着栗子,一面斜着眼儿看向宝玉,眼中情意满满。两个人对视着,似乎都有些痴了。半晌之后,宝玉方才开口说道:“好姐姐,你唇上擦的什么胭脂这样好闻,赏给我吃了好不好?” 紫鹃闻言忙摆手道:“可不敢如此,若是叫太太或是我们姑娘知道了,怕不得将我活活撕了?我们姑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稍不如意,就又要抹泪了。” 看着紫鹃羞红了的脸颊,水灵灵的杏仁眼,宝玉更是扭股糖一般扭着她不放,嘴里没口子的说道:“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在,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晓?好紫鹃,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今儿若是不如了我的心意,怕是晚上我连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紫鹃露出一副拿宝玉无可奈何的样子,道:“罢了罢了,我怕了你了……”说着便微微闭上了眼,显然是默许了。 见此情景,宝玉这淫/人顿时大喜,当下便凑了过去,将嘴唇覆上紫鹃的红唇,细细的品尝了起来。暧昧的气氛,在屋子里流转着。红晕浮上两个人的脸颊,使得他们的气息都变得不稳起来。正如胶似漆间,忽然窗户外面传来一声响动,惊得紫鹃一下子推开了宝玉,站了起来。两人骤然分开的那一瞬间,竟有银丝在两人唇齿间扯了开来。由此可见,适才战况之激烈。 宝玉一时不察,险些被推得从锦凳上摔落下去。险险稳住身体后他看向走到窗前朝外面张望的紫鹃,问道:“你在看什么?” 紫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惧之色,道:“我适才仿佛看见有道人影在外面,一晃就不见了。” 贾宝玉闻言也站起身来,推开纱窗朝外面张望了一下,而后笑道:“并无人在啊,你是眼花了吧?” 第61章 我不想嫁了 窗户外面, 紧贴墙壁蹲了下来的林黛玉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脸上火烫起来。这般鬼祟行为她向来是不屑为之的,可今日偏偏却这样做了。就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些诧异。还来不及将自己的思绪理清楚, 她便就又听到了屋子里那两个人的声音。 宝玉笑呵呵的关上了窗户,对紫鹃说道:“看吧, 一个人都没有。袭人麝月她们带着小丫鬟们去园子里逛去了, 一时半会儿的, 不会回来, 你放心便是。” 紫鹃道:“什么叫让我放心?倒像是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一阵衣物摩擦声响了起来,似乎是宝玉拥住了紫鹃,含含糊糊的说道:“紫鹃姐姐不要生气,都怪我说错了话……好姐姐, 等以后……我便正式给你开了脸,咱们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你说好不好?” 紫鹃的声音也含糊起来, 似乎嘴巴被什么给堵住了, 吐词不清的说道:“……今日你说的话, 可不要忘记了。但凡是负了心……便罚你变个大乌龟, 将来给我们姑娘托碑去……” 宝玉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急促的说道:“怎敢相负?……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紫鹃气喘吁吁的回应道:“别……宝二爷切记先将我们姑娘放在我之前, 然后才是奴婢……否则, 我一定不依你……” “……好丫头, 若共你家多情小姐同鸳帐, 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接下来他们二人又说了些什么,黛玉便不知道了。她跌跌撞撞的出了宝玉的院子,一路上躲着人,朝着花园僻静处走去。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足下高一脚低一脚的像是踩在棉花上。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等她清醒过来之后,伸手摸了摸脸,摸到了满手冰冷的泪。 她站在一棵垂柳底下,面对着前方幽绿的池塘。有红白色的鲤鱼跃出水面,噗通一声又沉下去了。她突然觉得,如此活着,真还不如一条鱼来得自在。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小心翼翼的询问,是来自雪雁的声音。 黛玉慌忙用丝帕擦干脸上的泪,含糊应道:“不知不觉的,就走到这里来了。——你怎么过来了?” 雪雁说道:“我不放心姑娘,所以追出来看看。——姑娘,你是不是哭过了?” 黛玉自嘲的笑了笑,说道:“左右我稍不如意便要淌眼抹泪的,有什么要紧?” 雪雁听到黛玉的声音不对劲,顿了顿之后问道:“姑娘,你……是不是听见别人说什么了?” 黛玉默然了一阵子,而后说道:“没什么……雪雁?” “雪雁在呢,姑娘有什么吩咐?” 黛玉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雪雁,我不想继续在这里了。你说,此事可行吗?” 姑娘适才一定是听见了什么,否则不会这样……雪雁如是想到。“只要姑娘下定决心,没有什么不可行的,事在人为。何况,姑娘不是说过,宫中的昭仪娘娘,待姑娘很好吗?姑娘若是求到她面前,想来,她是会伸手帮一帮姑娘的。” “可是,前段日子我进宫觐见昭仪娘娘时,曾经斩钉截铁的说了要留在这里的话。如今再去求她,可不是自打嘴巴么?也会令人觉得,我性情不定,不是个好女子……”黛玉犹豫着说道。 雪雁闻言急了,忙道:“都是为了姑娘终身的幸福,哪怕朝令夕改又怎么样?谁能料到以后的事呢?姑娘若是不好意思开口,不如带了奴婢进去,由奴婢去求昭仪娘娘。——姑娘觉得,此事可行么?” 听了雪雁的话,哪怕黛玉心事重重,也忍不住笑了笑,说道:“你这丫头可是糊涂了,那皇宫大内,是你想进去就能进去的吗?——无妨,且容我再想一想。” 雪雁道:“姑娘可要快些考虑清楚了,若是捱到宫中下了旨意来,恐怕就来不及了。” 黛玉点头应道:“我省得的。雪雁,幸好还有你在我身边。”她紧紧的抓住雪雁的手臂,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十分用力,几乎令雪雁感到了疼痛。但是雪雁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反手握住黛玉的手,说道:“姑娘放心,雪雁会一直陪着姑娘的。” 又过了几日之后,华安宫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是一位面生的宫女。看她年纪已经不小了,眉间已是起了淡淡的纹路。贾元春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问道:“你来求见本宫,却是为了何事?本宫仿佛记得,并不认得你。” 那穿着女官服侍的宫女笑着屈膝施礼,待元春叫起之后,方才开口说道:“娘娘的确不认得奴婢,从前,奴婢并不曾得幸觐见过昭仪娘娘。今日,奴婢来求见娘娘,却是为了先巡盐御史林如海家的姑娘而来的。”说完,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又道:“林姑娘有一封书信托奴婢面呈娘娘,还请娘娘拨冗一看。” 前些日子不是才见过面么,怎么黛玉又有书信递进来?元春一边示意芝兰去接过书信,一边又问道:“原来,你竟是林大人的人么?” 那女官回道:“奴婢谈不上是林大人的人,只是从前林大人在京城的时候,曾经对奴婢家中有恩。如今既然林姑娘有事托请奴婢来办,奴婢少不得便要帮一帮她了,也算是还了当年林大人对奴婢家的恩情。” 世间有多少人走茶凉的事?这个宫女,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因此元春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道:“你是个有心的人,难得。”说着,她从芝兰手里接过书信来,拆开看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信文并不长,元春很快就看完了。末了她放下信纸对那宫女说道:“你且去告诉林姑娘,叫她放心。她请求我帮忙的事,我答应了。” 看那宫女的表情,显然并不知道信中写的是什么事,当下面色不改,再一次对元春屈膝施礼:“如此,奴婢便代林姑娘谢过娘娘了。”说完,恭敬告退离开了。 待那陌生宫女离开之后,芝兰问道:“娘娘,林姑娘所求何事?” 元春端起手边小几上搁着的珐琅描金山水孤舟图的茶盏来喝了一口润喉,而后方才回答道:“她求我,为她在京中另觅一门亲事。不求达官显贵,只求家风清正,便行了。” “也是了,如今林姑娘也大了,可尚未说起亲事来。——咦,不对呀?”芝兰眼中露出惊讶之色,说道:“不是说,那位林姑娘,是要配娘娘家那位衔玉而诞的弟弟的吗?如今,怎么会又求娘娘为她另觅亲事了?” 元春眼中也露出沉吟之色,道:“其中缘故,她在信中并没有细说。但我瞧着她实在可怜,孤零零一人寄住在亲戚家,并无半个真心为她着想毫无私心的亲人。既然求到我名下来了,少不得,我便要伸手帮一帮她了。左右,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娘娘心慈。”芝兰道,说着她抬眼觑了觑元春的脸色,十分小心的说道:“奴婢曾听说,林家财产的事。当年在京中,很是传扬了一阵。不知娘娘心中,是怎么打算的呢?” 元春淡淡的笑了笑,说道:“已经被他们吞下去了的钱财,哪有那么容易便令他们再吐出来?只是,他们若想一毛不拔,我却也是不会罢休的。至少,他们得拿出一半来,给黛玉做嫁妆。” 没料到娘娘竟是如此打算的,芝兰顿时十分感慨:“这世间,再难找娘娘这般心善之人了。” 元春道:“哪里是我心善呢?不过是与她投缘,所以愿意伸手帮一帮她罢了。若是换了我不喜欢的人,哪怕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元春雷厉风行,当下便留心为黛玉寻觅起姻缘来了。奈何真要找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因此,迟迟未曾定论。然而,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苦苦寻找的人选,却在某一日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一日元春正带着七皇子在华安宫里描红,忽闻陛下宣召,便只得放下了笔管,拾掇一番后朝着御书房行去。经通禀传召之后她莲步姗姗的走进御书房中,发现屋子里除了皇帝和伺候他的太监宫女们之外,还有一位衣饰华贵的年轻男子在。元春施礼之后对皇帝说道:“原以为此处只有陛下在,却没想到还有朝臣,倒是臣妾失礼了。” 皇帝闻言笑着摆了摆手,道:“无妨,这位是镇南侯世子文知墨。今日特有一事求到昭仪名下,朕是来做个中间人的。”说完,自己觉得很有意思,哈哈大笑起来。 当下,元春和那文知墨都陪着皇帝笑起来。笑完了,元春方才开口问道:“臣妾并不识得这位世子,却不知道,究竟所为何事呢?” 第62章 镇南侯世子 闻言, 那位镇南侯世子文知墨便朝着元春躬身施了一礼,嘴里说道:“臣所求之事,便是娘娘如今正在忧心之事。” 元春轻轻的挑了一下眉梢,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嘴角挂着的笑意似有似无,说道:“本宫却不知, 世子爷所说的是何事?” 闻言, 文知墨慌忙再次躬身施礼, 说道:“还请娘娘勿怪, 只因臣挂心着寄住在娘娘家的林姑娘,所以难免对她的事多关心了些。也因此,知道了娘娘最近正在为她相看人家,并非有意探听……娘娘明鉴。” 元春细细的打量了文知墨一番, 道:“世子爷……挂心着林姑娘?这……不大合适吧?” 文知墨苦笑:“臣也知此事有所不妥,但……臣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若是娶不到林姑娘, 宁可孤独终老。” 元春问道:“世子爷是如何知道林姑娘的?莫非从前见过吗?” “小时候跟随父亲下江南的时候, 曾得幸在巡盐御史府里见过林姑娘一面。”文知墨说道, “后来在京城, 亦曾在随母敬香时,遥遥见了林姑娘一次。娘娘放心, 我们二人并无私相授受的行为。林姑娘……恐怕压根不知道我。” “区区两面而已, 世子爷便认定林姑娘了吗?”元春问道。 文知墨将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一般, 说道:“虽然只是见过两面, 但臣已是认定了她。也许,这便是天定之事吧。” 元春沉吟了一阵子之后,又说道:“世子爷可知,林家财产的事?” 文知墨犹豫了一下,而后说道:“臣,亦曾有所听闻。” “那么,若是林姑娘嫁妆菲薄,你也不介意吗?” 文知墨立即回答道:“臣所求只为她这个人而已,嫁妆之事,臣完全不放在心上。若是娘娘忧心此事,臣愿意替林姑娘代办嫁妆,悄悄送过去,不会叫旁人知晓。” 元春嘴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继续说道:“你可以不介意,但侯爷和侯爷夫人呢,亦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吗?” 文知墨一听此事有戏,忙说道:“臣的父亲母亲因为臣早已成年却迟迟不肯定下婚事此事,已是十分焦急忧愁。只要臣愿意娶妻了,他们便是放下心头大石。不过区区嫁妆小事而已,他们不会介意的。臣的母亲极为慈善,与臣的弟媳关系亲如母女。此事,想必陛下也知道几分。” 听到这里,皇帝连忙笑眯眯的对贾元春说道:“此事我的确知晓,镇南侯夫人是极为难得的,待她的儿媳妇很好。此事,朕可以对爱妃打包票。那林姑娘嫁进侯府,是绝不会吃亏的。” 闻言,贾元春笑着对皇帝屈膝施了一礼,谢了他之后又对文知墨说道:“你可知道,有许多人说林姑娘性子不好,小心眼儿,刻薄之类的。若真是如此,你也不介意吗?” “臣知道此事,都是从一些下人嘴里传出来的。”文知墨眉间浮起薄怒,“人言可畏,传言不可尽信,这些臣都是明白的。况且,主子待下人只要不故意加以苛责便好。哪有与奴婢亲如一家人的?反倒失了身份。臣相信,林姑娘并非他们口中说的那种人。即便真是如此,臣亦能包容,娘娘放心便是。” 贾元春脸上的笑意,已经是深了起来,但嘴上仍继续说道:“你见过林姑娘的,想必也清楚,她的身子,有些个单弱。” “此事臣亦知晓。”文知墨回答道:“臣估其原因有二,一是天生有些体弱,本是可以慢慢调养好的。奈何林姑娘父母双亡,无亲生母亲照拂,难免就有些失于调养,所以久久不能痊愈。 二者……”他迟疑了一下,见元春脸色并无变化,反而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便继续说了下去:“二便是因为寄居旁人家中心情不佳,所以致使身体总也好不起来。这两个原因,都不是没有法子解决的。待到……待到林姑娘进了我们的府中,臣与臣母一定会小心替她调养身体,开解她的心情。如此一来,想必,她的身体迟早会好起来的。” 的确,若是林黛玉有了自己的家,有了真心关爱她的家人,其实她的身体,并不是不能养好的。只是有些虚弱而已,哪里就是像那些小人传言的,跟得了绝症似的呢?再者元春认为,饮食不调也是致使她身体不好的原因之一。据说,她在荣国府里,十顿饭只好吃五顿的。而旁人也习以为常,并不理睬。这哪能行呢?什么补药都是虚的,唯有五谷杂粮才是最养人的。饭不吃好,身体虚不受补,哪里能好得起来呢?其实这事也难怪林黛玉自己,她从小生长在江南,习惯那边清淡的菜肴。咋然来到荣国府里,哪里能吃得惯贾母喜欢的那些重盐重油的食物?没有胃口,一点也不奇怪。若是心情变好了,再好好的吃饭,她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元春能够感觉得到,文知墨对于这门亲事,的确是充满诚意的。而此人她也知道一些底细,刚刚成年之时便中了武状元,在边疆屡立军功,十分有能力。并且,此人很是洁身自好,从无不好的传闻。将黛玉嫁给他,如今细细想来,真是个极好的选择了。想一想她之前相看的那些人吧,身份没有比他更高的,能力亦没有比他更强的。哪怕是论起相貌来,这文知墨也是相貌堂堂,极为有男子气概,比起贾宝玉那种脂粉气浓重的俊美更加令元春觉得顺眼。论起诚意,此人都找上皇帝来说情了,还不算是诚意满满吗?这么一想,压根就没有拒绝他的理由啊!就算是嫁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但最后,元春还是又问了一桩事:“你身边,可有亲近的丫头?”可别像贾宝玉似的,弄个像是袭人那样既与他十分亲近又讨主子下人喜欢的大丫鬟杵着,这不是成心给将来的妻子添堵吗? 文知墨答道:“臣家中风气,少爷们身边都是小厮伺候着的,怕有些丫鬟借着服侍主子长大了的功劳,在将来的奶奶面前调三窝四,弄得一个家乌烟瘴气的。因此昭仪娘娘尽管放心,臣身边并无亲近的丫头。” 好了好了,这下子,她可算是不辜负林黛玉的信任了……元春脸上露出满意的深深笑容来,走到皇帝面前抡起粉拳来替他捶着肩膀,一边娇滴滴的说道:“陛下既然帮了忙,不如便帮到底吧?若是这桩亲事有陛下亲自下旨,更添光彩呢!” 贾元春很少这样服侍皇帝,当下这么一来,皇帝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哪里能不应承呢?文知墨闻言也惊喜的跪了下去,谢过皇帝,又谢贾元春。元春看向他,笑道:“快请起吧,以后,可就算是一家人了。将来你若是欺负我林妹妹,我可是不依的。” 文知墨忙答应不迭,其实既然有了皇帝亲自下旨赐婚,林黛玉身上就又多了一层保障。就算是他将来变心了,也是不敢欺辱与她的。这一点元春心里也明白,不过白嘱咐两句罢了。 数日之后,荣国府宝二爷房中。 一向风流俊美的宝二爷此时木木呆呆的坐在红漆八仙桌旁边,满脸是泪,痴痴的说道:“宝姐姐走了,现在林妹妹也要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孤鬼儿,有什么意思……”说着他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嘴里还说道:“我要去问问林妹妹,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吗?” 见他模样不对满嘴胡话,袭人连忙上来将他拦住了,嘴里说道:“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咱们又能如何呢?那可是陛下亲赐的婚事啊,哪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二爷坐下歇歇吧,不要再去想了。不是,不是还有史姑娘在吗?”史湘云原本是要许给卫若兰的,但当她听说林黛玉被皇帝赐婚给镇南侯世子之后,就闹死闹活的不肯嫁到卫家了。此事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满京城都在看史家的笑话。如此一来,卫家哪里还肯娶史湘云这搅家精?这桩婚事,毫无疑问是告吹了。 听了袭人的话,宝玉的脚步顿了一顿,但很快就又抬了起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道:“陛下又怎样?他已是抢走了我的大姐姐,后来又抢走了宝姐姐。现在我只剩下一个林妹妹了,他也要抢走!我倒是要去问问他,安的什么心……” 贾宝玉此话堪称大逆不道,当下吓得一屋子丫鬟面面相觑,面色煞白。袭人拉着宝玉胳膊的手,都开始哆嗦起来了。一屋子静寂之中,忽然有怒气冲冲的声音在珠帘外面响起:“你们是死的吗?宝玉眼见着是染了病犯了糊涂了,还不快去请大夫来瞧一瞧?” 来人却是拄着沉香木拐杖颤颤巍巍的贾母,她面色很是难看,一下子仿佛又苍老了好几岁似的。看着宝玉被丫鬟强拉着坐下,满脸鼻涕眼泪,忍不住叹息道:“唉,冤孽啊……” 第63章 宝钗的悔恨 长春宫这名字虽然不错, 但其实,算是西六宫中最僻静的一处了。这座宫殿有些年久失修,房顶上的琉璃瓦片都开始泛白了。窗户门扇,看起来也有些破败。所幸宫中遍植奇花异草, 看起来,倒也不至于很难看。 居住在主殿的黄昭媛, 年约三旬, 其实也算不得很大。但身上暮气沉沉, 一双眼睛恍如寂静的水井, 再也翻不起波澜来。对于薛宝钗的入住,她几乎没有丝毫反应,依旧自顾自的过着她那十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既无宠爱,亦无子嗣。每次当薛宝钗看到她那瘦削到可怕的身影之时, 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宝钗不愿意承认,她害怕的是, 今日的黄昭媛, 便是将来的她自己。 既然身为昭媛, 那便不能算是没有受宠过的。可现在呢, 是个什么样子?她虽身在宫中, 却仿佛没有这个人一般。也许哪一天死在屋子里了,才会有人记起她来吧。 后宫生活, 并没有宝钗原来想象得那么花团锦簇, 一帆风顺。 她初进宫时, 皇帝也颇为喜爱了她一段时间。接连半个月, 连连召她侍寝。但即便如此,却并没有升她的位份,她依旧只是个嫔。 再后来呢? 再后来,皇帝对她便渐渐的冷淡下来了。后宫佳丽三千人,她薛宝钗即便是个美人,却也算不得极为出众。再加上她端着一身大家闺秀气质,处处彰显自己的贤惠稳重。逐渐的,皇帝便不大喜欢她了。她并不知道,私底下,皇帝曾对元春说道:“你那薛家妹妹看起来也算是个美人,却怎么那般无趣呢?” 薛宝钗到底从小是被作为当家主母培养起来的,而宫中可以称为当家主母的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而皇帝喜爱的,恰恰并不是皇后那种类型的女子。作为正妻,他对皇后是满意的。但面对妃嫔的时候,他更喜欢娇俏一些,会拉着他的胳膊撒娇,会娇嗔的对他跺脚,会媚色横生的对他抛一个眼波……而这些,恰恰便是薛宝钗不会去做的。于是,失宠便成了必然的事。 这一点,薛宝钗并不明白。她有些茫然的徘徊在御花园中,看着西边天际逐渐沉下去的斜阳,那寂静而惨淡的暗红和暗紫色,看起来是那么的触目惊心。本是同一个太阳,原来在宫中看到的,跟在外面看到的,是那样的不同。……不,其实不是。改变的不是夕阳,是她自己的心境罢了。 漫无目的的走到一片假山边,她在蔷薇架下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歇息她走得有些疲累了的双脚。就在此时,假山后方,传出两个宫女的窃窃私语来:“听说了么,昨日,便是镇南侯世子爷与荣国府林姑娘大婚的日子。据说这桩婚事,还是华安宫贾昭仪促成的呢!” “我也听说了,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好大的面子!”另一个宫女语带艳羡的说道。 “岂止呢?据说林姑娘的嫁妆,堪称十里红妆。第一抬嫁妆抬进了门,最后一抬还没有出荣国府的大门呢!” “咦,竟是如此么?怎么我听说,林姑娘因父母双亡,所以孤身一人来投奔贾昭仪的娘家。所用的一草一纸,皆是荣国府所供的呢?这偌大的嫁妆,却是从哪里来的?” “这你就不清楚了吧?我有一位认的干姐姐在华安宫伺候贾昭仪。听她说,其实林姑娘当年是带着林家所有的财产到京城来的。那些产业加起来,少说也有二三百万呢!说她一无所有,不过是一起小人胡咧咧罢了。” “这么说来,荣国府竟舍得将吃下去的都吐出来了么?不应该呀,这世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事多了,他们竟会如此心慈手软么……” “荣国府的人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贾昭仪竟然十分喜欢这位林姑娘。有她给她做主,又加上镇南侯府大权在握,皇帝陛下亲自赐婚。如此三管齐下,荣国府只得将到手的钱财,又拿了大半出来了。嘻嘻,据说荣府那位二太太接到旨意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竟然昏了过去。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接下来两人又说起了其他一些琐事,薛宝钗便没有仔细去听了。那两个宫女并没有发现假山之后还有人在,一边说着话,一边渐渐的走远了。剩下宝钗一个人,怔愣着坐在蔷薇架底下,嗅着馥郁柔软的花香,心里却是一片冰凉。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暮色笼罩大地。远处回廊上灯笼一盏盏的被点亮了,远远的看着,倒像是星光一般。 不知道今晚,陛下是歇在哪处宫殿里的呢?薛宝钗迷迷糊糊的想到。 ……等将来遇见林妹妹,自己怕是还得给她行礼吧?毕竟,一个是板上钉钉的侯爷夫人,另外一个,则不过是个无子无宠的小小嫔位罢了。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嫁给贾宝玉便罢了。好歹,他也算是个国舅爷呢……想着想着,薛宝钗自嘲的笑了一笑。随即,那一点笑意便消失无踪了。她板着一张依旧花容月貌的脸,眼中似有水光在闪烁着。终于有一线泪痕流了下来,在冷冷的晚风里被吹干了。 这一边,华安宫中。 暖阁里点着四盏绘制着四季风景的宫灯,明亮而温暖。贾元春身边的皇帝因多喝了几杯酒,此刻醉意上头,人已经有些糊涂了。他拉住贾元春柔弱无骨的玉手,说道:“春儿,我怎么,越来越喜欢你了呢?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只有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若是当年……也许,我真会封你做了皇后。” 贾元春神情不变,微微笑道:“陛下,您醉了。” “醉?我没醉……”真的喝醉了的人,永远觉得自己没醉。“春儿,明儿个我就下旨,封你为贵妃,你可喜欢?” 听到皇帝这话,在一旁伺候的芝兰和抱琴对视一眼,俱流露出惊喜的表情来。唯独贾元春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说道:“陛下别这个时候说了,明天酒醒之后,就忘记了。” 皇帝闻言笑了起来,说道:“怎么会忘记?春儿要是不相信,我、我这就下旨……”说着,便大声唤人,叫娶笔墨纸砚来。贾元春拦阻了一下,没有拦住。皇帝真的便在华安宫里现写下旨意,封贾元春做了贵妃。等到来日正式赐下金册宝印祭告太庙之后,她这个贵妃,就是实实在在的了。 贾元春收好明黄色的圣旨之后,便服侍醉意熏然的皇帝睡下了。也许明天他清醒过来会后悔也不一定,但这个贵妃的位置,她已经是坐上去了。 十来年的宫廷生活,她一步步稳稳当当的爬上去,如今已是爬到了至高的位子之上。再想上位,就只有把坐在那个位置上面的人给扯下来了。但她并没有那个心思,也志不在此。 如今的这个贵妃,与从前的那个贤德妃,大不一样。从前那个贤德妃不过是个一戳就倒的虚架子,现在这个贵妃之位,却是稳当而实在。牢固扶持着她的,不但有皇帝真切的喜爱,还有一位可以继位的七皇子。想一想未来,不管是扶持七皇子上位自己当皇太后,还是等皇帝殡天之后跟随七皇子出宫去住,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满怀不甘怨气死去的那个贾元春,应该满意了吧?她想要的真心,如今已是得到了。 第二天清醒过来之后的皇帝,压根就看不出来有后悔的意思,反而很快就确定了祭告太庙的时间,就在下个月一个极好的日子里。得知此事的芝兰和抱琴,都松了一口气。芝兰笑道:“这下可好了,娘娘这个贵妃位子,可算是高枕无忧了。” 贾元春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蹭过来撒娇的七皇子毛绒绒的脑袋,轻声询问今日的功课做完了没有。七皇子一边回答着,一面满怀依恋的看着她。母子两人的感情,一见可知是极好的。 母子二人的温馨相处场景,落在步行过来的皇帝眼中,使得他停下了走过来的脚步。注视着贾元春丝毫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脸,他的眼中满是柔情。 这世上有两种爱情,最难以使人忘却。一种是一见钟情,刹那间即是永恒。一种是日久生情,细细密密的扎驻进人的心田,至死也无法忘怀。 无论哪一种,都是真心的。 贾元春的再一次上位,终于令有的人无法容忍了。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贾元春发现,自己的宫里被人悄悄塞进来一只布偶。上面扎着寒光闪闪的针,还写着皇后的生辰八字。若不是她宫中的下人全部被她种下了忠诚符,或许,真的会叫那人得手。 贾元春哪里肯吃下这个闷亏?巫蛊之事向来被世人看得极为严重,若是真叫那背后的人如愿以偿了,她这一宫的人,包括七皇子,甚至荣国府的人,也许都保不住命了。那主事之人,用心何其狠毒! 第64章 终结元春事 贾元春当下便决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于是,几日之后皇帝驾临沁春宫的时候,竟无意中在淑妃的床铺底下发现了一只写着皇后生辰八字的偶人!这一惊之下, 不由得龙颜大怒。他将插满长针的人偶仍在跪地的淑妃面前,怒道:“证据确凿, 你还敢狡辩?” 何莲琬泪流满面, 吓得瑟瑟发抖, 连声辩解道:“臣妾实在不知此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肯定是有人在陷害臣妾,陛下请明察啊……” 屋子里面的动静被已经睡下的二公主听到了,身量尚未完全长成的小女孩揉着眼睛走进来,看到这一幕, 也吓得跪了下去,泣道:“不知母妃做错了何事惹得父皇动怒, 还请父皇看在母妃尽心伺候父皇多年的份儿上, 饶了她这一遭吧……” 二公主身子柔弱, 相貌美丽, 在皇帝面前一向颇有几分面子。但此时, 她这几分面子也不管用了。皇帝喝令她的乳母将她带了下去,又连夜召集人手, 搜查沁春宫。这一查, 可不得了, 竟又在极隐蔽处, 查出了一尊邪神雕像,还有带着鲜血的供奉品,以及许多不可言说之物。皇帝看淑妃的眼神,已经是冷若寒冰了。何莲琬瘫倒在地,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完了。只恨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但没有害到贾元春,反倒被她倒打了一靶。自己宫中被悄悄弄进来这许多污秽之物,而自己却丝毫不知晓。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怨得了谁呢? 到底对何莲琬还有几分情意,皇帝没有赐死她,亦没有将其打入冷宫。等待着她的结局,是禁足在她的沁春宫中,遣散所有宫人,非召永不得外出一步。 其实,沁春宫,也就成了幽禁她的冷宫了。 二公主自然不会随着何莲琬幽闭在沁春宫里,皇帝虽然厌恶上了何莲琬,对于这个女儿,却并没有迁怒。于是,将她交给了皇后抚养。等到及笄之后找个过得去的人选嫁出去,也就算是完事了。 像是二公主这么大的已经懂事了的孩子,后宫妃嫔们都是不愿意抚养的。盖因她已经记得她的生母不可能会忘记,到头来,也不过是替别人养孩子罢了。这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落到皇后娘娘身上,真可说是众望所归了。因为这原因,皇后对待二公主也是淡淡的,不会虐待她,但也不会对她多亲近。无非是在凤仪宫里多收拾出来一处居所,派些人过去照管一下,也就够了。 曾经盛极一时的淑妃娘娘,便从此销声匿迹了。在偌大的后宫中,再也没有了可以跟贾氏贵妃一争高下的人。想要踩着她拔个尖儿的人,还是先想一想淑妃的结局吧…… 日光之下无新事,在寂静如同一潭死水般的后宫中,就更是如此了。不知不觉的,又是好几年过去了。终于,竟然到了这一日。 病入膏肓的皇帝遣散了围在身边的所有的人,包括皇后和几位皇子在内。仅仅,只留下了贾元春一个人。 此时躺在龙床上面的他,再也看不出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来,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因为身材高大,也因此也显得更加可怖。黄褐色的皮色死气沉沉,眼珠几乎要隔好久才会转动一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已是时日无多了。 “……春儿。”皇帝唤了她一句,干柴一样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抬起来,却没有那个力气了。贾元春明白他的意思,将自己的手伸过去,轻轻的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皇帝满意了,转动无神的眼珠看向她,有些吃力的开了口:“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贾元春低声道:“陛下请问,臣妾知无不答。” 皇帝十分专注的看着贾元春,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这么多年了,只有你一个人,真正进了我的心里……我想问问你,你的心里,可也有我?” 贾元春垂下鸦羽一般的长长睫毛,回答道:“臣妾的心里,自然是有陛下的。” 皇帝干涩的笑了起来:“呵呵……你呀,就是不爱说实话……”说完,他闭上了眼睛,道:“好了,你出去吧,叫皇后他们进来。” 贾元春松开手,站起身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然后看着皇后红肿着一双眼睛,匆匆的走了进去。几位皇子真心也罢假意也罢,都是满面凄切的跟着步入进宫室,四周弥漫着沉重压抑的哀伤。 当天夜里,皇帝便驾崩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当下丞相等几位老臣便取出遗旨,在灵前宣读起来。几位成年皇子的眼中,都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神情。可是,当那个名字被宣读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懵了。最难以接受这个结果的,恐怕就是大皇子了。他站起身来,就要愤怒的冲上前去,却被御前侍卫们给架住了。他拼命挣扎着,一张国字脸涨成了紫红色,嘴里喊道:“不可能,我不信!老七非嫡非长,凭什么父皇会将皇位传给他?我不信,我不信……” 不管众人是不是能接受这个结果,圣旨绝不是假的。于是,贾贵妃抚养长大的七皇子朱玧,便成为了新一任帝王,在先帝灵前继位。国丧治理完毕之后,皇后被奉为母后皇太后,贾元春被奉为圣母皇太后,同享尊荣。早已经被夺爵削官的贾家,有了贾兰和宝玉与湘云之子贾苗,数年后再一次的兴盛了起来,那便是后话了。 且说当贾元春搬离自己住了多年的华安宫,住进皇太后居住的慈安宫的第一个夜晚。她坐在灯下,一身缟素,脸色平静,眼中却仍是有了一丝伤感。 七皇子竟然得以成为了新皇,却是她也没有料到的。她也曾问过朱玧,是否想做皇帝,却被他明确的否决了。他性子沉稳,没有什么野心,贾元春便也遂了他的心意,一点没有要去争夺皇位的意思。却没有料到,到了最后,皇位还是落在了他手里。 初初继位,新皇忙得很,却还是抽时间过来了一趟,问候贾元春的身体。末了临走时,他站在门口叹道:“儿子能继位,全是因为母后啊……” 是么,竟全是因为她么?贾元春一时间不禁有些恍惚了。视野里,出现了皇帝曾经年轻英俊的面容。 对待其他人,他渣是尽管渣。但对于她,他却是尽了心的。或许任何人都可以说皇帝不好,但是贾元春,却是不能这样说的。 因为,皇帝待她,对于处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人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了。 贾元春,你想要的真心,终于得到了呢…… 冥冥之中,一股怨气,终于消散尽了。 再次回到安心居中,小红发现,自己的心境起了一些变化。从前它其实不懂人类的七情六欲,现在,却好像懂了一些了。人类尽管有千般不好,但他们的身上,却也是有着许多闪光点的。 对国家的忠诚,对友人的仁义,对家人的爱护,对所爱之人的真心…… 或许,就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类才能够得以延续下去吧…… 没有在安心居里停留很长的时间,就又有人上门来了。 这一次来的女子,貌若娇花,眉间却有着一股懦气。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好欺负的。她面色黄瘦,身体孱弱,仿佛在生前受到了虐待。 弑情仙子迎上去,与她交谈了一番。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尤二姐。 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可知家境不好,也不怎么受家人的重视。 是个被忽视的小可怜儿呢,所以一旦有人对她稍稍表示一点好感,她就会飞蛾扑火一般的扑过去。最后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知道了她死去的经过,弑情问道:“你的心愿,可是要找那王熙凤报仇?” 尤二姐摇头苦笑,回答道:“原是奴家的不是,妄想对她取而代之。落到那样的结果,也是奴家的报应。怎还有脸,寻琏二奶奶报仇呢?” 弑情闻言,嘴角挂着的笑意深了几分,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尤二姐道:“奴家……想要正大光明嫁做人/妻,不再为人诟病。奴家,还想要,得到比琏二奶奶更高的身份……”她有些不安的撩起眼皮觑了弑情一眼,道:“这个要求,会不会有些过分了?” 说到底,还是在意的吧?否则,怎么会一定要得到比王熙凤更高的身份呢? 弑情笑道:“放心吧,此事并不算很难。我们小红那么能干,一定会替你办到的。”说完,走到水潭旁边,叫醒了正在水中小憩的红鲤鱼,将事情告知给它。小红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从水潭里蹦出来,朝着古井那边一路蹦跳而去了。 一路走着,它一路想着此次的任务。得到比王熙凤更高的身份?那便是,要嫁一个身份比贾琏更高的人。此事,还待仔细斟酌…… 第65章 尤二的心愿 贾琏看似身份不显,但其实, 他头上可还是有一个尚未继承的爵位呢!尤二姐却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家碧玉, 除了个坏名声, 一无所有。这次的任务,还真是有些棘手呢。 尚未睁开眼, 小红便揣摩起这次的任务来。 这一具身体,似乎很是孱弱。并且, 好像连饭食都没有吃饱。她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铺之上,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小腹还在一阵阵的散发出冷痛的感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间,这一次,好像身处于比前几次都要糟糕的境地。 吃力的睁开眼,她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光线黯淡的房间里面。被褥都脏得发臭了,手边连一盏热茶都没有,可见处境艰难。 抬起手臂,她垂眸看了过去。却见皮色苍白泛青,瘦可见骨, 跟个鬼似的,难看极了。阖上眼帘,她整理起脑海里面的记忆来。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再一次的睁了开来。 果然, 麻烦得很啊! 这个时候, 尤二姐已经住进大观园里了。并且, 腹中胎儿已经被庸医打下来了。如果不是她来了, 约莫过不了多久,这个身体便会吞金自杀了。 拖着这样一个破败的身体,带着这般低/贱的身份,还想嫁一个比贾琏身份更高的人作为正妻。换了常人想来,简直无异于是天方夜谭。但,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完成不了这次任务。 越是艰难,她就越是有动力。 正思考着将来的方向,突然一阵叫骂声,从窗户外面传了进来。那尖利的女子声音,刻薄的骂道:“不过是小产了一次,就躺在床上几天不起身,真把自己当奶奶了吗?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我说,还不知道那个短命鬼儿流的是谁的血呢!爷竟然还哭了,真是不值得!哪怕那个短命鬼就是姓贾的种,那也未必是这个贾呢!自己是个什么轻浮下/贱的玩意儿,自己心里没点数,旁人却是清楚得很呢!也怪我们爷心肠软眼神不好,竟把这么个东西捧在手心里,捧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了!迟早我得给你点颜色看一看,你才认识我秋桐呢……” 虽然并不将秋桐这样的人放在眼中,但任由她这么骂下去,也烦人得很。苍蝇似的,要不了命,却败坏了心情。轻咳了一声,尤二姐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门口将门推开,便见到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妖娆的妇人。艳丽虽然艳丽,可却是俗艳。如同一碗油水太多的红烧肉,偶尔吃一次可以,长期对着,却不免腻烦。 秋桐正骂得高兴,却看见往日那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贱骨头竟然出门来了,不免有些诧异,便住了嘴。她横起眼来,朝着那人看去,一见之下,又是恨得牙痒痒的。那小贱/人明明才刚落了胎,小产之后又失于调养,照理说,该是丑得没法见人了才对。可今日这么一瞧,美人虽然憔悴了,却依旧还是美人。瘦瘦怯怯的,却更加惹人怜爱了。要是爷见了她这个样子,少不了,又得被勾过去……看着这风韵犹存的眼中钉肉中刺,秋桐的火气,又开始往外冒了:“哟,我道是谁来了呢,这不是我们的二奶奶吗?怎么,可是要训斥我这个做妾的了?哎哟哟,可吓坏我了……”她伸手拍了怕胸口,露出一副被吓到了的做作表情,看起来十分碍眼。 等对面的人安静下来了,尤二姐咳嗽了一声,勉强提起力气来轻声说道:“我还一句话都没有说,你便将罪名先给我安上了,可是觉得我十分好欺负?虽然都是做妾的,可我毕竟比你先来,照道理讲,该比你尊贵一点点才是。你整日污言秽语的污蔑我,是谁给你的胆子?莫非,你背后有人主使?”她眼中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疑惑之色,抬起脚来又往前走了几步,愈发逼近了秋桐。 尤二姐最后一句话有些吓到了秋桐,使得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但随即便定住了。她眼珠一转,说道:“什么叫有人主使?我自己看你不顺眼不行吗?大家都是做妾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偏你整日做出一副自己是大家子奶奶的作态来,叫人哪个眼睛看得上?” 尤二姐觉得喉咙痒痒的,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咳完了,她便抬眼看向秋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满嘴胡言乱语,我也不屑与你辩驳。你且跟我一起去见奶奶,请她来评评理,我可有做错什么事?”说着,便要上前,拉了秋桐往外走。 秋桐原本理亏,哪里肯跟尤二姐走?当下便伸手将她的手打开了,还顺手推了她一把,口中说道:“别碰我!你都躺了好几天起不了身了,谁知道得了什么病?可不要传染给我了……” 秋桐推过来的那一下,尤二姐原本可以躲开的。但她眼角却瞥见院门口,穿着一身墨蓝色衣裳的贾琏悄无声息的走过来了。因为秋桐背对着院门,所以,她是看不见的。见此情景,尤二姐便没有躲开秋桐的手,反而顺势“唉哟”一声倒在了地上。她伸出一只手撑住青砖地面,将腰肢扭成一个诱人的弧度,满面凄切的看向秋桐,哀声说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使得你要处处针对我……”说着,两行清泪流淌下来,愈发显得如同雨中白荷,楚楚可怜。令男人见了心疼,女人见了厌恶。 秋桐往日便最讨厌尤二姐这幅模样,如今见到了,心中的厌恨更是浓重得难以弥散了。她一跳几尺高,指着地上的尤二姐大声骂道:“如今又没有男人在这里,你做出这副模样来给谁看?我呸!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哪怕是进了大家子的门,也改不了下/贱做派!像你这样的贱蹄子,活该保不住胎,活该!” 尤二姐闻言,眼泪更是如同断线珠子一般往下落。哭得虽然凄惨,样子却并不难看。只听她哀哀切切的说道:“你骂我便是了,何苦咒我那苦命的孩子?要是被爷听见了,也难免伤心……” 听到尤二姐提起贾琏,秋桐心中的火气更是旺盛。枉费她苦心孤诣的讨好贾琏,可是,在他心里,却还是比不上这个贱蹄子重要。她秋桐哪里就比尤二姐差了?虽说她之前就已经被贾赦收用过了,可这尤二姐,也不是清清白白的进的贾家的门啊!“你还有脸提爷?他又为何要伤心?你那孩子幸亏是掉了,否则,那是要爷替别人养孩子呢!” 尤二姐垂下眼帘,仿佛伤透了心的样子,嘴里说道:“你何苦这样咒爷?是不是他的孩子,他心里没有数吗?他一个当家做主的男子汉,绝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的。” 秋桐被火气冲昏了头脑,便索性连贾琏都骂起来了:“我们那个糊涂爷,真是脂油蒙了心,竟看上你这么个贱/人。他当家做主?谁不知道,二奶奶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一个!你指望着爷,真是瞎了眼,白费了心!” 尤二姐还没有回话,秋桐便听到耳边响起贾琏冷冰冰的声音:“依我看,你才是瞎了眼的那一个。” 闻言,秋桐一个激灵,瞠目结舌的转过脸,对上了贾琏铁青的脸。贾琏看着素日里还算喜欢的秋桐,像是看着一个死人,眼神冰冷得可怕:“我要不是亲耳听到,真不敢相信。原来在背地里,你竟然这样诋毁我,欺负二姐。你口口声声叫别人贱/人,难道竟不自知,你才是最下/贱的那一个吗?” 贾琏的话好像刀子一般的刺进秋桐的心中,使得她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拍着膝盖大哭起来:“原来爷竟是这样看我的,往日枕边衾里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不成?罢了罢了,我不活了便是……” 贾琏的神情一点儿都没有改变,无动于衷的看着撒泼起来的秋桐。见她哭得毫无美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眼中的厌恶更是藏都藏不住了。“你何苦还在这里挤兑我?既然不想留在我这里了,我照旧将你送还给老爷便是。”说完,看也不看愣住了的秋桐一眼,疾步走到尤二姐身边,弯腰将她扶了起来,道:“你啊,性子也太好了。她平日里竟然是如此欺辱你的,你怎不早些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你杠得过琏二奶奶?尤二姐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借着贾琏的力她站了起来,一双秋水明眸深情款款的看着贾琏,柔声说道:“你平日里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叫我如何能够再拿这些琐碎小事去烦你?难道你累着了,我便是不会心疼的吗?” 王熙凤性子刚强,贾琏哪里受得起如此温言软语?当下心软得如同棉花一般,看着尤二姐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他见她站立不稳,索性将其一把抱了起来,径直走进了房中。 第66章 秋桐的下场 看着那两人仿佛连为一体的背影,秋桐的脸色愈发显得煞白。她惶惶不安的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见贾琏久久不出来, 便也只好趔趄着脚儿离开了。 屋子里, 贾琏看着那些简陋的家什,肮脏的床铺, 皱起了眉头来。“伺候你的丫头呢?竟然敢如此慢待于你,太放肆了!” 尤二姐扶着桌子慢慢的坐下来, 轻描淡写的说道:“理她们做什么呢?她们不来,我倒还清净些。” 贾琏也在她对面坐了下去,觉得口有些渴,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一摸,里面的茶水是冷冰冰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换了。他的脸色越发难看,道:“话不是这样说的,你现在身子还弱得很,不能没有人伺候。——这样吧,若是这里的下人不好, 我去给二奶奶说说,叫她替你采买几个丫鬟婆子进来,如何?” 尤二姐微微启唇,正要说话, 忽然屋子外面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还有声音遥遥的传了过来, 十分不耐烦的说道:“姨娘, 我给你送饭来了。”听声音,却是凤姐派来伺候尤二姐的丫鬟善姐儿。 那善姐儿迈步走进了屋子,看见贾琏也在里面,不由得愣了愣,顿时举步不定起来。贾琏看向她,说道:“愣着做什么?把饭端过来。” 善姐听了,无法推脱,只得将手中端着的红漆托盘拿了过去。贾琏往托盘里一看,里面放着二菜一汤,还有一碗粗使下人吃的糙米饭。那东西黄乎乎刺喇喇,府中稍有地位的丫鬟婆子,都是不肯吃的,如今却堂而皇之的端到了尤二姐面前。再看那两样菜,却是一碟子油渣莲白,一碟子白水煮萝卜,十分粗陋,且还散发着一股异味。似乎,像是剩菜的模样。唯一稍稍好些的便是那碗汤了,虽然只是青菜豆腐煮的,好在看起来还算新鲜。 见了这些菜色,贾琏一时间也面如菜色了。他伸手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二姐的?怨不得竟将好好一个人伺候成这般模样了!谁给你的胆子,拿这些残羹剩菜来给二姐?” 谁给她的胆子,这贾琏不是明知故问吗?尤二姐心中冷笑。说得倒是比唱的还好听,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罢了。他到底怕不怕王熙凤,全府上下,谁不知道? 果然不出尤二姐所料,贾琏许诺的给她重新买几个奴婢的事,再也没有被他提起过。想来,是在王熙凤那里碰了壁了。她所用的饮食也并没有得到改善,依旧是那些狗都不吃的东西。每日原封不动的端上来,再原封不动的端下去。当然,尤二姐也并不会饿着自己。她拿了银钱给小厨房,每日都吃小灶。虽然小厨房的势利眼们看不上她这个先奸后娶的,但看在银钱的面子上,还是不会将这种好事往外推脱的。只不过是,别人拿一吊钱可以吃到的菜肴,尤二姐得花双倍的钱罢了。反正这样的日子她并不打算长长久久的过下去,被人暂时当做冤大头,也就无所谓了。 奈何不了王熙凤,贾琏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发泄,便只好挑个软柿子下手了。这一日善姐儿过来送饭的时候,神情复杂的看着气色一天比一天更好的尤二姐,说道:“姨娘可知,秋桐走了。” “哦,去哪里了?”尤二姐坐在梳妆台前,拿着黄杨木梳缓缓的梳理着还稍嫌毛糙的长发,开口问道。镜子里面倒映出来的脸,是弧度柔和的鹅蛋形状。皮肤还稍微有些苍白粗糙,但想来若是再继续将养一段时间,也就会逐渐好起来的。眼睛分得稍微有些开,却更显风情。眼珠子又大又黑,微微一动,便是一副欲语还休的娇俏模样。鼻子和嘴唇的形状都很不错,算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了。可是,还是不够。因为原主想要的,可是比王熙凤更高的身份,嫁一个比贾琏更好的男人。如此的话,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来说,除了加强美貌,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吗?没有。 善姐儿放下手里的托盘,走到尤二姐身后,说道:“昨日琏二爷有位朋友到府里来做客,不知怎么的看上了秋桐。我们那位爷竟也大方得很,二话不说,便将秋桐送了出去。秋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可即便如此,还是被强拉了出去。听说被拖走的时候她伸手用力扒拉着地面,将十个指甲都掀翻了。” 反抗得如此激烈,想来那个客人很不堪了?尤二姐如此想到,也就顺口问了出来。善姐儿说道:“听说,那位客人性子有些古怪,最爱在姬妾身上使蜡烛鞭子什么的,还曾经弄死过一位小妾。这样的人,谁能愿意跟着?秋桐也是命不好……”说着,她掀起眼皮,偷偷觑着镜子里尤二姐的神情。比起从前,她对她似乎多了一丝忌惮。 似乎察觉到了善姐的心思,尤二姐对着镜子里面的她,极其娇媚的笑了一笑,笑得对方遍体生寒。打了个哆嗦之后,善姐连忙找个理由退了出去。想来以后,她再也不敢像从前那般怠慢尤二姐了。 等到屋子里面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尤二姐开始在心中召唤起系统来。叫唤了半天,才听到系统有气无力懒洋洋的声音:“干嘛?” 尤二姐一脸的跃跃欲试:“快快快,赶快给我发布任务,我急着要用那个如花似玉丸。” 系统似乎打了个饱嗝,慢吞吞的说道:“暂时没了。” “什么叫暂时没了?”尤二姐不依了,“那我需要用如花似玉丸,该怎么办?你怎么这么不靠谱啊!” 系统回答道:“上次那个世界你的任务完成得太好太多,我还没消化完呢!现在已经饱和了,需要一段时间处理吸收能量。等又可以发布任务了,我会告诉你的。” 尤二姐又跟系统讨价还价了一番,系统咬死不松口,她也只得罢休了。等就等吧,横竖系统说了,不会让她等太久的。趁着这段时间她可以先把这具身体养得好一些,如此吸收起那如花似玉丸来,可以事半功倍,将药效完全发挥出来。 下午的阳光暖融融的从窗户上糊着的褪色绿纱上照进来,映出一片浅绿色的光影。光影里坐着百无聊赖的尤二姐,将手撑在下颌上坐着,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具身体小产之后便从李纨的稻香村里搬了出来,住在这一片僻静的房屋里。里头除了最基本的家具之外,连一本书都找不到,十分无聊。 眼皮渐渐的重了,眼看她就快要睡着,突然一阵娇笑声传了过来,一道神采飞扬的声音说道:“我来看妹妹了,这段时间不见,妹妹竟还是如此美貌,将我们都比成了烧糊了的卷子了……” 听着是王熙凤的声音,尤二姐睁开眼,站起身来朝着门那边看去。却见王熙凤穿着一身精致到了十分的大红衣裙,头上戴着亮晃晃的嵌羊脂玉镶红蓝宝石的蝶恋花金累丝步摇,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装扮素雅的平儿,面上带着淡淡微笑,朝着尤二姐看了过来。 尤二姐走上前去,福身下拜道:“姐姐来了,真是贵足踏贱地了。” 王熙凤伸出双手,非常亲热的将她扶了起来,道:“妹妹还是如此多礼,我早说了,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弄得生分了呢?” 尤二姐道:“那是姐姐仁慈,我却是不敢那样的。到底,身份不同。”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便走到椅榻边坐了下来。王熙凤对着尤二姐一番嘘寒问暖,样样关心。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她有多关心尤二姐呢。 尤二姐知道王熙凤这次过来的目的,无非是因为秋桐那事,前来探听一下她的虚实。看一看,是不是她小产后性情改变,陡然变得厉害起来了。果然,寒暄了几句之后,王熙凤叹了一口气,说起了秋桐的事:“我们那位爷也真是的,秋桐刚来那阵,他也是拿着她稀罕得不行,连平儿都要退后了。可是现在呢,竟然说送人,就把她给送人了。男子的心肠,也真是硬。妹妹,身为女人,我们也都是苦命之人啊……”说着,握住尤二姐的手,长吁短叹起来。又取出袖口掖着的绯红色绣鸳鸯戏水的丝帕,假惺惺的擦了擦眼睛。可是细看起来,那眼眶却连一星儿红色都看不见。眼底深处,涌动着冰冷的暗流,还有难以抑制的喜悦。 秋桐落得如此下场,不能不说,正合了王熙凤的心意。虽然等她用完了秋桐这把刀之后,自然也会想法子处理掉她。但此事由贾琏来动手,倒是省了她费一番手脚,岂不便宜?再说了,如此一来,说不定亦会寒了尤二姐的心。简直是一举两得。 第67章 设法离荣府 看着王熙凤做作的表情,尤二姐垂下眼皮, 开口说道:“那也没法子, 身为姬妾, 便如同蒲柳一般,身不由己。奶奶却不必伤心, 你自然与我们这等人不同的。”说完,她的视线朝着平儿那边斜了一下, 见她眼神闪烁,神情微带悲哀,心中便笑了一笑。 平儿这个通房大丫鬟,却是有些意思。在荣宁二府中,人人皆知她是她们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十分有脸面。世人都知晓王熙凤是个厉害要强的,却又世人皆知平儿姑娘是个心慈手软,分外好说话的人。却没有人想到,平儿这是踩着王熙凤的脸面和名声树立她自己的形象啊!就说尤二姐自己吧,明明众人都知道王熙凤将她弄进府来是要收拾她的。可平儿这个她手底下的第一丫鬟是怎么做的呢?瞒着王熙凤, 偷偷给尤二姐送吃食,暗地里帮助她。这真的不算是背主吗?她可并不真的以为平儿是同情自己才这么做的,作为贾琏暗地里偷纳的外室,平儿这个家里的美妾, 应该跟王熙凤一样痛恨她, 才是正常人的心态。那么问题来了, 莫非平儿真的是圣母转世, 才对敌人伸出援手吗?自然不是,她这么做,不过是又一次借着踩王熙凤的名声,抬高自己的形象罢了。王熙凤当年嫁进荣国府的时候,身边可是有四个大丫鬟陪嫁的。到了现在,竟然只剩下了平儿这一根独苗苗。稍想便知,平儿可能是善茬吗? 好个有心计的丫头!王熙凤说是精明,其实却被王夫人和这个平儿耍得团团转,为他人作嫁衣裳。到头来,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熙凤坐在榻上,一边与尤二姐闲话,一边暗自套着她的话。观察了半晌,觉得这个尤二姐却是滴水不漏,什么都看不出来。你说她变了吧,似乎还是从前那副柔柔弱弱小白花的模样儿,令人见了就生气,恨不得抓花她那张似乎专为勾引男人而生的脸。你说她没变吧,但她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似乎又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就好像,身上突然多了一层光芒似的,让人移不开眼。明明心中深恨着她,却又情不自禁的觉得她这样的女人,就该被男人喜欢着。人的想法,有时候还真是矛盾得很…… 日头逐渐西斜,王熙凤也慢慢的不耐烦了。随口又敷衍了几句之后,便站起身来告辞了。尤二姐一直将她们送到了院门外,方才转身回去。有礼有节,任谁都挑不出一点子毛病来。 王熙凤带着平儿往回走,一路若有所思,走得十分慢。走出大观园之后,她对平儿说道:“看出来什么了吗?” 平儿道:“这……好像跟从前相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啊……”若非要说有,那便是,似乎尤二姐变得更加吸引人了。但这话说了,难免惹二奶奶生气,因此倒还不如不说。 王熙凤闻言冷笑:“你向来是同情她的,自然不会说她的坏话。” 平儿听了这话,深深的低下头去,不敢再发一言。王熙凤斜睨了她一眼,看她满面羞红的样子,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了。她只以为平儿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心善,从没有往旁的地方去想,也是心大。 想来贾琏因为答应了二姐的事情没有做到,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因此,这一向也不见个人影,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他不到跟前来,尤二姐倒也落得个清净。一边将养身子,一边琢磨着,该想个什么法子,拿到放妾书,名正言顺的离开荣国府才好。当初尤二姐要死要活的非要跟着贾琏,又是王熙凤亲自接进府中来的,世人皆知。如今想要离开,还非得好好想个妥当的法子不可。 该想个什么样的法子呢…… 这一日,吃完了小厨房送来的小灶之后,尤二姐叫善姐给她泡了一壶新茶来,一边品茶,一边坐在小院子里观赏风景。自从发生了秋桐那桩事之后,善姐服管教了许多。如今,轻易不会驳斥她的合理要求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自是有道理的警句。 大观园花了林家几代积攒起来的大笔银钱,还真是修建得非常不错,处处皆是风景。尤二姐住的小院子位置虽然偏僻,但坐在院门口望出去,视野所及处,亦有鲜花嫩柳,溪水潺潺,十分怡人。尤二姐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看起来十分的悠闲,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忧。尽管在旁人看来,她身如浮萍,无依无靠,只看王熙凤什么时候彻底收拾了她便是了。 你同情我,我还同情你呢!在红楼梦魇小世界里活了好几世了,尤二姐自然知晓这些人的结局,几乎就没有几个能好好的活到终老的。而那些各有所长风姿各异的姑娘们,则更是可怜可叹了。还真是到头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壶茶喝下去半壶之后,青石小径的那一边,走来了穿着一身大红衣裳的人。还没走近时,尤二姐还以为这是园子里的哪位姑娘,穿得这般艳丽。待到来人走近了一看,却原来是那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却见他穿着红艳艳的二色金百蝶穿花箭袖,腰上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足蹬黑底蓝缎小朝靴。人还没走近,就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美玉一般的人儿,面上带着殷勤的笑意,对着尤二姐说道:“今儿个风甚是寒冷,你坐在这风口上,仔细吹病了。” 不愧是最知女儿心的宝二爷,一出口,就是暖人心的话语。不适合当情郎,却很适合当闺蜜。尤二姐看着他白皙俊俏的脸,笑道:“多谢关心,我现在身子好多了,不会吹一吹风便病倒了。宝二爷却是从哪里来?” “我听晴雯说昨个儿夜里林妹妹又没有睡好,一夜之间醒来了好几次,且又对着窗外竹林垂泪了半宿。因此我心里担忧得很,一早便去了潇湘馆,到了这个时候才出来。走到路上想起了你,便过来瞧一瞧。”宝玉走到尤二姐身边,看着这花为肚肠雪做肌肤的女子,心中暗暗赞叹,又道:“你身子可完全好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告诉我,我想法子给你弄去。” 虽然知道他并没有其他意思,就只是纯粹的关心而已。但这话说的……真不怕贾琏知道了生气?到底,尤二姐现在还算是他的人。她心中哂笑,嘴上说道:“我如今身子已是大好了,园子里的饮食也很是不错,没有什么要麻烦宝二爷的地方。” 快走吧,别耽误了我晒太阳……然而贾宝玉听不到尤二姐心里的话,反而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又道:“你在这里的境遇,我也听说过一些……你且不要生凤姐姐的气,她也是难为。偌大的府邸要管着,整日忙里忙外的,却陡然听说琏二哥哥在外面有了你……如此一来,心中怎么能不起火?你自管好好过你的日子,待到时间久了,凤姐姐明白你的为人了,依我看,你们必定能好得跟亲姐妹一样。” 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竟然如此的天真!尤二姐心中暗自吐槽,嘴上却回答道:“我自省得的,多谢你费心了……” 越是想他走,他就越是不走。数日不见,尤二姐的姿色似乎更胜往昔,贾宝玉见了心里痒酥酥的,哪里舍得就此离开?当下便温言软语的,与她闲话了起来。神情温柔,语气殷切,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尤二姐虽然不胜其烦,却也只得耐下性子,敷衍起来。远远的被人看见了,还当他们相处得有多好呢! 远处廊下拐弯处,贾琏站在那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匹花色新颖的缎子,此时侵染了他的手汗,那一块浅淡的粉红已经变成了海棠红了。看着那边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样子,贾琏心中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道都有。走过去发火吗?这种事闹开了,丢脸的却是他自己。更何况,以贾宝玉的受宠程度,老太太一定会帮着他说话的。就算是王熙凤,也不见得会为他这个夫君出言得罪老太太和二太太。怎么现在这么一想来,自己竟有种孤家寡人的味道呢……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忽然转过身,将手里原本准备拿来讨好二姐的缎子扬手扔进了溪流之中,然后自己大踏步的离开了。 也许,本来就不应该将她弄到手里来。到底是做姑娘时候就风流惯了的,指望她改变性情,哪里是容易的事呢? 贾琏离开之后不久,贾宝玉在前来寻找他的袭人的催促之下,也不得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尤二姐朝着贾琏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 第68章 跟你撕破脸 第二日,有在园子里看门的小丫鬟来告诉尤二姐, 说她的母亲来看她来了。尤二姐问道:“琏二奶奶知道了吗?” 穿着青缎掐牙背心的小丫鬟回答道:“已经禀报过二奶奶了, 二奶奶说了, 现下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且叫尤家老人自己进来见你。” “那便烦你请我母亲进来吧。”说着, 尤二姐返身进屋,从妆匣里取出一串大钱, 给了小丫鬟。那小丫头接过钱,欢欢喜喜的去了。不多时,尤家老娘便颤颤巍巍的来到了此处。自从尤三姐去世之后,她便显得十分苍老了。 两人进屋,坐定之后开始饮茶叙话起来。尤老娘抹着眼泪说道:“为娘也真是命苦,好不容易将你们姐儿俩拉扯大,偏生三姐糊涂,竟是丢下我们去了。如今指望着你能好好的,可你却又丢了孩子……唉,人都说小产伤了身子的女子很难再有身孕, 也不知道,你以后……如今我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外孙子……” 看着尤老娘垂垂老矣的面容, 尤二姐心中一动, 不由得开口说道:“母亲, 从前也是我太过天真, 将琏二爷哄我的话当了真,才自甘下贱做了他的外室,还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扶正。如今进了府,我才知道,他往日说的那些话,不过都是在哄我呢!说什么二奶奶病得快死了,岂知她不过就是前段时间身子有些失于调养,因而面皮黄瘦而已,哪里就能危及性命了?且她为人十分厉害,什么借刀杀人,说一套做一套,隔岸观火,那都是做熟了的功夫。女儿的性子你老人家是知道的,哪里能是她的对手呢?再继续留在这里,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从前尤老娘虽然也是两只富贵眼一颗势利心,否则也不会放任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他们歪缠了。但事到如今尤三姐去了之后,她的性子却是改了许多。盼着一家人安好的心愿,强烈了不少。现在听到二姐儿这话,不由得吓住了,连连说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莫非我没有了三姐儿,等以后又要没了你吗……”说着说着,便泪如雨下起来。 尤二姐安慰了尤老娘一番,末了又道:“女儿这几日心中想着,该趁着现在身子还没彻底毁掉的时候,离了这虎狼窝才好。如此一来,或者可以捡回一条性命。等到将来遇见了合适的人,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过上清净的日子。如此一来,亦可为母亲养老送终。母亲觉得,我这主意如何呢?” 闻言,尤老娘面色犹疑起来,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看着她的样子,尤二姐便又给她加了一把火,说道:“有件事情,女儿不曾告诉过母亲,还请母亲莫怪。跟了琏二之后,有一日门前路过一位算命先生,曾给女儿看了一回相。他道此地非女儿最终归宿,良人却另有其人。又道,若是女儿执迷不悟的话,不但祸及儿孙,且自身亦性命难保。母亲你看,事情岂不真的便如他所说的了?后来那位先生又说道,若女儿懂得回头是岸,自有戴珠冠的机会。” 听到这里,尤老娘不由得眼中露出一丝喜色,道:“戴珠冠?这不是说,你以后还有做诰命夫人的机会吗?” 尤二姐笑道:“看那先生话中意思,正是如此。” 尤老娘一生最为骄傲的事,便是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她们年纪尚小的时候,便打上了以后靠女婿过上好日子的主意。可是现在,尤三姐已去,只剩下尤二姐一个人。若是她也性命不保,别说是过上好日子,就算是养老送终,都没有人了。现在,又听二姐儿说她将来或许有做诰命的机会,她的心思,不由得便活动了起来。眼看荣国府已是狼窝虎穴,再将女儿陷在此地,恐怕将来会后悔莫及。倒不如拼上一把,或者以后尚且大有可为……思及此,她便将心一横,道:“便依了二姐儿你的意思,咱们想个法子,离了此处才好。” “多谢母亲为女儿着想。”尤二姐说着,起身走到窗前,朝外面张望了一下。见四顾无人,她方才又走回去,与尤老娘计议了一番,定下对策。尤老娘来时忧心忡忡,走时却是面带喜色。守门的婆子丫鬟见了,不由得心中嗤笑。互相议论道,怕是尤老娘在尤二姐那里得了不少好处,才如此的喜上眉梢。男人就是容易被美色所迷,琏二爷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子私房钱,怕是要都便宜了外人呢…… 又过了数日之后,一个朝霞漫天的清晨。尤二姐拾掇已定,行至琏二夫妻住的院落之外,对着守门的丫鬟说道:“烦请你进去禀报一下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就说,我有事相求。” 看门小丫鬟带着满脸的疑惑不解之色,走到院子里面,跟平儿说了此事。平儿想了想,并没有去禀报王熙凤,而是自己走到院子外面,迎上尤二姐,说道:“二姐儿,你有何事要见奶奶?此时奶奶正要去伺候老太太和二太太他们,时间紧得很。不如你将事情先告诉我,待到奶奶不忙的时候,我再细细的告诉她,岂不便宜?” 尤二姐面带微笑,却十分坚持:“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亲自面见二爷和二奶奶。烦请平姑娘,替我通报一声,不胜感激。” 闻言,平儿定定的看了尤二姐两眼,不动声色的转身进屋去了。见了王熙凤,她便将尤二姐的话转述了一遍。此时王熙凤正在用早膳,琏二则还没起身。她端坐在红木圆桌旁边,手里捏着兰花纹白瓷小勺子,慢慢的搅动着碗里的碧粳米粥。那米粥淡淡的暖香,随着她的手势一阵阵直往上扑,牵引起人的食欲来。搅了半晌,她方才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咽下去之后开口说道:“且不去管她,让她等着吧。我们先去老太太那里,迟了却是不好。” 知道王熙凤有心晾一晾尤二姐,平儿便也不再多说。服侍着王熙凤用过早膳,拾掇了一番之后,主仆两人悄无声息的从后门离开了。 来到贾母房中,王熙凤殷勤伺候了一阵子之后,忽有小丫鬟来报,说是尤二姐求见老太太。那小丫鬟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今日竟有此稀罕事出现,眼中露出藏不住的看好戏的神色来。 此时,三春并黛玉宝玉都已经来了。端坐在椅子上,个个面上露出不解之色。老太太坐在上首,面上看不出什么来。顿了顿,方才淡淡的开口道:“且叫她进来吧。” 不多时,小丫头打起猩红色毡帘,尤二姐低头走了进来。今日她装扮得十分素雅,头上挽着一个很简单的如意髻,只插了一根极为普通的牡丹头青玉簪,其他一应首饰俱无。与满头珠翠耀耀生辉的王熙凤比较起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上身穿着一件秋香色藕丝对衿衫儿,下面系一条藕荷色挑线裙子,微露脚上穿着的雪青色绣鞋。而站在贾母身旁的王熙凤却是一身极其艳丽的大红色裙装,与她相比起来,尤二姐简直像是在服丧一般。贾母见了,极其的不喜,心中暗道晦气。 尤二姐见了屋子里这许多人,脸上却仍是十分坦然,对着贾母屈膝行礼,道:“见过老太太。” 贾母干咳了一声,语气平淡的说道:“你有何事,一大早的就要见我?”听其语意,十分不待见对方。贾宝玉敏锐的察觉到了一点,看向尤二姐,眼中露出担忧之色。一旁的王熙凤见了他这模样,暗自咬牙,心中直道这贾宝玉真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见了个靓丽女子,就忘记了她王熙凤平日里待他有多么周全了。 王熙凤最知老太太的心思,还没等尤二姐回话,便笑道:“妹妹也真是,既是来求见老太太的,怎么不穿的鲜活一些呢?妹妹还年轻得很,尽管将那些颜色衣服和金首饰上身就是了。又不是没有?穿得这般素净,实在是有些个不吉利。” 尤二姐抬眼看向王熙凤,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开口说道:“我儿才去,尚不足百日。我这个做母亲的虽不用穿孝,却也想装扮素净一些,聊表寸心。” 听了这话,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刹那间便凝固住了,贾母的脸色也立即黑沉下来。她朝着站在一旁的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会意,忙笑着对宝玉三春等人说道:“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我们去园子里走走,如何?” 那园子虽好,可天天住在里头,再好的风景也看得腻了。照探春的心思来的话,她倒更想留下来,看一看此处的风景呢。可既然鸳鸯开口了,她们再是不愿意,也只得站起身来,随着她走了出去。立在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也会意的退了下去。一时间,屋子里面便只剩下了贾母王熙凤还有平儿尤二姐这四个人。 第69章 给我放妾书 见屋子里面只剩下了这些人,贾母的脸色便完全沉了下去, 冷然道:“你这话, 却是何意?保不住胎, 原是你自己没本事,难道还想迁怒他人么?” 听了这诛心之语, 尤二姐却既不伤心,亦不愤怒, 语气淡淡的回答道:“究竟是我自己没本事,还是有小人作祟,大家心知肚明。” “大胆!”已经有好些年府中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跟老太太说话,当下她气得猛的拍了一下身旁的炕桌,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尤二姐抬起头来,直视怒气勃发的贾母,平静的说道:“怎么会那么凑巧,府中下人偏偏就请了一位庸医进府?又怎么会那么凑巧,琏二爷要找人去拿他的时候, 他一早便得到消息逃跑了?此中缘由,老太太就真的不知晓么?我腹中流掉的,亦是老太太的亲重孙子!” 听了尤二姐这话,凤姐儿面色铁青, 涂着鲜红胭脂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着。至于她究竟是怒气多一些, 还是惧怕多一些, 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对着老太太, 她跪了下去,泣道:“还请老太太明察此事,还我一个清白!我在这府中蹉跎得,竟是愈发成了贼了……”一语未罢,泣不成声。 贾母抬手示意平儿将王熙凤扶起来,自己却对尤二姐说道:“你究竟想怎么样?莫非真要清查此事么?这种家丑闹出去,你脸上就有光彩了?你就不替你们家琏二爷的面子想一想?” 听了贾母这话,尤二姐嘴角微微翘起,竟是露出了一丝微笑来:“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此事已经过去了,其中首尾,想必已经收拾干净。这个时候来查,又能查出来什么?”竟是绝口不提面子等事。命都要没有了,还管面子作甚?这贾府的人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而她,也便可以利用这一点。 贾母压抑下心头郁气,问道:“那么你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尤二姐再次屈膝施礼,口中说道:“我今日来求见老太太,只为求一封放妾书。” 闻言,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愣住了。平儿和王熙凤看向镇定自若的尤二姐,满眼都是不可思议。贾母了呆了呆,而后方才断然拒绝:“不行,我们家从来只有进人的,哪里有放人的道理?传出去,叫我们荣国府的面子往哪里搁?你想要金银财宝我们都可以商量,甚至田产地契也不是不行。唯独此事,不要再提了。” 面子,又是面子……仿佛贾母不知道似的,他们荣宁二府的名声,在满京城里已经是臭大街了。尤二姐道:“命都要没有了,还要钱财有何用?我只求离开这里,其他的,别无所求。” 贾母闻言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可是自愿给我们琏二做妾的!并没有人逼迫与你。如今你想来就来,说走就走,世上哪有那般便宜之事?” “我之所以给琏二爷做了妾室,起因皆是因为,琏二爷哄骗了我。”尤二姐说道,“他口口声声说琏二奶奶时日无多,我嫁给他,却是要做正室的!哪里知道,他竟是满嘴谎言呢?今日我若是拿不到放妾书,那就休怪我豁出去,上衙门告琏二爷一个骗娶良家女子!到时候,荣国府怕就是要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了!” “你,你……”贾母气得直哆嗦,伸手指着尤二姐,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见此情景,王熙凤连忙上前去替她揉胸口拍背,一面又看向尤二姐,冷笑道:“告,你尽管去告!我们若是怕了你一个小小女子,就白堕了荣国府几十年的名声!” “我自是知晓,琏二奶奶手眼通天,与官衙向来有来往,并不惧怕官司的。”尤二姐慢条斯理的说道,“可是,这世上的事,并不是事事都能如琏二奶奶的意的。” 她这话什么意思?王熙凤有些疑惑的看着对方,正要再出言恐吓一番,突然有丫鬟急急掀帘进屋,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尤老娘带着一帮泼皮,在府门口闹起来了!” 王熙凤神情一厉,看着那小丫鬟说道:“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那小丫鬟许是感觉到了屋子里一触即发的气氛,有些个战战兢兢的开口说道:“尤家老娘带着几个愣头愣脑的泼皮无赖,在我们府门前撒泼打滚,说,说我们琏二爷骗娶了她的闺女,又要纵容……纵容二奶奶害她的性命。又说自己左右是风中烛瓦上霜了,如今豁出命去,也要将自己唯一剩下的闺女救出火坑去……” 听了小丫鬟的话,王熙凤也气得开始哆嗦了,连连说道:“反了她了,反了她了……你们就只会干看着吗?不会上去撵他们走,或是叫他们住嘴?” 小丫鬟回答道:“可是,尤家老娘看起来身子就很不好了。若是我们一个失手伤了她,岂不是,岂不是坐实了……” 王熙凤闻言气得咬牙切齿,看着尤二姐说道:“都是你的主意吧?从前我竟没把你看出来,原来你竟是这般有心计能下得了狠心的人!” “说我狠心?”尤二姐笑了,“跟二奶奶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尤二姐的话将王熙凤气得怔愣了,竟然不管不顾,走上前去就要拉扯她开撕。还是平儿稳得住,连忙死活拉住了她,劝道:“奶奶,奶奶,我们何必与她这种人计较呢?没得失了身份——”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王熙凤一个耳光,却见她横眉怒目的指着平儿说道:“我知道你,都是跟这贱蹄子串通好了的!打量我心里没数呢?你们算计着治死了我,不拘你们哪一个,做了琏二奶奶,岂不快哉!” 平儿无端端挨了一个耳光,顿时委屈得不行,眼泪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那边正闹得不可开交,这边尤二姐却又开始火上浇油了,闲闲的说道:“琏二奶奶却是冤枉了人,你将你那位置当个宝,岂知别人并没有放在眼里呢?你就抱着你那琏二奶奶的位置睡去吧,看看能不能抱到老。琏二爷心里究竟爱不爱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尤二姐的语气和态度成功的激怒了王熙凤,使得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疾步上前拉住尤二姐,就要劈头盖脸的打过去。此时老太太终于缓了过来,立即厉声喝道:“凤丫头给我住手,像什么话!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岂有拿着金玉,却去撞瓦砾的道理?” 闻言,王熙凤顿时止住了动作,委委屈屈的回身跑到贾母跟前,抱住她的膝盖大哭起来:“老太太,你可要给我做主哇……” 啪啪几声,却是尤二姐带着微笑鼓起掌来。她语气似乎很是柔和,一点儿也不带疾言厉色的说道:“说得好,老太太就是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还多,心中自有一番计较的。我原是不值钱的瓦砾,如今除了这条贱命,再无可失去的了。我可以豁出命去,你们这些金玉之人舍得吗?贾家再是家大业大,只要我什么都不顾了,怕也是能咬下你们老大一块肉来呢!老太太,就是为了一点子名声,非要留下我这个对贾家心怀恨意的人,值得吗?你就不怕什么时候我彻底绝望了,找个机会给你们下一锅砒/霜,大家一起玩儿完?” 听了尤二姐的话,贾母顿时犹疑不定起来,王熙凤眼中也流露出惧意。就在此时,屋子门口突然响起了贾琏的声音,有些沉痛的说道:“二姐儿,你,就这般恨我吗?” 众人闻言齐齐转头,看到贾琏衣衫有些不整的站在门边,还有些气喘吁吁的模样。想来是听说了这里的事情,急急赶过来的。尤二姐正眼也不朝他看,淡淡的说道:“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我原也做错了许多事。如今,我只想改正从前的错误罢了。除了离开此地,我并没有其他的要求了。” 贾琏注视着尤二姐,眼里流露出不舍来。凤姐儿此时站了起来,走到贾琏身边,低声说道:“依我看,不如,便如了她的意吧?她心里恨着我们,不会安心留下来的……”话还没说完,她便看到贾琏斜了她一眼,眼中竟似带着恨意。凤姐儿一愣,顿时遍体生寒,呆在了原地不能动弹了。 贾琏走到尤二姐身边,正要再开口说什么,突然贾宝玉掀起门帘跑了进来,拉住尤二姐的手,柔声说道:“你怎的突然要走,留下来不好吗?大家一起住在园子里,吟诗作画,日日相伴,比什么不强?出去又能有什么好的……”温言软语,说个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尤二姐是他的妾室呢! 尤二姐竟也没有冷言冷语的对待贾宝玉,只是看着他笑道:“这里是你的家,你自然觉得处处都好。可我也是想回自己的家呢,你就不要再劝我了。” 第70章 如愿离荣府 贾宝玉和尤二姐之间的相处场景,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沉沉的压在了贾琏心上。盯着尤二姐, 他沉声说道:“我再问你一次, 你可是真的要走?” 直视着贾琏仿佛冒着火焰的双眸,尤二姐的眼神依旧是平静无波的, 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慢慢的回答道:“还请琏二爷原宥,我是真的想要离开。” 她的话落地的那一瞬间, 贾琏眼中的火焰仿佛燃烧到了极致。然而凡事到了极致之后,接下来的便是消退和毁灭。他的眼瞳渐渐的黑沉下去,仿佛蒙上了一层漆黑的布,再没有半点动容。他十分缓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写一封放妾书给你。” 尤二姐对着贾琏福身下去,微微垂下眼皮,道:“多谢琏二爷成全。” 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贾宝玉一时间仿佛痴了。半晌之后方才直着眼睛说道:“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看那个样子,又有些个要发痴的征兆。贾母见了, 再顾不得尤二姐这边,立即将宝玉唤到身边,儿一声肉一声的哄着,生怕他又犯了痴病。 王熙凤看着那边的贾琏和尤二姐, 明明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冥冥中, 她突然觉得, 自己是失去了什么。她看着贾琏脚步有些踉跄的走过自己身旁,怯怯的喊道:“二爷……” 贾琏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朝她看一眼,径直去了。尤二姐对着贾母施了一礼,也跟着走了出去。想来,是守着去拿放妾书了。王熙凤站在原地,听着贾母不断哄劝贾宝玉的声音,突然觉得自己是隔着玻璃的屏风在看这个房间,在听那些声音。忽然间仿佛她只剩下了她自己,从没有过的怯懦彷徨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是那么的难以承受。平儿捂着依旧滚烫的脸走了过来,低声换道:“奶奶……” 平儿的声音惊醒了仿佛被魇住了的王熙凤,她咯吱咯吱扭动僵硬的脖子看了平儿一眼,然后又朝着门外看去。明明贾琏已经走了,也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视线忽然触及到碧绿凿花的地板上几点湿漉漉的痕迹,她全身震了一震,喃喃道:“谁哭了?——是尤二姐么?”她看向平儿问道。 如果是尤二姐哭了,那么她会觉得,这一场战争,她并没有彻底输掉。可是,平儿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仿佛,是爷哭了……” 原来竟然是这样?王熙凤裂开嘴角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更加难看。 “我错了么……”她仿佛在问平儿,又仿佛在问自己。却没有人回答她。 荣国府的大门外头,尤老娘气喘吁吁的拄着拐杖,身旁围绕着几个泼皮无赖。一个粗壮汉子抱着胳膊,闲闲的说道:“尤大娘,你答应我们兄弟的好处,可别忘记了。” 尤老娘白了他一眼,道:“自然不会。” 那汉子嘿嘿笑道:“你们家二姑娘也真是的,好不容易进了荣国府这样的人家,竟然还要想法子往外跑,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尤老娘叹息了一声,道:“你知道什么哟——”话还没说完,突然眼角瞥见一直紧紧关闭着的角门被打开了,尤二姐挎着一只青布包袱,款款的走了出来。装扮虽然淡雅,却仍不失绝色丽容。顿时,看呆了门外的一群闲汉。一个个直着眼睛梗着脖子,只差流口水了。 之前开口说话的那个粗壮汉子,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一两年不见,二姐儿出落得越发美貌了……” 尤老娘狠狠瞅了粗壮汉子一眼,疾步走上前接住尤二姐,道:“二姐儿,事情可是成了?” 尤二姐脸上带着淡笑,点点头道:“自然是成了。”说完,视线转向跟着尤老娘身后的粗壮汉子,微微屈膝施了一礼,口中说道:“多谢孙二哥仗义相助。” “哎哎,不用不用,二姐儿快快起来……”那孙二哥一张脸涨红得像是喝足了老酒,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看起来有些可笑。他心里嘀咕道,早知道尤二姐如今出落得这样,他就真的仗义相助了,还贪图那几两银子作甚?也不知道她出来后是怎么打算的,自己可还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呢。若是,若是能得到这般一位绝色下嫁,哪怕是嫁过人的,也照样甘之若饴……脑子里刚浮现出这个想法,他便狠狠唾弃了自己一口。像是尤二姐这样的女子,哪怕是嫁过好几次人了,也照样轮不到他啊!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沮丧起来。 尤老娘将先前许诺给几个闲汉的银钱给了他们之后,众人便一哄而散。吃酒的吃酒,下窑子的下窑子去了。唯独剩下孙二哥,期期艾艾的看着尤二姐。看到他痴迷的眼神,尤老娘不由得生气。自己女儿娇花软玉一般的人,岂是他可以肖想的?当下便笃了笃拐杖,虎着一张脸道:“孙家小子,你怎么还不走?” 孙二哥赔笑说道:“你们两个妇道人家回去,我不放心。不如,我送你们一程吧。” 尤二姐笑道:“多谢孙二哥挂心了,不过出了这条街便可以雇轿子,没事的。” 孙二哥无法可施,只得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尤二姐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看见她如花的笑颜,孙二哥越发痴迷了。一个不防,竟然一头撞在了墙壁上,哎哟一声叫了起来。看着他这副呆鸟样,尤二姐更是笑个不住,拉着尤老娘离开了。 出了宁荣街,尤二姐便去雇了两顶轿子,与尤老娘一同回到了家中。这所谓的家自然不是贾琏原先购置的那处院落,自从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跟随王熙凤进了荣国府之后,尤老娘便从那里搬了出来。那处院落被王熙凤转手给卖了出去,如今住着的已经是一户陌生人家了。 尤老娘如今住着的这地方,是她租赁的一所小小院落。有两明两暗四间屋子,亦有厨房和茅厕。院子里还有一口井,并两座花圃。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尤二姐进了院子,看到花圃中玉兰花和芭蕉开得正艳,一棵小小栀子花树上洁白的花朵吐露着芬芳,顿时发自真心的笑了起来。 尤老娘见女儿并没有沮丧伤心这些症状,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从前尤二姐有多么在乎贾琏她是看在眼里的,自然担心女儿出来后会自怨自艾,不能好好过日子。现在看来,她却是多虑了。 看来自从尤三姐自刎,二姐儿自己又落了胎之后,她整个人却是变了许多。少了些懦弱,多了些刚强。如此正好,太过软弱了,未免被人欺辱。她们现在只剩下母女两人,不得不坚强起来。否则,那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当下母女两人都有些累了,虽然只是打了些嘴仗,却比抡起拳头跟人干了一架更累。尤老娘下厨草草做了些饭食吃下之后,两个人便自行去歇息了,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尤二姐早早便起了身,预备做早饭。穿越好几次了,她都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一切需要自己动手,这还是第一次。走进厨房,看着那用砖石砌成的巨大灶台,黑漆漆的一个人几乎端不起来的大锅,还有灶台旁边堆积着的柴火。她挽起袖子,脸上露出仿佛要上战场的慎重神情,开始操作起来。 尤老娘到底年纪大了,忙活了一天,提心吊胆的,未免睡得久了些。当她起床走出门来的时候,蓦然看见厨房里浓烟滚滚,还以为是失了火,吓得连忙疾步跑到厨房门口,朝里面看去。这一看之下,顿时哭笑不得。却见尤二姐正坐在灶台前,拿着竹子做的吹火筒朝灶膛里吹着气呢!她洁白如玉的粉颊之上,染上了好几团黑灰。咋然一看,有些好笑。 尤老娘拉开尤二姐,自己动手,很快便将火生了起来。尤二姐看着灶膛里红艳艳的火苗,难得的露出了赧然之色。尤老娘麻利的用竹刷子洗刷了大锅,烧起热水来,又放了些洗干净的粳米进去,盖上了木头做的锅盖。只等烹煮完毕,粥就好了。 看向尤二姐,尤老娘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你向来没做过这些事的。不如,我们去买两个人来吧?” 尤二姐虽然出来了,但却不是净身出户的。从前,贾琏给她的银钱并不算少。粗粗一算,尚有五六百两的样子。贾琏给了她放妾书之后,又令账房给了她一千两的银票。其实他还想要更多的,但账房不给他这个面子,他也无可奈何。 尤二姐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自然知道无钱寸步难行这个道理,自然不会推脱贾琏给的银钱。再说了,这也是她应得的。那次小产伤她的身子伤得非常厉害,经常还会感到腹中冷痛。恐怕,以后是再也不能生育了。一千两银子买走她的健康,简直算是非常廉价了。 第71章 侍郎白大人 尤二姐稍微想了想,便同意了尤老娘的提议。吃过早饭之后, 两人便出了大门, 朝着就住在这附近的牙婆袁婆子的家走去。大户人家自然可以享受到牙婆带着人上门供他们挑选的福利, 普通人家,就只能自行上门去了。 青石板砌成的街道, 道路旁边一座座粉墙黑瓦的四合院门口,一般都会放置着几盆花草。鲜活的绿色和明艳的红与黄, 点缀了街景。小孩子穿着鲜艳的花衣服,举着纸风车跑过,洒下一路欢笑。阳光极其明媚,还吹着微微的暖风。高大翠绿的树木在风里沙沙的响着,富有韵律感的声音,听起来分外惬意。令人感觉到,岁月静好。 这条街上居住的人家几乎都是京城中的中产阶级,环境虽然比不上官宦富贵人家云集的东大街,却也很是不错了。街道干净,环境清幽。货郎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摇着拨浪鼓走过, 担子上的各色针线与布料吸引着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亦有缺了牙的老人在贩卖关东糖,雪花一样洁白的糖块,引得小孩子们垂涎欲滴。 正走着,忽然前方遥遥走来一位举着蓝布幡子的算命先生, 使得尤二姐愣住了。看到身旁闺女的神情, 尤老娘也跟着停下脚步, 问道:“二姐儿, 是不是想算一算命了?” 尤二姐敷衍的点了点头,随即便迈步走向前,看着那个身穿灰布长袍的算命先生,眼神复杂:“是你?” 算命先生点了点头,笑道:“是我。” 尤老娘跟着走过来,看了看那清俊的算命先生,又看向自己闺女,道:“你们……认识?” 尤二姐看向尤老娘,撒了个谎道:“娘,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曾有一位先生为我看过相么?便是眼前这位了。” 尤老娘闻言喜动颜色,对那算命先生说道:“原来是故人——先生,烦请你,再为我女儿卜上一卦吧?”说完顿了顿,便要将欲求之事说出来,却被那先生举手拦住了。他笑道:“不必多言,在下已知你们所求之事。” “先生真乃神人也——”尤老娘大喜,觉得女儿的前途有望。“那么,还请先生看一看,我女儿的出路,却在何处?” 算命先生笑了笑,道:“尤姑娘的前程,便应在今日了。” 尤二姐狐疑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却见他伸手指了指尤二姐身上穿着的裙子,道:“这条裙子的颜色不错,正合了姑娘的前途。”说完,朝着尤氏母女俩拱了拱手,越过她们两人,翩然而去。他看起来走得并不快,可不过两三息之间,人就不见了。 尤老娘瞠目结舌的站在原地,道:“先生怎么走了?他还没有替你算命呢!” “兴许,已经算过了……”尤二姐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月白色镶边挑线裙子。裙子的面料和样式都很普通,唯独在裙摆上绣了一圈淡紫色的小花朵,清新淡雅。 “已经算过了,什么意思?”尤老娘也看向尤二姐身上穿的裙子,想了想道:“他特意提起你的裙子,又说这裙子的颜色正合了你的前途……莫非,你将来应该嫁的人家,不是姓月的,便是姓白的?——月这个姓倒是极少见到,莫非,该是姓白的人家么?” “看看再说吧。” 又行了一段路之后,两人便来到了牙婆袁氏的家。小院子的褐色木门半敞开着,里面传来小女孩嘤嘤的哭泣声。两人拾级而上,尤老娘抬手敲了敲门,扬声说道:“袁大娘在家吗?” “谁呀——”有人答应着,迈步走了出来。却是一个身材矮壮的婆子,黄黑色面皮,两颊深陷,眼露精光。“原来是尤大娘,有事找我么?” 尤老娘说了自己的来意,袁婆子闻言展颜而笑,说道:“别的事我帮不了你,这件事还不简单?请进来吧。”说完又看向站在尤老娘身后的尤二姐,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了她一番,眼露惊奇之色,说道:“这便是你家二姐了?真好个模样儿。不怕你生气,我做这一行见过的美人儿也不少了,却没有哪一个,比得上你们家二姐儿的。” 尤老娘面露自得之色,嘴上却谦虚着,与袁婆子一同走进了院门。尤二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跟着走了进去。一进去,便看见几个小丫头正在院子里罚跪。小身子颤颤巍巍的,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了。其中一个生着苹果脸的小丫头还哭了起来,看起来好不可怜见儿的。 “哟,这是怎么了?”尤老娘开口说道。 袁婆子道:“不必理她们,惯的,就该好好拾掇一下。——你说,要买一老一小两个人,是吧?” 尤老娘点点头,道:“我打算要一位厨娘帮着做做饭,再要一个小丫鬟伺候二姐儿,便足够了。” “厨娘我这里正有个人选,若是要挑一挑的话,怕就要再等一段时间了。小丫鬟的话,你们看看,我这里便只剩下院子里跪着的这几个了。”袁婆子指着那几个小丫头说道。 尤老娘往屋子里张望了一下,道:“屋子里不是还有几个么?”那几个看起来年纪大一些,也聪明一些,比院子里这几个强。 袁婆子道:“不是我留着好的不卖给你,那几个啊,已经被户部侍郎白大人家给定下了。” 白大人?听到这个姓,又听说对方乃是户部侍郎,尤老娘顿时来了兴趣。“这位白大人家,怎么需要在外面买丫头了?”一般的大户人家,用的奴婢多是家生子,很少会在外面买人用的。 “你不知道,这位白大人,以前在东南沿海那边做官,是最近才调进京城来的。”袁婆子说道:“他老家在山东那边,听说是耕读传家,因此并没有什么家生子的。所以,才要在外面买人用的。” 尤老娘又问道:“这位白大人的夫人如何,你可见过了?” 说起这个,袁婆子顿时来了兴致,开口道:“怎的没见?昨日才刚刚去了一趟白府,见过了白侍郎的夫人。哦哟,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斯斯文文,和颜悦色的,很是不凡呢!” “大户人家的女儿?老家亦是山东那边的么?耕读人家的女儿?” “非也,韩夫人家是东南沿海那边的,白侍郎在任上跟她成的亲。” “家世如何,可配得上白大人?” 眼神怪异的瞅了兴致高昂的尤老娘一眼,袁婆子道:“你问得如此详细作甚?” 尤老娘这才察觉自己问得太多了些,不由得尴尬的笑了笑,道:“随意问问罢了,你若是不方便,就不用说了。” “嗨,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袁婆子不疑有他,回答道:“听说,这位韩夫人家中原也是做大官的。可惜到了她这一代,便败落下来了。只因祖上与白大人家有旧,这才觅得了这门金龟婿。时也运也,我等羡慕不得。” 尤老娘听了,不由得点点头,兴致败落了下来。只听袁婆子又说道:“不过呢,福气这种事,太满了也不好。就说这位韩夫人吧,嫁给白大人已是十年有余。可是,膝下并无儿女。白大人的三个女儿,皆是妾室所出。” 听闻此话,尤老娘顿时又提起了兴趣来,问道:“三个女儿?就没有儿子么?” “只有一子,亦是通房丫鬟所出,那丫鬟福薄,生下孩子之后不久便去了。” 尤老娘闻言笑了,道:“其中就没有阴私么?就那么巧,生下女儿的好好活着,偏偏生下儿子的就去了?” 闻言,袁婆子脸上也露出会意的笑容:“谁知道呢?留子去母,本是她们那些人惯用的手段。”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始挑人了。厨娘没得选,只有一个。尤老娘不耐烦等下去,看着人还算干净利落,便将那姓冯的婆子买了下来。小丫头就让尤二姐自己选。她略略看了一回,指了指其中一个苹果脸的,脸上犹带泪痕的小丫头说道:“就是她吧,看着哭得怪可怜的。” 当下尤二姐便付给袁婆子十两银子,买下了厨娘和丫头,带着二人朝着家中走去。小丫头怯生生的,低着脑袋跟在尤二姐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回到家中,冯婆子立即便到厨下操劳去了。尤二姐将那小丫头叫到跟前,问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声如蚊呐的回答道:“我、我叫二丫,今年九岁了。” 尤二姐笑了,道:“二丫?莫非你还有个姐姐,叫做大丫?” 二丫抬起头来,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惊异之色:“姑娘怎么知道?我的姐姐正是名叫大丫呢!” 尤二姐笑而不答,问得二丫是因为家中哥哥要娶亲,父母才将她卖掉的,不由得叹息了一回。而后又道:“二丫这个名字却是不好,太过随意了。你既跟了我,我便给你重新取个名字,你可愿意么?” 第72章 韩夫人上门 二丫闻言,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道:“自然是愿意的。”村子里叫做二丫的小姑娘就有好几个, 这个名字, 她自己也不喜欢。再说,她也明白。如今自己就是眼前这位尤姑娘的人了。主人要替自己取名, 哪里有自己不乐意的道理? 尤二姐抬起眼,看见花圃里面鲜花开得正好, 于是便笑道:“就叫做花开,如何?” “花开……”二丫眨了眨眼,觉得这个名字怪有意思的,听起来就有种喜气洋洋的感觉,于是忍不住笑了:“多谢姑娘,我,不,奴婢很喜欢这个名字。” 花开看起来有些怯懦,其实,脑子还是挺聪明的。一般该做的事情, 稍稍教一教,就会了。这一点令尤二姐感到十分满意,毕竟买她来不是仅仅用来做慈善的。人生在世,过得好与不好, 还得看自己。脑子聪明的人, 总是容易过得比较好一些。 在尤二姐教导花开各种事务的时候, 另一边她不知道的地方, 却发生了一件与她息息相关的事。 户部新任的白侍郎府邸,就在新贵云集的东大街。左邻右舍,非富则贵。一水儿都是高大的白粉墙,碧色瓦片,红漆大门。看起来,分外有气势。袁婆子来到白府门外下了马车,屏气凝声,小心翼翼的走到角门边,向门子道明了自己的来意。在她身后的马车里面,走下来六七个身穿布衣的小丫头。一边窃窃私语着,一边打量着四周高大的粉墙。听到声音,袁婆子转过身来狠狠瞅了她们一眼,小丫头子们方才闭上了嘴,安静下来。 不多时,得到允许的袁婆子便带着小丫头们进了白府的角门。一路经过重重回廊,来到了白府的小花厅。进得门来,看到上方端坐着的韩夫人,袁婆子遥遥的便福下/身去,满脸堆笑的问好。韩夫人微微笑了笑,说道:“不必多礼了,人都带来了么?” 袁婆子忙回答道:“都带来了,夫人可要过一过眼?” 韩夫人摆摆手道:“不必了,前些日子不是已经看过了吗?”说完看向站在身旁的长相富态的一名婆子,道:“你带那些小丫头们下去,教一教她们基本的规矩。” 那名婆子答应着,施礼过后便退出去了。这边韩夫人却轻叹一声,抬起手来撑住了额头。她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细白,五官平淡,但气质很好。一见即知,受过良好的教养,正是官宦富贵人家做主母的好人选。此时她眼中微带轻愁,像是在为什么事烦心的样子。 袁婆子见了,小心翼翼的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韩夫人撩起眼皮看向她,说道:“还不是为了我们老爷的事烦心。人都说做大家子主母极好,岂止其中各种烦忧,不足为外人道也。” 袁婆子闻言只得陪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不说话,那边韩夫人却继续说了下去:“说起此事,或许你可以帮上忙,也未可知。” 袁婆子一脸的诚惶诚恐,道:“不知是什么事,若能替夫人出上几分力,那可真是我老婆子的福气了。” 韩夫人笑了笑,示意袁婆子坐下。袁婆子再次屈膝施礼,斜签着半个身子坐了下来。只听韩夫人开口说道:“我们老爷的脾性,想必你也知道一二,最爱绝色佳人相伴。否则,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如今府中几个姨娘通房,一个个都是烧糊了的卷子似的,看不进眼里。往日在东南的时候还好,如今来了京城,与别家的娇妾美婢一比,更是看不下去了。我差人寻访着,却是佳人难觅。你惯常是走家串户的,认识的人多,可有什么好的人选吗?只要是相貌好,性子柔顺就行。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听着韩夫人的话,一个美人儿的容颜,逐渐浮现在袁婆子眼前。待到韩夫人的话说完了,她忙笑道:“夫人若是前几日问我,我还真帮不上什么忙。恰恰今日,我却正有一位人选,要推荐给夫人。” 闻言,韩夫人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朝袁婆子看去。看起来,她倒是真的为他们家老爷担忧着。该说她是太过贤惠了呢,还是心太大了呢?总之,感情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今日天气甚好,碧蓝如洗的天空万里无云,唯有金灿灿的阳光洒落下来,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趁着天气晴好,尤二姐带着花开在院子里切萝卜,预备要晒萝卜干。白生生胖乎乎的大萝卜,一刀切下去,汁水四溢,散发出微带辛辣的清香。晒干了之后,无论是腌渍,还是用来炖汤,都十分美味。正忙碌着,忽然院子的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高喊道:“尤大娘在家么?” 放下菜刀,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来,尤二姐走到门口,扬声问道:“我母亲出去买菜了,请问你是谁呀?” 那声音顿了一顿,笑着回答道:“原来是二姐儿呀,我是袁大娘,你不认得我的声音了?” “袁大娘么?真是稀客,快请进。”一边说着,尤二姐一边抽出门闩,将两扇旧木门打了开来。门外除了笑吟吟的袁婆子之外,还站着一位眼生的太太,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相仿的丫鬟。 看到陌生人,尤二姐脸上微露诧异之色,但仍然带着笑意:“袁大娘,请问这位是?” 袁婆子迈步进门,很是亲热的挽起尤二姐的胳膊,笑道:“这位便是那日我曾提起的,白大人家中的韩夫人了。这不,她听我说起你,便想来见一见,你可是嫌我们太冒失了?” 无缘无故的,堂堂一位侍郎夫人亲自来见她作甚?尤二姐心里升起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很是热情的招呼众人进屋,而后又亲自奉茶。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韩夫人拿出手帕状似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其实一双眼睛却在帕子底下细细的打量着她。越看,便越是满意。 很美丽,但,并不是让人不能忍受的过分的美丽。这,正是她想要的人选。 这样的女子,夫君会喜欢的。但,并不会沉迷进去。这样的状态,正是她所要的。 今日因为在家里劳作,尤二姐头上只挽着一个简单的圆髻,一应首饰俱无,却越发显出她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修饰”的清丽。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薄荷绿对襟绢衫,腰肢纤细不盈一握。下面系一条葱绿色绉纱褶子裙,微露脚上一双天青色素面绣鞋,亭亭玉立得像是一枝半开的新荷。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可以看见,却看不见一个清晰的毛孔,真堪称肤如凝脂吹弹得破。藏在手帕里面的韩夫人的眼中,满意的神情都快要溢出来了。 原本尤二姐的心中还因为骤然上门的客人而生出了疑惑,但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她便明白了此事的由来。该顺水推舟吗?这样做,真的便能完成原身的心愿吗?可是,人家的原配正室,还好端端的坐在那儿呢!而自己自然更不可能干出无端端害人性命这种缺德事了。就算是这位夫人以后出事了,身为妾室,也是几乎不可能被扶正的。一般要脸面的人家,宁可再娶一位继室,也不会将家里的小妾扶为正妻,丢不起那人。更何况,尤二姐本身要的是比王熙凤更高的身份。就算是成为了白侍郎的正室夫人,也谈不上比王熙凤的身份更高吧?难道说,以后白侍郎会爬到一个极高的位置么?……那么,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下去呢?她心中揣测着,耳边却又响起了前些天那算命先生的话来。也许,应该相信他。毕竟,人家可是大能呢,真犯不着欺骗自己…… 这一边,袁婆子跟尤二姐闲话了几句之后,韩夫人便与她攀谈起来。见她态度落落大方,言语和顺,心中更加满意了。但这种事不好跟本人直说,便只能跟她的母亲商议了。 待到尤老娘买了菜回到家中之后,见到稀客降临,也是十分诧异。袁婆子眼珠一转,拉住尤二姐的手说道:“哎哟二姐儿啊,我看你们家的咸菜做得真是好,闻着怪香的,不知你可愿意教一教我啊?” 全身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尤二姐笑了一笑,回答道:“自然愿意了,大娘请随我到厨房里来吧,我细细的说与你听。” 袁婆子巴不得这一声,当下便携了尤二姐出了门,将屋子留给了韩夫人和尤老娘。尤老娘是老于世故的人,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了韩夫人的来意。联想起那日算命先生的话,心中已是有了五分愿意。其他的,还得看韩夫人的态度了。 见屋子里再没有了其他无关的人,韩夫人便堆起笑意,看向尤老娘问道:“敢问大娘,令爱青春几何?” 第73章 成为了贵妾 尤老娘道了声不敢,而后回答道:“二姐儿年纪已经不算小了, 过完年, 便是二十一岁。” 韩夫人点了点头, 道:“正值青春年华啊。——可相看了人家?” 尤老娘闻言,心中微微一跳, 面上却兀自撑着,没有露出什么来。又与韩夫人说了几句话之后, 她借口要如厕,离开堂屋后径直朝着厨房走去。光线不佳的厨房中,尤二姐正与袁婆子假惺惺的谈论着咸菜的做法,看到尤老娘进来,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住了嘴。 尤老娘看着袁婆子,拍着膝盖说道:“好我的个老姐姐哎,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给我交个底?胡麻麻的领着个人进来,也不怕吓坏了我们二姐儿。” 袁婆子尴尬的笑了笑,解释道:“我原也不知道韩夫人竟是如此心急, 早晓得,一定先跟你们通个气。——我在这里给二姐儿赔罪了,还请你们不要见怪。”说着,便要福下/身去。膝盖还没弯下去, 尤二姐便拉住了她, 笑道:“这话怎么说的?哪里能让你老人家给我赔罪施礼呢, 怕不折了寿的。” 三人又谦逊了一回, 而后袁婆子道:“依我看啊,这事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白大人年纪不算大呢,不过三十许人,尚算得上年轻有为。二姐儿过去即是良妾,在他那些妾室通房里,算是头一份儿的。除了夫人,没有人比你大。你又如此年轻美貌,还怕抓不住白大人的心?到时候生个一儿半女的,终生便也算有靠了。” 生个一儿半女?尤二姐微笑不语,心里却知道这事是不行的。且不说尤二姐的身子要受孕是很难了,就算没有问题,她也是不会陪那位白大人上/床的。做个任务而已,还能把自己给赔进去了吗?无非,便是学着上一回对待皇帝那般,给他编织一个无比美好的春/梦罢了。到时候,你开心,我也欢喜。 尤老娘又说起韩夫人所问之事,眉间带着愁容,说道:“二姐儿啊,此事可如何是好?” 尤二姐轻描淡写的说道:“如何是好?照实说便是了。” 尤老娘闻言大惊:“这可怎么行呢?要是他们知道了你从前进过荣国府,这桩事怕就要黄了。” “迟早他们都会知道的。”尤二姐道,“与其进了他们家才被翻旧账,还不如一开始就摊开来讲。若是他们介意,黄了就黄了吧。离开这碗菜,还办不成席了不成?” 尤老娘见尤二姐打定了主意了,只得郁郁而去。回到房中,韩夫人再问起此事的时候,她便照实将尤二姐进过荣国府的事说了出来。果然,一听见这事,韩夫人脸上的殷切神情便淡了许多,问道:“荣国府近些年来虽在走下坡路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你们二姐儿竟出来了呢?” 尤老娘半遮半掩的,吐露了几分实情:“还不是因为那位琏二奶奶,实在厉害。我女儿进去没多久,便不明不白的小产了一回。再继续留下去,还不得把命断送了?因此,我们娘儿俩商议之后,便要了放妾书,离开了他们府邸。” 韩夫人曲着纤长白润的手指,轻轻的敲着榆木桌子。一下一下,很有节奏感的,仿佛也敲在了尤老娘的心上。她面上带着有些懦懦的笑意,撩起眼皮来,觑着韩夫人的神情。只觉得比起先前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心里不由得埋怨起女儿来,主动告诉人家干什么呢?还不如先瞒着,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们家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可好,这事情眼看着就要泡汤了…… 这边尤老娘腹诽着尤二姐,那边韩夫人已是站起身来,用雪青色绣着梅兰竹菊的丝帕擦了擦脸颊,笑道:“叨扰了你们这半天,我也该回去了。” 尤老娘忙跟着站起来,留客道:“夫人乃是贵客,怎的不留下用饭便要走呢?却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无论尤老娘怎么说,韩夫人已是决意要走。行至门口时,看见客人离开的尤二姐也走了过来,微微屈膝施礼道:“夫人慢走。” 看着尤二姐温和美丽的容颜,憾意在韩夫人心中升起。她定定的看了尤二姐两眼,微笑着与她们告别了。等到韩夫人和袁婆子的背影消失在道路转角处之后,尤老娘方才开口对女儿说道:“二姐儿啊,依我的意思,先瞒着她们才好。现在你看可好了,好好的一桩亲事,已是告吹了。以后这样的好机会,怕是难遇上了。” 尤二姐面上毫无遗憾之色,道:“哪里就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了?再说,事情未必就像母亲想象的那样糟糕。或者,尚有转圜余地,也未可知。” 尤老娘闻言,心里再次燃烧起希望来:“依你看来,事情尚有可为么?” 尤二姐道:“且再看看吧。” 数日之后,白侍郎府邸正院之中。 刚刚沐浴过的韩洁瑛坐在花梨木梳妆台前,端详着镜子里面自己尚带着水汽的容颜。身后站着她的心腹大丫鬟宝儿,拿着大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她的头发。她的发质不算好,细软微黄,又容易脱落。因此每次洗发之后,都要擦拭老姜熬的汁水,用来保养头发。宝儿将她的头发擦得半干之后,便拿羊角梳蘸了姜汁,动作细致的一遍遍梳理着她的长发。生姜那微微辛辣的味道,充斥在整个房间之中。 腰圆大镜子里,女子的皮色虽然还算细腻白皙,奈何五官太过平淡,气质有余,丽色不足。看着看着,韩洁瑛烦躁起来,抓起梳妆台上一根羊脂玉簪子,砰地一声掷了出去。砸在镜子上,几乎将那镜子砸出裂缝来。 “这些日子,老爷还留恋在那歌女房中么?”她开口问道。 宝儿觑着镜子里面夫人的神情,小心回答道:“可不是么?也不知那种下/贱玩意儿有什么好的,将老爷迷得五迷三道的,叫人看了便生气。夫人其实也不必将这事放在心上,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等老爷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她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来了。” “哪怕是个玩意儿,那也是被老爷放在心上的玩意儿。”韩洁瑛冷笑着说道。“等新鲜劲儿过去?到了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你没听那小贱蹄子说吗?说我这个位置,迟早是坐不稳的。我呸!就算我坐不稳,也轮不到她一个歌女来做,什么东西!” 见夫人动了真怒,宝儿垂下眼睛不敢答话了,生怕那火烧到自己身上。顿了顿,韩洁瑛像是在跟宝儿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喃喃说道:“贱/人,还得贱/人去治……” 宝儿忙道:“夫人前些日子见过的那个尤二姐,莫非不合适吗?” 韩洁瑛道:“其实倒也合适,不过,她从前是跟过人的,而且,还曾经小产过。这么一来,在老爷面前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宝儿低声道:“其实,若是我们不说出去,老爷又怎会关心这些小事呢?就算是以后知道了,到那时候想必尤二姐在老爷心里也有一点位置了。如此一来,想必老爷是不会太过计较的。若是追究起来,夫人只管说自己也是被人骗了,自然无事。” 韩洁瑛若有所思的说道:“你这话,也有些道理……的确,我寻访了这么些时日了。能在姿色上压那贱蹄子一头的,也就只有那尤二姐了……” 就在韩洁瑛跟宝儿谈论起尤二姐不久之后的一天,袁氏婆子,便又来到了尤家。说完自己的来意后,她笑开了满脸的皱纹,道:“二姐儿,不是我说,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虽然你是花朵一样的人儿,可到底从前有那么一桩事,再想嫁人,可就难了。如今韩夫人不在乎你从前的经历,愿意替她们家老爷纳你进门做良妾,可不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么?” 尤老娘闻言也笑开了,正要开口,却被尤二姐抢先了。只听她慢条斯理的说道:“良妾,我却是不做的。要做,便做贵妾。” “这……”袁婆子面露难色,心里暗骂尤二姐贪心不足蛇吞象。“贵妾这种事,本就少见。更何况官宦人家呢?这种事传出去的话,可不大好听的。恐怕,韩夫人是不会答应的。不如,我再替你们说说,叫他们家多拿出一些钱财来作为补偿,你们看如何?” 尤老娘正要点头答应,却被尤二姐摆手制止了。她对袁婆子说道:“这事断无转圜余地,烦请袁大娘告诉白家人一声。若是做不了贵妾,我宁可在家里终老一生。左右傍身银子我还有,也不愁生活难以为继。” 见尤二姐决心甚笃,袁婆子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着去了。三日之后,她带来了白家的回信,答应了尤二姐的要求。 第74章 进了白家门 初初听到袁婆子带来的尤二姐的要求之时,韩洁瑛是非常生气的, 也忍不住断了要纳尤二姐进门的想头。可紧跟着的, 便是那个名叫莼红的歌女愈发放肆的状况, 简直气得她七窍生烟。想来想去,反正左右良妾也是做, 贵妾也不过说出去好听点,何不答应了尤二姐的要求呢?于是, 她再一次找来袁婆子,让她转告尤家,说自己答应她们的要求了。 尤二姐被抬进白府的那一天,下着蒙蒙细雨。天空是阴沉沉的灰色,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淡蓝。她坐在桃红色的小轿子里,听着行至侧门之时白府来人放的一小串鞭炮那闷闷的声音,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因为是贵妾,可以带一两个人进来,她便将小丫鬟花开带了过来,此刻正挽着个包袱走在轿子后方呢。轿子来到门口后便停了下来, 轿外传来权充喜婆的袁婆子的声音:“二姐儿下轿吧,我扶你进去。” 桃色毡帘被掀开,里面款款走下一位丽人,仿佛一道阳光穿过云层洒落下来, 照亮了潮湿的阴雨天。盖头是没有的, 因此, 众人完全可以将这位白家新进门的贵妾尤氏看个清楚明白。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绸缎衣裙, 其上绣着百蝶穿花,绣工相当不错。由此可见,白家当家太太对于这位贵妾,还是很重视的。她头上挽着繁复的牡丹髻,那发髻厚沉沉的,黑得发亮,可见本人发质极好。发髻上插着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据看热闹的白府的婆子说,都是揭实枝梗的,老值钱了!两边的鬓花亦是纯金打造,精致的牡丹莲纹形状,愈发映衬得她面色像是白玉一般,毫无瑕疵。描绘得细细长长的秀眉底下,一双秋水眼儿微微一动,便是万种风情在其中,十分引人注目。有位出来看热闹的大丫鬟心中又羡又妒,禁不住开口对身旁的人说道:“也不过如此嘛,能跟莼红比?” 站在她身旁的婆子瞥了她一眼,道:“什么眼神儿哦?依我看,这位新进门的姨娘,比那位莼红有风情得多!你不知道,男人啊,就好这一口儿!” 那大丫鬟听了这话,还是不服气,又道:“妈妈欺我没见过那位莼红姑娘呢?要我说,论起五官的精致程度来,莼红可是比这位尤氏姨娘强得多了!” “莼红是生得好,这我承认。”那婆子说道,“可是论起周身的风情来,却是这位尤姨娘强得多了。” 那大丫鬟摇了摇头:“夫人想让这位新姨娘跟莼红打对台戏,我看是难了。” 婆子嗤笑起来,道:“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心中带着偏见罢了。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别说这位新姨娘自有她的吸引人处,就算没甚好的,也能让老爷冷落那莼红好一段时间。不信,我们走着瞧好了。” 这边的人说些什么,尤二姐自然是听不到的。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进了白府之后,她便被几个丫鬟引着,去往正院,拜见夫人。 自己找来的人,韩洁瑛自然不会难为。她爽快的喝了尤二姐敬的茶,拿了厚厚的红封儿给她,而后说道:“本来老爷答应过我,今日会留在家中。岂料临时有事,便外出了,却是有些委屈你了。”说着,眼底深处迅速滑过一道恨色,几不可察。 尤二姐笑道:“婢妾没有什么委屈的,多谢夫人费心。”她自然明白事情没有韩洁瑛说的这么简单,多半,是那莼红想出来的主意,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呢! 拜见过了夫人,尤二姐便被带倒了西南角一处小院落里。领路的魏妈妈微笑着对她说道:“这里便是姨娘以后的住处了,单独一个小院落,可是清净得很,少了许多嘈杂。其他的几位姨娘可没有这份福气,都是挤在一个院子里的。可见夫人看重姨娘,姨娘明白吗?” 尤二姐笑道:“多谢夫人的好意,婢妾自当一心一意,以夫人马首是瞻。”说完,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双手递给了魏妈妈。“些许心意,还请妈妈笑纳。” 魏妈妈接过荷包,又叮嘱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此地。尤二姐站在院子里打量了一会儿四周,便提起裙摆拾级而上,推开正屋的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面看起来还是精心收拾了一番的,东西都是簇新的。进入卧房,她看见一张红木螺钿敞厅床上挂着紫罗色的轻纱帐幔,如梦如幻。两边小银钩子上各吊着一只竹编小花篮,里面装着满满的鲜玉簪花,香气沁人。床上的被褥枕靠等物俱是齐整的,一水儿鲜丽的绯红色。看起来,很是喜庆。 花开也跟着打量屋子里的陈设,眼里露出喜悦之色,开口说道:“这里布置得真好看,姑娘,看来夫人很是看重咱们呢!” 尤二姐闻言,笑而不语,迈步走到洋漆八仙桌旁边坐了下来。她看了看桌上的菜色,拿起筷子,夹了一只水晶包放进了嘴里。花开见状,问道:“姑娘,你不等老爷了吗?” 尤二姐咀嚼了一阵子,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之后方才回答道:“今儿晚上,老爷怕是未必会来呢。” 花开不解:“怎么会呢?今儿个这样的日子,老爷都不过来,岂非既不给姑娘面子,也不给夫人面子?” “在这座府邸里,他是一家之主。只要他乐意,谁的面子他都可以不给。”尤二姐笑了笑,如是说道。“忙了大半天了,还只在刚起身时喝了一碗粥,你也来一起吃吧。” 这边院子里尤二姐和花开美滋滋的吃饭,而东北边一所院落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陈设精美的房间里,鎏金铜香炉中冒着淡淡的青烟,将馥郁的香味一阵阵的散发出来。香炉不远处的透雕楠木贵妃榻上,不端不正坐着一位美人儿。蹙着细细的眉头,眼中弥漫着清愁。她身上穿着玉色地豆青色镶边的对衿绸衫,下面是一条银红色纱裙,小小脚儿穿着一双绛红色高低鞋,鞋面上绣着半开的荷花并莲藕。头上乌油油头发随意挽成倭堕髻,斜插一支珠钗。那珠子圆润光滑,颗颗一般大小,显然价值不菲。美人儿生着一张桃心脸,五官十分精致,一点也不比尤二姐差,甚至要更加秾丽一些。但,若论起举手投足的风情来的话,却是尤二姐胜出了。 美人儿正思绪万千的发着愁,忽然屋外响起了脚步声,还有小丫鬟惊喜的声音传来:“老爷来了,姑娘正在屋子里等着老爷呢!”说着,纤手掀起水晶帘,一位身材适中的男子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相貌堂堂,气质清雅。一见可知乃久居高位之人,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神采,为他增加了许多魅力。 看到这男子,美人儿先是露出惊喜的神情,紧跟着又变得黯淡下去,扭过头去不看他。白慕庄走到贵妃榻边矮身坐了下去,揽住莼红的肩膀,笑道:“好不容易的休沐日,你却一大早支使我出去替你买零嘴儿。如今我买回来了,你怎么还是不高兴?” 莼红歪着下颌,狠狠瞅了他一眼,说道:“买个零嘴儿而已,你便去了一整日,却是到何处鬼混去了?” “什么鬼混?原是在街上遇见了故人,陪着他喝了一顿酒而已。”白慕庄手上微微使力,将莼红掰过来,道:“不要生气了,我将你说的那桂花糕和绿豆酥都买了回来,你且尝尝,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味儿?” 此时,小丫鬟已经将拾掇好的两只彩绘瓷碟端了过来,里面装着雪白的糕点和浅绿色的酥饼,一并放在黑漆小几之上。莼红捻起一块绿豆酥来尝了一口,皱起眉头道:“怪甜的,不是小时候吃过的味儿了。” 白慕庄道:“过了这许多年了,或者记忆有差,也不一定。——你且慢尝,我过那边去一趟。” 闻言,莼红立马将手里的糕点掷回到盘子里,开口说道:“来都来了,怎的又要走?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慕庄看来真的是很宠爱莼红,对着她这样的态度,也不生气,好脾气的解释道:“再怎么说,今天也是那位尤氏进门的日子。无论如何,我都该去看一眼。否则,夫人的面子往哪里搁?” 一听到夫人这两个字,莼红的眼泪便下来了,抽抽噎噎的说道:“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再来了。我心里明白,像我这般身份的人,如何真能让老爷上心?今儿个是什么尤氏,明儿个又该换其他人了。久而久之,这府里还有我落脚的地方吗?——原就没有我落脚之处了,夫人从前不是说了吗?一个歌女,养在府里便罢了,哪里还能提成姨娘?说出去,也丢了白家的脸面……”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第75章 人心容易变 看到心爱之人在眼前落泪,伤心不已的样子, 白慕庄哪里能不心疼?当下他便极力安慰起莼红来, 各种情话, 不要钱一样的往外洒,哪里还记得什么尤氏? 莼红将脸埋在白慕庄胸口, 单薄的肩膀哭得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好不可怜。白慕庄能够感觉到自己胸口的衣料已经被她的泪水打湿, 当即心中更加怜惜对方。对于那位还没见过面的尤氏,心中顿时生出一分埋怨来。你无非便是贪慕富贵吧?哪里像是怀中的人,一心只是爱慕着自己呢…… 夜色已深,偌大的府邸安静下来。只有巡夜婆子的脚步声,偶尔会响起。夜鸟栖息在繁茂的树枝之上,时不时凄清的鸣叫一两声,划破了寂静的夜幕。 正院之中,韩洁瑛已经卸下脂粉和首饰,素着一张脸儿,穿着白色的中衣, 坐在床沿。宝儿捧了一盏温热的玫瑰露过来,她接过略微漱了漱口,而后问道:“那边院子里怎么样了,可歇下了吗?” 宝儿闻言, 垂下眼皮低声回道:“……老爷并没有过去呢。” “什么?”韩洁瑛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又道:“老爷可是没有回府?” “已经回来了。一进府, 便去了莼红那里。”宝儿的头几乎快要垂到胸口了, 因为知道自己这话一定会惹怒夫人。 果然,韩洁瑛闻言勃然大怒,站起身来狠狠的将手中的瓷碗掷向地面。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中,她怒道:“欺人太甚!” 一块碎瓷片飞溅起来,划破了宝儿垂在身侧的右手背。忍着疼痛,她开口劝慰道:“夫人莫要生气,仔细自己的身子。为了那等不要脸面的贱蹄子气成这样,不值得……” 宝儿的话并没有让韩洁瑛的怒气平息下来,似乎倒是适得其反。她烦躁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连连说道:“反了她了,反了她了!这样的日子里还要霸着老爷不放,她究竟有没有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里?” 宝儿知道夫人此时正在气头上,她说什么都不会有用。于是只得垂首站在一旁,一声儿也不敢吭。过了许久,韩洁瑛剧烈起伏的胸口逐渐平息下来,脸上因为怒气而染上的酡红也消退下去。她在红漆圆桌旁坐下,看着小丫头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嘴里喃喃念道:“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这个家里,有我,就不能有她……” 她的声音极轻,扫地的小丫鬟没有听到,只有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宝儿听到了。宝儿心中悚然一惊,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背。暗自揣度着,以后这府里,可要不得清净了…… 进入白府第一天的晚上,尤二姐睡得很香,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清晨起来她气色极好,白里透红,整个人都显得愈发绮丽。花开一边拿着檀木梳给她梳理头发,一边笑道:“姑娘这样的绝色,若是老爷还不喜欢,那就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儿的了。” 初来时原本因为营养缺乏而有些毛躁发黄的长发,现在已经将养好了。漆黑发亮,将梳子放上去,几乎可以一滑到底。尤二姐伸手摸了摸鬓发,笑道:“又乱说了,老爷的事岂是你可以置喙的?” 花开吐了吐舌头,道:“奴婢知道轻重的,无非只是在姑娘面前说说嘴罢了。” 尤二姐点点头道:“那就好。我知道,你也并不是那种轻浮无知的人,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 梳妆台旁边是用竹竿支起来的细棱格子窗户,绯红色的窗纱也已经打了开来。一枝嫩黄色的花枝从外面伸了进来,散发出淡雅的清香。更远一点的地方,一架蔷薇开得正艳。一片醉人的夺目的嫣红,其上有蜂蝶飞舞盘旋着。其中有一只黄翅黑纹大蝴蝶飞得最好看,仿佛在舞蹈一般。蔷薇架后方,半敞着的院门被人推开,一位青袍男子缓缓步入,脸上神情淡淡,仿佛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花开已经替尤二姐挽好了如意髻,正往发髻上插一根紫玉簪。抬眼间,她看到了走进来的男子,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对尤二姐说道:“姑娘,有人进来了。” 尤二姐闻言嗯了一声,道:“这根簪子太素了些,换那根凤头缠丝金簪子吧。” 白慕庄此时正迈步进屋,听到尤二姐的话,不由得愣了一愣。他注视着镜子里面那张娇艳的脸,眼神深邃起来。 花开见尤二姐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得放下手里的紫玉簪,朝着来人福身下拜:“拜见……老爷。”应该是老爷吧?毕竟除了他,还有哪个男子会如此堂而皇之的往女眷屋子里走呢? 白慕庄轻轻摆了摆手,淡淡的说道:“起来吧。”他看也没有朝花开看一眼,继续注视着镜子里面的尤二姐,看不出喜怒的说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尤二姐听了这话,也没有慌乱害怕的神情露出来,只是垂下眼眸,伸出纤手在首饰盒里面翻找起来,嘴里答道:“老爷不喜欢我这样么?”开玩笑,陪皇帝过日子都陪了那许多年了,她难道还会害怕一位侍郎的怒气么? 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白慕庄又愣了愣。这个尤氏,跟自己想象的,似乎有点不一样啊……他撩起衣摆坐在尤二姐身后,看着镜子里她娇滴滴的一双清水眼,似笑非笑的说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欢,你为何还要如此?” 尤二姐轻轻瞟了他一眼,也似笑非笑的说道:“偏要如此——这样老爷才会对我印象深刻,不是吗?”镜子里她的眼眸,似怨非怨,如喜如嗔,不由得看呆了身后的男人。半晌之后,他才清醒过来,掩饰性的干咳了一声,道:“你倒是与众不同……” 可不是与众不同么?不过是偶尔兴起经过时进来看了这么一眼,竟然给了他一个惊喜。先前那些因为莼红而生出来的对尤氏的怨气,已经是消失无踪了。他的心好像是一只点水蜻蜓,在莼红那里稍稍停留了一瞬,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韩氏这一次,倒是办了一桩好事。他如是想到。 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待在院子里,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起码对于莼红来说是这样的。从前在画舫上面的时候,跟姐妹们说说笑笑的,一天也就过去了。如今进了白府,满府上下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几句心里话的人。不能不说,真是一种悲哀。和那些妾室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吧,就觉得她们阴阳怪气的,话里有话的样子。长此以往下去,她也赌气不跟她们来往了。夫人就更不用说了,从来连正眼也不朝她看一眼的。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唯恐污了她大家子出身的眼。 她是不服气的。她虽然在画舫上混了好些年,但从来是卖艺不卖身的。进府跟了老爷的时候,还是清白身子。她们凭什么看不起她?难道堕落风尘,是她自己愿意的吗?谁不想清清白白的长成人,光明正大的出嫁?她运气不好,自小便被拐子拐了买进烟花之地,难道怪她自己吗? 叹息了几声,莼红取下挂在墙上的檀木琵琶来,无情无绪的拨弄了几下,随口唱了起来:“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正凄凄惨惨的唱着,忽然一阵凉风乍起,紧跟着便是雨声淅淅沥沥的在窗外响起,愈发显得天地间一片愁云惨雾。窗外一棵西府海棠被雨水乱打着,落了一地残红,染上了泥污。一时间,这场景又使她联想起自己那可怜的身世,眼泪便开始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了。待会儿老爷过来了,她一定要埋首在他胸口,好好述说一番自己的委屈…… 水晶帘被掀起,服侍她的丫鬟兰香走进来,忙忙拍打着身上的雨水,嘴里说道:“这雨说下就下起来了,冷不防淋了我一声……” 莼红犹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琵琶,随口说道:“你且去前面看一看,问问老爷回来了没有。若是还没有的话,记得提醒他们,带上伞接出二门去。” 兰香垂首不语,莼红这才侧首瞥了她一眼,道:“你可是怕下雨?带上伞便是了,这雨又不大。” 兰香无法,只得回道:“并非婢子偷懒不肯去,只是因为,老爷他,今日根本就没有出门去。” “没出门?那他今日一整天都待在何处,外书房还是夫人哪里?”莼红此时还并没有将兰香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问道。 兰香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听说,老爷今儿个早上出了咱们的院子,转身就去了新姨娘那里,一整天都没有离开……” 兰香的话还没有说完,忽闻裂帛般的一声轻响,却是莼红手底下的琵琶弦断了一根,卷曲着暴露在空气里。 第76章 情深会不寿 莼红瞪着眼一语不发,仿佛痴了一般。断了的琵琶弦上, 悬挂着一颗鲜红的血珠儿, 欲坠未坠。她右手食指的指尖之上, 更多的鲜血正在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一滴滴的,落在了她鸭儿黄的堆纱裙上面, 晕了开来。仿佛,在她裙子上绣上了一朵红色的花。 这凄艳的场景吓得兰香惊叫起来, 慌忙找了干净的棉布和伤药来给莼红包扎。莼红任由她折腾着,整个人都呆呆的,眼珠都不转了。 她对白慕庄,实在是用情至深。咋然一听兰香那些话,仿佛被刀子捅进心脏,刹那间痛不欲生,人便痴了。兰香替她包扎完毕之后,见她那副模样,顿时吓住了,推着她说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快醒一醒……” 兰香推搡了莼红半晌, 见她只是不做声,不由得急了。没法子,她咬了咬牙,伸出手狠狠的掐住莼红的人中。一直到掐出了深深的印子来, 莼红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见她终于有了反应, 兰香这才松了一口气, 劝慰道:“姑娘何必如此?你心中也该明白, 男子从来薄情……” 兰香是从莼红在花船上开始便一直跟随着她的心腹丫鬟,自与旁人不同,说的都是推心置腹的话。然而莼红却听不进去,兀自捂着胸口垂泪,摇头道:“我自然知晓天下男子薄情的多,可是,老爷,他待我是不一样的……”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兰香的想法自然与莼红这个深陷其中的人不一样。老爷是迷恋着她,亦是待她极好。可是,哪里就能够天长地久了呢?人说红颜未老恩先断,不是没有道理的。老爷身处高位,身边有多少诱惑?莼红样样都好,到底输在身份低贱。老爷待她,恐怕就像是对待一件自己极喜爱的摆设一样。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是不要紧的…… 夜幕逐渐笼罩大地,兰香将晚饭端了过来,等到凉透了,也不见莼红动一下筷子。她轻叹一声,道:“姑娘,无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仔细身子。” 莼红摇了摇头,说道:“我等老爷来了,跟他一起吃。” 兰香看了她一眼,虽然不忍心,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老爷……我打探过了,今儿晚上,歇在新姨娘那里。那边,连酒水都添了好几次了。” “白天呢?”过了许久,莼红才轻轻的开口问道。 兰香一时没有听清,问道:“姑娘说什么?” 莼红看着兰香,眼神恍惚:“我是说,新姨娘那边,白天……要过水了吗?” 兰香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答道:“……要了。”说完,她紧张的看着莼红,生怕她一时接受不了,又像先前一样厥过去。 然而这一次,莼红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只是稍稍愣了一会儿,便开口说道:“既如此,想必老爷是不会来了。你温些酒来,我们一起喝一杯吧。”从小在花船上长大的姑娘,酒量都是有一些的。 闻听此语,兰香放下心来,笑道:“那我去温一壶姑娘最爱的鉴湖黄酒来,陪姑娘喝一杯。” 莼红摇头道:“不,不要黄酒。前些天老爷不是拿了些烧刀子过来么?且烫了来。” 兰香犹豫着说道:“那酒太烈了些,姑娘怎生受得了?” 莼红惨笑:“好兰香,你就成全了我吧。今夜若是不醉,恐怕我会一夜无眠呢……” 兰香轻叹一声,只得依言烫了些极烈的烧刀子拿来,陪着莼红一醉解千愁。莼红也不吃菜,只顾拿着乌银小酒壶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灌了大半壶下去。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飞起两团酡红,眼神也开始发蒙,明显已经醉了。忽然,她扔下酒壶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就要迈步往外走去。因为酒意上头,她身子有些不稳,顿时便晃了两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兰香忙起身扶住她,道:“姑娘,醉了便歇息了吧,却是要往哪里去?” 莼红也不答话,自顾自往外走去。被冷冷的夜风一吹,她的酒意散了些许,倒是能够走得稳路了。兰香放心不下,便跟在她身后,看她是要往什么地方去。不多时,她察觉到了莼红要去的方向,顿时急了,拉住她劝道:“姑娘不可啊,你这个时候去新姨娘那里,不是招老爷厌恶吗?” 莼红甩开兰香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厌恶就厌恶吧,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 兰香急道:“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啊,姑娘,多些耐心吧!那新姨娘,未必就能得到老爷的喜爱呢!能留住老爷一天算什么本事?能留住一世,那才算她厉害呢!” 莼红闻言冷冷的笑了,说道:“那又如何?没有了她,还不能有别人吗?兰香,你不懂,令我伤心的,不是新姨娘进门这事,却是老爷的态度。原来从前枕边衾里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我这一生都只爱你一人。 再不会有人如你这般得我喜爱了。 除了夫人,其他的女人能不碰我便不碰。红儿,我只要有你便足够了…… 假的,都是假的! 往事历历在目,肚肠里像是烧着一团火,心里却像揣着一块冰。眼泪禁不住潸然而下,流淌在面颊上,由滚热变得冰凉,而后又被风吹干了…… 看到姑娘这个样子,兰香也不敢再劝了。她的心里也不好受,鼻子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原本以为姑娘找到了最好的归宿,现在看来,是她们太想当然了……其实若是姑娘不爱,或者爱得不深,那么白家已经很不错了。可惜,姑娘太过痴心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就是形容姑娘这样的人吧…… 行至新姨娘的院门前,莼红和兰香看到院门已经关闭了。两只羊角风灯悬挂在屋檐底下,随着晚风摇晃,那橙黄色的光晕也跟着晃动不停。隐约可以看到,院门是新漆过的。深红的颜色配上金黄色的门钉,在夜色里看起来分外喜庆,刺痛着莼红的眼。此时酒意上头,莼红什么也不顾了,当下便抬起手,使劲的敲起门来。咚咚的声响,在深夜里听起来分外惊心。连旁边灌木丛中一只夜鸟都被惊动了,扑棱棱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慌里慌张的投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敲了好半天,才有人来应门,仿佛是个丫鬟的声音,在门里面十分不耐烦的说道:“谁呀?这大晚上的能有什么急事,就不能白天再来么……”脚步声行至门后,紧跟着便是门闩被抽动的声响,两扇大门随之打开,露出一条缝隙来。缝隙里面是一张年纪很轻的小丫鬟的圆脸,看着莼红疑惑的问道:“请问你是……” 莼红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道:“我想见一见你们姨娘,烦请你通报一声。” 那小丫鬟答道:“莼红姑娘不如明天再来罢?今儿个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姨娘和老爷早就已经歇下了。” 听到小丫鬟后面这句话,莼红的心又痛了一下,随即说道:“你便去通报一声罢,若是你们姨娘不见我,那也罢了。若是你不去通禀,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花开到底年纪尚小,顿时被吓住了,只得前去通报。尤二姐听了她的话,想了想,也没有吵醒睡在身边的白慕庄,自己起身,披上外衣走了出来。行至院门口,她也不请莼红进去说话,就站在门口问道:“莼红姑娘有什么不得了的急事,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找我?” 莼红还是第一次见到尤二姐,当下也不急着回话,拿着一双眼睛便细细的打量起对方来。尤二姐出来得匆忙,身上犹自穿着一套雪青色缎子寝衣,肩上披着秋香色外裳。乌发堆云一般的披在身后,衬得一张脸雪一样白。论起姿色来,自是十分出众。但比起莼红来,似乎还是差了一点味道。 见如此,莼红不知不觉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是尤二姐比自己生的好看太多的话,恐怕以自己的性格,便连争一争的勇气都会失去。如今看来,上天还算没有完全抛弃自己。 见莼红半晌不答话,只顾盯着自己看,尤二姐不耐烦了,又道:“你若是无事,我便要关门歇息了。”大晚上的把人叫出来又不说话,逗人玩呢? 莼红闻言,这才犹犹豫豫的说道:“我想来看看,你有什么好处,能让老爷这般喜爱。” 听了她这话,尤二姐不禁失笑:“你从哪里看出来,老爷喜爱我的?” “不喜爱,能在你这里逗留一整天么?” “我还算是个新人,老爷难免对我有兴趣一些。那并不表示,老爷喜爱我便比喜爱莼红姑娘多。”尤二姐淡淡的说道。 莼红愣了半晌,又道:“你……是真心喜欢老爷的么?” 第77章 真心不值钱 尤二姐脸上露出一个略带讽刺意味的笑意:“我以为,以我们这样的身份来说。真心, 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漫不经心的话化作漫天细针, 细细密密的刺进莼红心里。不见血, 却痛得无法自抑。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她捂住胸口, 强行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又道:“你既并没有心仪老爷, 为何要做人妾室?嫁做平常男子的正妻不好吗?说到底,你不过就是贪慕富贵罢了。” 我特么的也不想给人做小妾好么?这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吗……尤二姐在心中疯狂吐槽着,脸上却是一派镇定,用一种十分沧桑的口吻说道:“莼红姑娘,你不明白。有的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 并不明白对方能有什么身不由己的难处,莼红狐疑的注视了尤二姐一会儿,终究还是罢休了。她沐浴着银白色如水的月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既然老爷喜欢你, 你……便好好待他罢……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要珍惜呀……” 看着对面莼红一副欲言又止,又想要表现得大度又不甘心, 泪光闪闪委屈到了十分的模样儿, 尤二姐终于知道, 自己这是遇上情圣了。跟这样的人, 没有共同语言啊!于是她打了个呵欠,说道:“我想要歇息了,莼红姑娘,你也请回吧。”说着,也不等她回答,便自行关上了院门,转身朝着屋子里走去。 尤二姐走得很快,花开一路小跑着跟在她身后,说道:“也不知道这位莼红姑娘是怎么想的,这么晚了非得把人吵起来,却又没有什么正经事要说。” 尤二姐淡淡的回道:“别理她,是个拎不清的,敬而远之吧。” 尤二姐这样说,自然也身体力行的这么做了。对于她这样的态度,当家太太自然十分满意,对她的态度愈发亲和了。而莼红每次看到尤二姐,都是一副委委屈屈,欲泣未泣的模样,仿佛受了什么屈辱似的。她倒不是装白莲,她是真白莲。 白慕庄喜欢尤二姐,却也依旧宠爱着莼红。在她们两人之间,仿佛不偏不倚起来。这一日,他似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尤二姐说道:“怎么每次红儿提起你或是见到你,都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你该不是欺负她了吧?” 娇滴滴的白了白慕庄一眼,尤二姐似嗔非嗔的说道:“老爷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莼红姑娘了?犯得着吗?” 白慕庄细细一想,的确并没有听说过什么尤二姐欺负莼红的事迹来,根本尤二姐连话都没有怎么跟她说过。于是,他便有些赧然了,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不过白问一句罢了——莼红是个好姑娘,秀外慧中。你们该多接触一些,或者,能成为朋友也不一定。” 尤二姐闻言嗤笑一声,道:“老爷这话说的,难道就真的不明白?” 看到尤二姐的态度,白慕庄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我与莼红姑娘,是绝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尤二姐打开绘着清淡的藕荷蝴蝶的小瓷盒子,露出里面嫣红色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膏体,用手指微微一抹,而后涂在自己的嘴唇之上。刹那间,她整张脸便生动起来,倍添绮丽之色。 原本听了尤二姐的话白慕庄是要生气的,可是,此刻他注视着眼前这张精致美丽的面容,生气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问道:“却是为何?” 尤二姐在镜子里轻轻瞟了白慕庄一眼,眼波流转,刹那间万种风情在眼中滑过,动人极了。“只是因为,两个女子若是同时真心爱慕着同一个男子,那么,她们就算是再合契,也是绝不可能成为朋友的。我这样说,老爷可明白了?” 尤二姐给出来的理由令白慕庄十分满意,大大的满足了他男子的虚荣心,不禁一时哈哈大笑起来。揽住尤二姐的香肩,他柔声说道:“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二姐儿了。——我替你画眉可好?” “画眉?老爷会么?” “怎么不会?从前我不知道替红儿画过多少——”话说到这里白慕庄方才觉得这话不合时宜,便硬生生的住了嘴,只是带着笑拿起青黛笔来,开始替尤二姐画眉。 尤二姐低垂下眼皮,藏住眼中的冷意。她若是真爱眼前这人的话,还不被他刚才的话伤透了心?幸好,自己从来不懂情爱为何物…… 春去秋来,而后又是寒冷的冬季。当初雪降临的时候,尤二姐得知了一个好消息。系统告诉她,现在已经可以发布任务了。什么任务呢?基本就是一边提高白慕庄的好感度,一边抵挡来自其他妾室姨娘的明枪暗箭。其实说实话,白府的妾室姨娘还算是比较安分的。就算对尤二姐看不顺眼,基本也就是小打小闹,言语挤兑一下,稍稍给她下个绊子之类的。比起上一世那些血淋淋的宫斗来,段数要低了许多。如此一来,要完成任务还不容易?毕竟,她上一世可算是宫斗的最终胜利者啊!于是,那如花似玉丸,又接连不断的到手了。于是,白府众人便发现,尤氏姨娘,在这个冬季竟然越来越美丽了!明明人还是那个人,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偏偏就是越来越吸引人了。人到底是视觉动物,白慕庄原本在尤二姐和莼红之间不偏不倚的心,也就渐渐的偏了。他自己倒是不觉得,但陷入恋爱里面的女人都是无比敏感的。况且,莼红又是那样的性子,怎么会发现不了呢?她的一颗心,从此就渐渐的沉了下去…… 今年冬天的雪特别的多,从入冬以来几乎就没有停过。整座京城被白雪覆盖着,富人欢欣的赏雪,穷人则担忧积雪会压垮屋顶。生活在深宅大院里的女眷们,依旧过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管家理事的照旧管家理事,无所事事的依旧无所事事。 今日难得的放了晴,阳光照在屋檐底下挂着的长短不一的冰棱之上,闪亮亮的。积雪还是没有要化开的意思,依然绵绵密密的覆盖着庭院回廊和楼阁。莼红坐在屋子里,看着半敞开的窗户外面的纯白一片,眼神恍惚。屋子里搁着两个炭盆,里面燃烧着上好的白炭,偶尔发出噼啪的炭块炸裂声。炭灰里面放着一些晒干的橘子皮,取其被炭火烘烤时散发出来的自然清香味。此时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橘子皮味道,闻之精神一爽。 莼红这对着窗外发呆的样子,兰香也终于看习惯了,不再用心劝慰她。反正就算是劝了也没有用,该怎么做她还是会怎么做。她端了一盏蜜饯金桔泡茶搁在莼红身旁,轻声道:“这屋子里整日燃着炭火怪燥的,姑娘喝口橘子茶润润喉吧。” 莼红听了这话,方才回过身来,端起绘着牡丹蝴蝶图的茶盅来抿了一口那橙色的茶水,而后问道:“老爷回府了么?” 兰香点头不语,莼红苦笑了一下,道:“他是在夫人那里还是在尤姨娘那里?” “老爷回府后只略在夫人那里坐了一坐,现在是在尤姨娘院子里。”兰香低声回答道。 莼红放下茶盏,扭过头去继续看向窗外,轻声道:“……他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呢。”说着,便觉得之前喝下去的那口茶水在肚子里做起怪来,于是忍不住干呕起来。她连忙从袖口里抽出白丝绢帕来捂住嘴,不多时呕出来的液体便将丝帕完全浸湿了。 看见莼红这模样,兰香一边替她拍着背,一边忧心忡忡的说道:“昨儿个吃午饭时姑娘也呕了,莫不是……不如告诉老爷,请位大夫进府来看一看,避免耽搁了。” 莼红放下丝帕,说道:“不可能的,我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在船上的时候,为免麻烦,妈妈一直都给我们这些人吃一些会导致宫寒不孕的东西。我这辈子是不会有那个福气的,多半这几日是生病了。” “可是,姑娘的月信,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了……” “我身子弱,月信常常不准的,这你不是知道的吗?” 虽然莼红坚持自己没有怀孕,但兰香心中却始终还是怀疑,于是说道:“即便如此,那也得请位大夫来看一看。这无事总是作呕,仔细是个大症候。姑娘,我这就去找老爷,求他去替你寻位大夫进来瞧瞧。” 莼红拦不住兰香,只得眼看着她匆匆去了。白慕庄还是很关心莼红的,当下便叫了贴身小厮,去外面请了一位有名的大夫进来,替莼红看诊。而大夫诊断的结果,震惊了一屋子的人。尤其是莼红自己,瞪大了双眼颤抖着嘴唇问道:“老爷,你、你说的是真的?我、我竟然有身孕了?”她苍白的脸颊上泛起潮红来,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第78章 落雪时落胎 虽然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但这一次莼红的身孕还是令白慕庄喜得直搓手:“是真的, 红儿, 我们有孩子了!” 莼红直愣愣的看着白慕庄, 欢喜得傻了一般。半晌她才潸然泪下,握住白慕庄的手放在胸口, 泣不成声的说道:“老爷,我真是……真是没有想到, 还能有今日这般幸福的日子……” 这一边莼红和白慕庄相依相偎,述说情肠,另一边正院里头,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白府主母要得到什么消息,自然来得简单来得快。此时得知了莼红怀孕的消息的韩洁瑛,脸色看起来很是可怕。她怀里此时正抱着年方五岁的养在她跟前的庶子白斐,手上忍不住一用力,抱得小孩子顿时皱起脸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惊动了她,如梦初醒一般她垂眸看着孩子,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 宝儿抱过白斐, 将他交给奶娘抱了下去,而后对韩洁瑛说道:“太太何必在意这个?以莼红的身份,从小便被船上的妈妈养坏了身子的。就算得幸有孕,也未必能生下来。” 韩洁瑛定了定神, 慢慢的说道:“她能够有那个命怀上, 就很有可能有命生下来……谁能保证呢……” 宝儿迟疑了一下, 道:“其实……也不是头一次有姬妾有孕, 太太这一次为何如此在意?” 韩洁瑛眼中寒光闪动:“我不在意,是因为生下了女儿的那两个我能将她们掌控住,横竖只是贱妾而已,卖身契还在我手里呢!一个不顺心,冒着惹老爷生气的危险,提溜两脚卖了出去,老爷又能如何?还能为了两个贱妾将我休了不成?而那个莼红——”说到这里她眼里冷意更盛,一片冰天雪地。“老爷替她赎身之后,便将她的贱籍给销掉了。你们只道她身份低贱,却不知,人家其实现在是正经的良民呢!更何况老爷又心爱她,她更是不知羞耻的日日霸住老爷不放。这样的人,叫我如何能容?” 宝儿又问道:“那么,尤姨娘呢?她不止是良民,还是贵妾。太太如此做,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尤氏那里,却是我有些失策了……”韩洁瑛皱起了眉毛来,眉心显出一个深深的“川”字。“原本以为她也不过如此,老爷再喜欢她,也不会很过分。却没料到,进府之后,她竟然会越来越好看了。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偏偏美貌却一日比一日更盛,简直像是吃了仙药似的……不过,好在她从前在荣国府的时候,曾经小产落过胎,当时经手的又是一位庸医。听荣府下人说,那时她大大的伤了身子。恐怕,以后再难有孕了。”说到这里,她的心里又觉得舒服了些。端起搁在旁边海棠式洋漆小几上的官窑脱胎白瓷盖碗,揭开盖子嗅着茶叶的芬芳,脑子也变得清醒了一些,怒气压下去了。 说白了,她其实当初就是想利用尤二姐来压制莼红,分一些老爷的心思,能分多少算多少。至少,不让莼红一家独大。却没料到,事情竟然超出了她的掌控。尤二姐进了白府之后,居然还能变得比以前更好看。莫非是他们家的风水养人?她气恨恨的想到。想完了,自己又觉得有些可笑。并且,还有些疲惫。 终日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到最后,其实也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应得的东西。何其可悲,何其可怜? 想着自己日渐式微的娘家,她放下茶盏伸手撑着额头,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宝儿轻手轻脚的撤下残茶,换上热腾腾的新茶,然后开口问道:“那么,莼红那里……” 韩洁瑛抬起眼来,对着烛火弹了弹指甲,冷然说道:“不能叫她将孩子生下来,若是有可能,这一次,或许可以连祸根一起除掉。” 一阵冷风忽然掀起厚厚的猩红色毡帘,吹到宝儿身上,使得她打了个冷战。“今年竟好似比去年更冷一些。”她自言自语的说道。 莼红有了身孕,对生活有了盼头,便不再像前一段时间那般终日愁眉不展了。她丰润了一些,脸上时时带着温柔的笑意,开始自己动手做一些小衣服什么的。就算是知道老爷又去了尤姨娘那里,她也不再介意了。一颗心,完全放在了腹中的胎儿身上。夫人虽然不待见她,但府中却是养活了三位庶女并一位庶子的。因此,她倒也不觉得夫人会容不下自己这一胎,一点儿戒备的意思都没有。兰香倒是偶尔会担忧一下,但看夫人那边纹风不动的,悬起来的心也就放了回去。 白家满府上下,只有夫人院子里有个小厨房,偶尔做点夜宵点心什么的。所有的人都是在大厨房里取饭菜回去吃,没有例外的。自从莼红怀孕之后,胃口变得很怪,又饿得很快。有时候半夜被饿醒了,偏偏大厨房早已经熄了火,要不到吃的了。她向白慕庄抱怨了两次,白慕庄便跟韩夫人说,给莼红也在院子里立一个小厨房。韩夫人听了,也没有不高兴什么的,只吩咐账房支了银钱,将小厨房给莼红建了起来。从此以后,莼红要吃的喝的,就方便多了。 这一日,小厨房照旧做了莼红这段时间喜欢的酸菜野鸭子粥,热气腾腾的端了上来。莼红自怀孕后胃口极好,当下便就着几碟小菜,将那一碗鸭子肉粥吃得干干净净的。却没料到,刚放下碗筷后不久,她便感到小腹坠痛起来。紧跟着,底下便见了红。 见此情景,兰香脸都吓白了,忙出去找人求救。此时老爷上朝尚未回府,她只得咬了咬牙,前去求见夫人。行至正院门口,说了自己的来意,看着那守门的小丫鬟不紧不慢的去了。她的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深重。 站在门口等了好一阵子,那看门小丫鬟方才回转,说道:“夫人正在见客呢,你且再等等。” 兰香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忙道:“实在是等不得啊,我们姑娘痛得在床上打滚呢——还请姐姐再去通禀一声吧!”说着,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袖口里取出几枚碎银子塞进小丫鬟手里。 小丫鬟得了赏,脸上便有了些笑意,道:“也罢,我便再去通禀一次。见与不见,还看夫人的意思。”说着,转身又走了进去。这一次又等了不短的时间,她方才出来,说道:“夫人叫你进去呢!” 匆忙谢过了小丫鬟,兰香急急的走了进去。来到正屋暖阁之中,她看到夫人端坐在炕上,另一边坐着一位眼生的姑娘,想来就是今日夫人要招待的客人了。夫人微微蹙着眉,说道:“你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在这个时候见我?” 兰香屈膝施礼,语声中带着泣音,将莼红的事情说了,末了又道:“还请夫人发发慈悲,请一位大夫来替我们姑娘看一看,耽搁不得了。” 听了兰香的话,韩夫人脸色变了,忙道:“怎会如此?你们姑娘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并没有,无非就是些小厨房做的吃食——还请夫人快些叫人去请大夫吧!”兰香急得跪了下来,对着韩夫人连连磕头。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去陪着你家主子,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韩夫人亲手将兰香扶了起来,末了又扭头对站在一旁的宝儿说道:“你都听到了?快出去叫人吧。” 宝儿点头答应着去了,兰香满脸感激的对着夫人谢了又谢,这又才急急的往回赶,也不知道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一走进屋子,兰香的心便沉了下去。整间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床上湖绿色的褥子红了一大片。躺在那上面的莼红面色白得像是纸一样,紧闭双眼,一声儿也不吭了。守在一旁的小丫鬟急得团团转,看到兰香进来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忙忙的说道:“兰香姐姐,你快来看看,姑娘的样子吓人得紧……” 兰香走到床边细看,发现莼红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此时她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时间流逝得如此的缓慢,时时刻刻都在煎熬着她。所谓热锅上的蚂蚁,也不过如此了。 在兰香焦急的等待中,大夫终于进了门。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的莼红痛苦的呻/吟了一声,身下鲜血急涌。吓得小丫鬟大哭起来,兰香也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周身都被森森的寒意笼罩住了。 莼红的胎,自然是没有保住。大夫摇着头走出来,对坐在外面的韩夫人拱手说道:“……请恕老朽无能为力。” 韩夫人一脸戚容,问道:“大人呢?可有碍?” 大夫迟疑了一下,道:“怕是,难了。” 韩夫人取出绢帕擦拭了一下眼角,道:“为何她竟如此命苦?唉,老爷回来知晓了,不知得有多伤心……” 第79章 莼红终殒命 韩夫人这话说完的时候,停了大半天的雪花, 又开始在天地间飞舞起来。纷纷扬扬, 扯棉搓絮一般, 又洁白又干净,不像这人世间。 白慕庄回府的时候, 带着几分微醺。因为下朝之后和几位相得的同僚到酒楼里喝了几杯,此刻脸上带着薄红, 眼睛却亮得很。迎着漫天飞扬的雪花下马进门,一个人影蓦然冲出来,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兰香。白慕庄将心里的怒气压了下去,问道:“你在这里作甚?我回来了,自然会去看红儿的,却是无需你在这里守着。”说到这里,不禁语气冷了下去。 妇道人家,有时候就是心思太多,有些烦人了。他如是想到。 纷飞的雪花之中, 兰香瑟瑟发抖,脸色泛青,抖着嘴唇声音嘶哑的说道:“爷,快去见姑娘最后一面吧。” “什么?”白慕庄明明听清了对方的话, 可却一时难以理解其中的含义。“你满嘴胡咧咧些什么?是不是我回来晚了, 红儿生气了?” 兰香木愣愣的回答道:“……孩子没有保住, 姑娘也撑不下去了。爷, 快走吧。迟了,或许就来不及了……” 这一次白慕庄终于理解了兰香的话,他猛的伸手拨开她,拔足便朝着莼红的院子那边跑去。因为跑得太急,险些摔倒在雪地之中。直到他喘着气来到那熟悉的院门口,却忽然不敢再迈步向前了。仿佛这一步走下去,有些什么东西,便会破碎掉了。 寒风卷着雪花直往人身上扑,门口挂着的灯笼剧烈摇晃着,光影斑驳摇曳。踏着破碎的灯光,他迈步向前,走进了犹自充斥着血腥味的房间。屋子里其他的人他仿佛看不见了,一时间,眼底只能容纳下床上那气息微弱的女子。 本来是卓尔不群的一朵幽谷里的兰花,落到他手中,他竟然将她养得枯萎了…… 痛苦的闭上眼,又迅速睁开。他缓步走到床边半跪在踏板上,握住她冰冷的手,唤道:“红儿,我回来了……” 接连唤了好几声,莼红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白慕庄心脏一阵抽搐,忙伸手去试探她的鼻息。触/手之间,冰冷一片。他顿时双膝一软,跌坐在地,泪如泉涌。 她竟是没有等到他回来。 哭了一阵子之后,白慕庄抬起衣袖擦干眼泪,问那守在一旁,缩成一团的小丫鬟:“红儿临走之前,都说了些什么,叫了什么人没有?” 小丫鬟结结巴巴的回答道:“就是……一直在喊着娘亲,还有痛什么的……” 白慕庄问道:“没有唤我吗?” 小丫鬟道:“没有。” 闻言,白慕庄不禁呆住了,不多时又道:“红儿想必肯定是唤过我的,兴许你是一时听岔了。” 小丫鬟低下头去,声如蚊呐的回答道:“奴婢心慌意乱的,兴许的确是一时听岔了……” 此时兰香也赶了回来,见莼红已逝,不禁抚床大哭起来,声声如杜鹃泣血。白慕庄不忍再听,便走了出来。外面屋子里,韩夫人正坐在炕上,拿着绢帕拭泪。 白慕庄走到另一端坐下,沉默不语。韩夫人抬起泛红的眼睛看向他,说道:“莼红既无福再伺候老爷,是她没有这个命。老爷也不要太过伤心了,仔细身子。唉,可怜了她腹中那个孩子……” 白慕庄没有说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好好的人,不过大半日的时间就没有了呢?你且将事情经过细细告诉我,不得有隐瞒之处。” 韩夫人闻言,便将事情逐一道来。白慕庄听了,不禁大怒,拍着桌子说道:“怎会吃了一碗粥便坏了身子?一定是粥食有问题!那粥是谁做的,有哪些人经过手,给我查!” 韩夫人道:“粥是她们自己这里的小厨房做的,只有厨娘和兰香两个人经过手。那厨娘我已经叫人抓了起来关在柴房里,就等着老爷回来审讯了。” 听了韩夫人的话,白慕庄的怒气平了些许,对她点头道:“夫人做得很好,多亏有你在。” 韩夫人又拿起绢帕拭擦了一下眼睛,道:“可惜无论妾身再怎么做,都换不回莼红和孩子的性命了。唉,妾身亦知她是老爷最为心爱之人,若是能换得她与那孩子的平安,妾身哪怕少十年阳寿,也是愿意的。可惜造化弄人……” 闻听此语,白慕庄看着韩洁瑛的眼神愈发温和,握起她的手说道:“我白慕庄能得你为妻,真是三生有幸……” 第二日,雪下得又大了些,天气愈发寒冷刺骨,真堪称滴水成冰。可怜粗使下人们,还得一大清早起来扫雪,为众人开出路来。一个个缩着脖子弓着背,看起来跟一只只虾米似的。后花园里面的小池塘,早就结成了冰湖,光滑如镜。假山上结了许多冰凌,奇形怪状,观之不足。 尤二姐生性慵懒,白府又没有侍妾一定得早起去给正室夫人请安的规矩,她更是落得清闲,一直睡到了早膳时辰过后才起了身。屋子里燃烧着三个炭盆,烘得一屋温暖如春。她对镜而坐,自己梳理着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花开忙进忙出的,指使着小丫鬟们端早膳过来。不多时,熬了一夜的小米粥那温暖的香气,便充斥在屋子里面。 随意挽了一个慵妆髻,尤二姐缓步走到饭桌边坐下,对花开说道:“这么大的雪,路又滑得很,你也不必去厨房吃了,就在这里跟我一起用饭吧。” 花开闻言笑嘻嘻的应了一声,便也矮身在一旁坐了下来。先替尤二姐盛粥布菜之后,方才给自己也舀了一碗粥,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在她们这里不管用,当下尤二姐吃了几口之后便开口问道:“那边的事情有什么进展吗?” 花开咽下嘴里的食物,回答道:“闹了一夜,早上老爷和夫人才歇下呢!幸亏今儿个是休沐日,否则老爷熬了一整夜还得去上朝,还不累坏了。” 尤二姐夹起一只三鲜烧麦凑近嘴边,轻轻咬下一口,吃下去之后方才又道:“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说是那厨娘坏的事,她记恨莼红从前无意中害得她闺女没有被挑到大姑娘那边伺候,所以才下了黑手。”花开回答道。 “这种小事,也值得害两条人命?”尤二姐淡淡的说道,“事情的真相,恐怕未必如此吧。” 花开闻言瞪大了双眼,讶然说道:“姨娘的意思是,这事不是那厨娘干的?” 尤二姐笑而不答,道:“后来呢,厨娘怎么处置的?” “据说老爷发了狠,要她偿命。当场便要将她拖出去打板子,打死为止。可是,却被夫人劝住了。说是大张旗鼓的未免惊动了人,让老爷将人交给她,她悄悄的处理了便是。夫人说的话不无道理,老爷便答应下来了。”花开说着叹息了一声,道:“恐怕这个时候,那厨娘已经没命了吧。” “那也不一定。”尤二姐道。 花开问道:“姨娘的意思是?” “看夫人的意思,是要保住这位厨娘的命。看来,她的心还没有黑到底啊……”尤二姐意味深长的说道。 “黑到底……”花开皱着眉思忖了一阵子,而后恍然大悟的惊声说道:“姨娘的意思是,这事,这事是夫人做的?” 尤二姐笑道:“孺子可教。” “那、那厨娘为何要认罪?”花开结结巴巴的说道。 尤二姐道:“厨娘是夫人的人,替罪羊而已。” 花开闻言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碗筷,说道:“夫人为何要如此行事?老爷也不是没有庶子庶女啊!为何偏偏就是容不下莼红……” “大概因为莼红行事太过随心所欲,触碰到夫人的逆鳞了吧。”尤二姐道:“我听说,从前我还没有进府的时候,老爷竟是一月间有二十来天睡在莼红屋子里的。她这样独霸着老爷,叫夫人如何容得下?所以,才要抬了我来跟她唱对台戏。那个时候,多半夫人还没有起要她性命的心思。可偏偏她又怀了身孕,这样一来,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因为这个,便要害人性命吗?”花开心思单纯,从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不禁一时接受不了。尤二姐开导了她几句之后,便也丢开手了。这种事,还得当事人自己想开了才行。想开了的时候,也就是花开长大了的时候。有的时候,人其实不是渐渐长大的,而是一瞬间长大的。 成长难免会伴随着疑惑和痛苦,最后便是接受。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完美。 莼红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所以,丧事办的极为简单。最后,也没有葬进白家的祖坟。白慕庄为她在城外风景好的地方买了一块地下葬,不过数日而已,也就不再悲戚了。 第80章 背主的下场 这一日,白慕庄兴冲冲的来到尤二姐屋子里, 从袖口里取出一只长方形的黑漆描金小匣子, 献宝一般的递给了她。 “是什么?”尤二姐一边问着, 一边伸出纤纤玉手接过了匣子。那双柔荑玉润光洁,连一个毛孔都看不见, 恍若凝脂一般——又戴着一对水色光润绿莹莹的玉镯,愈发映衬的那手像是最完美的雕塑一般, 看得白慕庄一时间发起了呆来。怔了怔之后,他方才笑道:“你且打开来看看,总之是好东西。” 唇角微微勾起,脸上浮着一丝淡笑,尤二姐打开了那雕饰着鹊踏枝的匣子盖。刹那间,只觉得眼前一片珠光宝气。却见匣子里面猩红色的绒布之上,静静躺着一支赤金步摇。上面镶嵌着玛瑙,猫儿眼,还有红蓝二色宝石。尤其正中间一块紫玉,莹润通透, 色泽匀称,那紫盈盈的光辉将绒布似乎都照亮了。真好东西,恍若这繁华盛世一般,富丽堂皇, 叫人见了便心生欣喜。 尤二姐笑意更深, 轻轻溜了白慕庄一眼, 笑道:“这般好的东西, 我怎好戴出去?——不过,还是多谢老爷费心了。”说着,屈膝施了一礼,姿态说不出的好看。 白慕庄双手扶起尤二姐,笑着说道:“你怕戴出去被人说嘴,便只在屋子里戴就是了。”说着声音低低的压下去,又道:“……只戴给我一个人看。” 花开缓步走到门帘之外,正欲掀起那因春天到来而新换上的葱绿色盘锦帘子之时,忽然顿住了脚步。听到帘子里面依稀传来的动静,她的小脸微微一红,便转身走到了门口,放下手中的朱漆托盘,转而拿起了绣绷,开始继续绣那未完成的鸳鸯戏水。秋香色缎子上细细的绣着五彩鸳鸯,碧绿色水纹,还有几丝青柳,看起来极为鲜活亮眼。她一边漫不经心的下针,一边想着心事。忽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喜庆的苹果脸顿时红透了。 看起来白慕庄今日并没有要在这里留宿的意思,里面要了热水之后不久,他便动身离开了。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出院门后良久,花开方才迈步走进了卧房之中。只见尤二姐穿着鹅黄色寝衣披着一件夹棉外衣,正坐在花梨木的梳妆台前,自己动手欲要挽起发髻来。见此情景,花开忙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开始替她梳理发髻。她一边动手,一边低声问道:“姨娘,老爷怎么不在这里留宿?是有什么事吗?” “我哪里知道他的事……”尤二姐懒洋洋的回答着,看到镜子里面映出来的羞红的脸,忽然开口问道:“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花开有些慌乱的回答道:“兴许是刚刚喝过热茶,那水汽将脸蒸红了。” “哦……”尤二姐淡淡的回应了一句,而后又道:“我看你那绣活绣得很鲜亮,是用来做什么的?” 花开道:“我那枕套有些旧了,预备换新的,所以便自己重新绣了一个。” 尤二姐捻起妆台上一支羊脂玉簪子,拿在手里把玩着,道:“鸳鸯戏水?你年纪尚小,绣这个干什么?……难道你有了心仪的人了么?” 花开闻言手一抖,险些将梳子掉落在地,掩饰性的垂下眼皮,岔开话题道:“姑娘的头发生得真好,又黑又亮,滑得跟缎子似的,都不必用头油了……” 尤二姐在镜子里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便也不再继续追问了。只是眼底深处,有一道亮光闪过。 第二日,白慕庄来了尤二姐这里歇息。他过来的时候,恰好遇到尤二姐在净房里沐浴,只有花开在外面——因为尤二姐沐浴时向来不要人在旁边伺候,所以花开才没有在净房里。 见到白慕庄迈步进门,花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迎上去屈膝施礼,娇声说道:“老爷来了,快请坐。姨娘在净房里沐浴呢,一会子便出来。” 听到这动人的娇声软语,白慕庄不禁抬起眼朝着这个以前从来没看进眼里的小丫鬟看过去。一见之下,才觉得开春之后,小丫头也长大了。原本平坦一片的胸脯,也有了起伏的曲线。圆圆的苹果脸儿,也清瘦了些许,开始有了略尖的下颌,那线条还算楚楚动人。但这般清浅的姿色,哪里比得上尤二姐的秾丽逼人?所以他只是略略打量了花开一眼,便迈步走到了暖阁之中,在熏笼旁坐了下来。 见白慕庄无动于衷的样子,花开的眼底不由得闪过一丝懊恼的神色。都怪自己以为老爷昨儿来了今日便不会再来,也没有换一件鲜亮些的衣裳。怨不得老爷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不过,还来得及!思及此,她眼睛一亮,连忙疾步走出堂屋,跑回自己住的倒座房里收拾打扮去了。匆匆忙忙的换了衣裳又擦上脂粉和胭脂之后,她再次快步跑了出来,斟上一盏热茶,端起托盘朝着暖阁那边走去。行至熏笼旁边,看到老爷清俊的侧颜,她的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走过去柔声说道:“老爷,请喝茶。” 听到花开的声音,白慕庄看也不朝她看一眼,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放在旁边吧。” 见白慕庄不抬眼朝自己看,花开不由得有些心急了。再等一会儿,姨娘就该沐浴完毕出来了。想到这里,她忙放下托盘,端起茶盏朝白慕庄那边递过去,道:“这天气进了春还是寒冷得很,老爷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这一次,白慕庄终于抬眼朝着她看了过来。一看之下,不由得愣住了。却见眼前原本清清秀秀的小姑娘脸上擦满了脂粉,白得跟个鬼似的。嘴唇上胭脂又抹得太多,红得像是刚喝了血一般。再配上她身上穿着的极其俗艳的红袄紫裙子,看起来,有些滑稽。看着看着,白慕庄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手指了指她的脸,他说道:“粉擦得太多了。” 刚开始看到老爷笑了花开还正欣喜着呢,此时听到他说的话,脸上的笑便僵住了,表情一时间十分古怪。看到她这个样子,白慕庄更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跟着你们姨娘学一学怎么收拾自己吧,穿衣打扮,也是一门学问。” 这下花开终于忍不住了,丢开茶盏哭着跑了出去。小丫头面子薄,在尤二姐手底下又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今日在心仪的人面前出了一个丑,便觉得是天大的一桩事了。 看着她跑开的背影,白慕庄也没有生气,摇着头说道:“年纪小小,气性倒是很大。” 花开跑出屋子,一口气跑回到自己房间里,扑倒在床铺上大哭起来。越想越是伤心,那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朝外流淌着。 少女情窦初开,在喜欢的人面前丢脸,足够让她伤心难过好一阵时间了。因此当晚她便没有再去前面伺候,躺在床上默默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早上,肿着一双眼睛,懒心无肠的来到了尤二姐房中。此时尤二姐已经起身梳洗过了,正静静的坐在榻上,看着一卷泛黄的书籍。 花开走过去,沙哑着嗓子问道:“姨娘可用过饭了?要是还没有,我这便去厨房端来。” “不急。”尤二姐放下书卷,看向花开,说道:“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花开暗忖,听她这话,莫非老爷并没有将昨晚的事告诉她?想来也是,对自己来说那是天大的一桩事,而对老爷来讲,那不过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罢了。这样一想,她又难免黯然神伤,便站在原地发起呆来,没有开口回话。 尤二姐也不继续追问,只是伸手将一直搁在小几上的一张纸朝着花开推了推,说道:“给你。” “这是什么?”花开狐疑的问着,伸手将那张纸拿了起来。跟着尤二姐她也识了不少字,当下定睛一看,手中这张轻飘飘的纸原来竟是自己的卖身契!当下她悚然而惊,出口问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又开口叫我姑娘了?我还以为,你只会叫我姨娘呢。”尤二姐淡淡的回答道:“卖身契给了你,从前你便不再是我的人了。只要不继续留在我这里,要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 花开哽噎难言,沙哑着喉咙问道:“姑娘为何要如此做?我便是死在这里,也不出去的……” 尤二姐说道:“那便由不得你了。”看她的样子,是铁了心要赶花开走了。 花开见此情景,越发伤心,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带着质问的意思说道:“姑娘为何如此绝情?我们主仆一场,姑娘就半点不念这几年的情谊吗?” 尤二姐的眸子像是浸泡在澄清池水中的墨石,冷静而清灵,看着花开说道:“究竟是谁不念主仆一场的情谊?花开,是我,还是你?” 花开闻言怔愣住了,半晌才嚎哭起来,说道:“莫非就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吗?姑娘,你好狠心!” 第81章 花开成通房 尤二姐轻叹了一声,说道:“好一个恶人先告状。花开, 莫非你觉得, 你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因为这一世所处的情况不算复杂, 她便没有对身边的人下忠诚符。没料到,一时不察, 身边竟然出了花开这样一个人。她犹记得花开刚到她身边的时候,天真懵懂, 十分可爱。却没想到,如今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花开泪流满面,泣声说道:“……姑娘,反正老爷已经有那么多的侍妾通房了,姑娘又何必在意多我这一个呢……”说到底,她居然还有责怪尤二姐不大度的意思。 尤二姐都快要被她给气笑了:“老爷要多少女人我是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是,你原是我的人,觊觎他,便等同于背叛。花开, 你明白吗?” 见尤二姐没有收回卖身契的意思,花开哭求了一会儿之后,便也只得罢休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挽着一个青布包袱走出院门, 她一时彷徨起来, 不知该何去何从。回家去吗?她的父母能卖了她第一次, 便能卖了她第二次。对那个已经记忆模糊的家, 她早已没有任何感情了。既然如此,她能去哪里呢…… 踟蹰了一阵子之后,花开咬咬牙,朝着外院那边疾步走去了。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之后,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紧接着便拔足飞奔进屋子里,对尤二姐气喘吁吁的说道:“姨娘,刚才,奴婢看到花开姐姐朝外院那边走去了。不找人拦着她吗?” 尤二姐诧异的看了这个名叫桃香的小丫头一眼,失笑道:“我并没有让你去打探她的行踪,你怎么想到如此行事的?” 桃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这都是奴婢一点子小心思,担心姨娘,所以才自作主张去看的。还请姨娘不要见怪。”说着,便深深的福了下去。 尤二姐摆手说道:“你做得很好,不必请罪。” “多谢姨娘宽宏大量。”桃香满面感激之色,又道:“不去将花开姐姐追回来么?看她的样子,恐怕,是去找老爷去了。” 尤二姐淡淡的笑道:“随她去罢。” 桃香道:“若是,若是老爷真的纳了她,那可如何是好?” 尤二姐看了桃香一眼,道:“昨晚的事应该还没有传开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桃香觑了觑尤二姐的脸色,方才回答道:“……其实,花开姐姐的心思,平常,我也略微看出来了一些……” 尤二姐闻言失笑道:“倒是我太大意了,这般昭然若揭的事,我却到现在才知道。真真是白长了一对眼睛珠子。” “哪里是姨娘的不对呢?不过是花开姐姐平常在姨娘面前掩饰得好罢了——姨娘,此时若是再不追上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尤二姐道:“让她去找老爷好了,以她的资质,就算老爷能新鲜几天,又能保持多久呢?到最后,不过便是默默无闻的淹没在这大宅子里面罢了……” 桃香想了想,又道:“其实,既然昨天晚上老爷都没有留下她,那今天也很可能不会要她的。到时候,除了离开这里,她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尤二姐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她可是因为此事被我撵走了,若是老爷一时怜香惜玉的心思发作,就此留了她,也未可知。” 桃香道:“倘若老爷留下她,岂非、岂非不给姨娘面子?” 尤二姐笑着轻轻溜了桃香一眼,那无意的一丝秋波看得桃香这个同性都心跳快了一拍,不由得更加佩服对方了。只听她说道:“老爷是一家之主,这一家子人都是围着他转的。就连夫人的面子他都可以不给,更别提我这个妾室了。”说着,她端起旁边菱形洋漆小几上搁着的珐琅粉彩茶盏,揭开盖子轻轻的啜饮起来。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有些疑惑的。看这情形,老爷对自己宠而不爱,夫人的位置稳稳当当。大能所指的前程,怎么看起来一片渺茫啊?莫非是要她自己动手吗?可是要她去伤害无辜的人,她哪怕作为非人类,也是下不了手的。所以若是要她对韩洁瑛做些什么的话,她是肯定不会如此行事的。何况结了这般因果的话。对她的修行和心境也是有不利之处的。为了做个任务而已,真的是犯不着。 那么,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继续刷白慕庄的好感度,以及接着等待下去了。 另一边,外院白慕庄的书房之外。 挽着包袱的花开来到书房外面,欲要进门,却被看门的小厮给拦住了,死活不让她进去。花开求了又求,他只是摇头:“老爷的书房重地,后院女眷哪里可以随意进出?快快离开!” “这位大哥,求你替我通禀一声吧……”花开怎肯轻易放弃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下便流泪继续哀求着。 小厮不耐烦的说道:“老爷进去的时候说了,这个时候他需要静心,谁来了都不见!你当你是什么人,这般特殊?” 花开无法,只得站在一旁等候着。小厮见她不再歪缠,便随她去了。这几日倒春寒,天气冷得异常,花开只穿着夹层的衣裙,站在外面被冷风一吹,不多时便冻得面青唇白,看起来十分可怜。 若是就这么等上一整天,花开绝对会大病一场。幸好,将近午时的时候,白慕庄便出来了。 一见到他的身影,花开便疾步迎了上去,哀声唤道:“老爷……” 看到花开,白慕庄不由得一愣,随即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花开闻言忙跪了下去,抽泣着将自己被撵出来的事说了一遍。听她说完,白慕庄竟然笑了,说道:“二姐儿就是爱吃醋,既如此,你便离开就是了。成为了自由身,不好吗?若是身上没有路费,去账房支取十两银子,就说是我的意思。” 花开哪里肯就此离开,见白慕庄没有要留下自己的意思,只得主动开口:“……老爷,花开无处可去,离了这里,又能如何呢?若是遇上歹人,岂不是将一生都葬送了?还请老爷可怜可怜花开,将花开留在身边伺候吧!哪怕是做个粗使小丫鬟,花开也心甘情愿……”说完,便重重的磕下头去。额头触碰到石板地面又冷又硬,心里十分的忐忑不安。 是成是败,便在此一举了。 回忆起从前观察到的尤二姐的神态,她抬起头来,抿着嘴唇,微蹙眉头,斜着眼儿朝着白慕庄看过去。此时她的脸色因为寒冷而显得极其苍白,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态。再加上眼眶里充斥着晶莹的泪水,看起来,倒也有几分动人之处。看了看她,白慕庄心中微微一动,像是被一只手轻轻的挠了一下,痒酥酥的。 不过是一个小丫鬟而已,既然想要,留下便是了。 思及此,白慕庄弯腰将花开扶了起来,调笑道:“哪里舍得让你做粗使丫鬟?——便是从前你还在二姐儿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受过那种苦楚的。” 闻言,花开喜笑颜开,看着白慕庄满眼感激和仰慕之色:“多谢老爷,花开以后一定尽心伺候老爷……” 对于花开的神情白慕庄很是受用,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温柔:“以后,你就留在外院伺候吧。” “是,老爷。” 花开留在外院伺候的消息,不多时便传进了后院之中。知道了此事的尤二姐无动于衷,自顾自的坐在熏笼旁翻看着一卷闲书。在一旁斟茶倒水的桃香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姨娘,此事……你就毫不介意吗?”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尤二姐双眼犹自停留在书页上,回答道:“你知道在外院伺候的通房丫鬟,还有一个别名是什么吗?” 桃香不解:“是什么?” “家伎。”尤二姐说道:“所谓家伎,是可以拿来招待客人的。这样的身份,即便是不小心有了身孕,家主也是不会认的。你说,花开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她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原来如此!”桃香终于恍然大悟,不由得十分感叹。“花开姐姐要是一直留在姨娘身边老老实实的伺候就好了,以姨娘的心胸,将来一定会替她备一份嫁妆,好好的送她嫁个好人家的。如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尤二姐闻言似笑非笑的看向桃香,说道:“这样的前程,可是你想要的么?” 桃香坦坦然然的说道:“这正是奴婢最大的心愿呢,奴婢若是忠心耿耿别无所求的伺候姨娘,姨娘可愿意许奴婢一份这样的前程?”说着,便跪了下去。 不怕她有所求,就怕她无所求。更何况,这个愿望十分合情合理。尤二姐笑着伸手将桃香扶了起来,道:“你若是真做到了你所说的,自然能如你所愿。” 第82章 夫人渐失宠 随着尤二姐外貌的日渐丰盛,白慕庄是越来越离不开她了。在加上她知情识趣, 渐渐的, 原本的宠多于爱, 变成了爱多于宠。唯一的遗憾之处,大约便是她始终没有身孕了。不过尤二姐自己并不在意, 白慕庄略微提了两次要给她找个妇科圣手看一看,均被她拒绝之后, 他也就不再提起了。反正,他已经儿女双全。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尤二姐曾经入过荣国府的事,她早已经找了个机会跟白慕庄说了。对此,他并不是很在意。反正也不是正妻,不是什么要紧事。如果换了是个自己不甚喜爱的妾室通房,他也许会找个机会将人给打发出去。但尤二姐是他心爱之人,叫他如何舍得?在心里稍稍纠结了一阵子之后,便也就丢开手了,照旧宠爱着她。 这一日, 尤二姐正在院子里晒着春日暖阳做针线,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抬眼一看,却是满脸兴奋之色的桃香。她疾步走到尤二姐身边, 开口说道:“姨娘, 外院出事了!” 桃香什么都好, 唯独一样, 热爱八卦事业。难得人家有个爱好打发时间,尤二姐也并不去说她,由得她去了。此时便笑着问道:“包打听,你又打听到什么事了?” “是花开,她出事了!”桃香说道,“听说昨晚老爷命她去招待一位客人,大约当时两人都喝醉了,花开并没有发现身边的人不是老爷。今儿个一早在陌生男子的身边醒来,花开大惊之下便闹出事来了。”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嗓子,道:“据说她对着那位客人又骂又打,惹得人家大怒。老爷得知之后,脸都青了,气得不行。这不,将花开打了二十板子,现在已经关进柴房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放出来。即便放出来,想来她也没法子再继续留在老爷身边了。” 尤二姐将手中的长针扎进朱红色的绸缎里面,沉吟了一下之后说道:“她对老爷倒是一片真心,可惜,真心未必能换来真心。在老爷眼里,她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可不是吗?”桃红道,“她就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才落得这个结果。老爷如此多的侍妾通房,除了去了的那位莼红姑娘和姨娘你,奴婢看他并没有将谁真的放在心上过。” 尤二姐笑了笑,继续低头刺绣,不再言语了。眼看着朱红缎面上一幅鲜活的鱼戏莲叶图即将成型,眼前这事,可比其他事重要多了。 京城的春天似乎特别的短,还没立夏,天气便一天天的热了起来。怕热的人家里,冰盆都已经摆上了。而白府则是到了六月份的时候,才开始用冰。妾室屋子里是不能用的,唯独尤二姐这个贵妾,被特许了可以用冰。也不知道韩洁瑛到底是格外看重她,还是想孤立她。不过无论是出于哪一种心态,尤二姐都不在意便是了。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一天傍晚,白慕庄刚刚来到她院子里,屁股还没坐热,便有小厮来禀报事情了。见那小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白慕庄不耐烦的说道:“有话直说就是。” “是,老爷。”小厮忙道:“从前伺候过莼红姑娘的兰香,想要求见老爷。” 自从莼红去世之后,兰香便向白慕庄求了自己的卖身契,离开了白府。如今却又找上门来,不知所为何事?回想起从前莼红的轻颦浅笑,以及那个没见天日便夭折了的孩子,白慕庄心中一阵酸痛,不由得站起身来说道:“既如此,我便去见她一见吧。” 送走白慕庄之后,桃香在尤二姐耳边低声说道:“姨娘,要不要我悄悄的去打探一下?” 尤二姐眼角瞥见桃香一脸的跃跃欲试,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若是想去,便去吧。” 桃香答应着,兴致勃勃的去了。尤二姐笑着摇了摇头,回到原位坐下,继续一个人下着未下完的棋局。 桃香这一去,便去了好长的时间,一直到夜色已深,方才回转。她兴奋得双眼似乎都在发着光,走到尤二姐身边匆匆说道:“姨娘,出大事了!” 尤二姐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呵欠之后方才问道:“能有什么大事?”日光之下,无新事也…… 桃香道:“姨娘不知,兰香这次,在老爷面前捅破天了!原来啊,当初莼红的死根本不是什么下人携私报复,竟是夫人下的手!” 尤二姐的眼睛似乎睁得大了些,问道:“她这样说,老爷就信了么?不会吧?” 桃香道:“兰香自然不是空口说白话的,她这次可是准备充分,带着证据来的!具体是什么,奴婢没有探听到。只听说,老爷勃然大怒,在书房里砸了满地的碎瓷片呢!而后,便冲出书房,跑到夫人屋子里去兴师问罪了。正院那边奴婢不好过去,后来究竟如何,奴婢却是不清楚了。” 后来的事情,渐渐的也就满府皆知了。不知道兰香到底是掌握了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使得白慕庄对韩洁瑛害死了莼红的事深信不疑。虽然没有将她怎么样,却很少踏足正院了。要么便睡在前院,要么便在尤二姐这里歇宿。韩洁瑛一天天的消瘦下去,虽然依旧撑着出来主持家务,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少了。本来她生得便只能勉强称作清秀,再加上心情郁结,形容消瘦。如此一来,外貌更是不能看了。不过半年的时间,便好像足足老了十岁一般。如此恶性循环下去,白慕庄愈发不乐意见到她了。若非必要,绝不踏足她的房间半步。 男人绝情起来,可比女人要厉害得多。一朝翻了脸,多少年恩情都可以弃之不顾。 韩洁瑛似乎对于白慕庄也死心了,只一心教养白斐打理家务,也并不去花心思笼络他。也许她自己也清楚,本来白慕庄对于她就只是敬重而并无爱意。如今连敬重之情都消失无踪,那么他们之间,也就只剩下一点子结发之恩了。也许仅仅就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恩情,在岁月中消磨着消磨着,渐渐的也就会不存在了。 这一日恰逢休沐日,白慕庄忽然来了兴致,欲要去郊外踏青。不想带上韩洁瑛,想了想,他便令人告知尤二姐,叫她准备准备,跟他一起出门。整日待在后宅里也有些闷人,尤二姐倒是乐意出去走一走的。 拾掇一番之后,尤二姐便带着桃香来到了前院。白慕庄正一边饮茶一边等着她,见到她来得如此之快,眼里不由得微露诧异之色,笑道:“我只道女眷出门都是麻烦得很,衣裙首饰换了一套又一套,没想到二姐儿你竟然来得这般快。” 尤二姐笑着回答道:“恐怕老爷等得急了,所以不敢耽搁。”其实,是她自己懒得收拾,不过随便捡了一套可以穿出门的衣裳便出来了。 白慕庄细看她,却见她头上挽着简单的如意髻,戴着一套赤金镶嵌猫眼石草虫样式的头面并配套的鬓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首饰了,看起来十分干净利落。身上穿一件杏子红的杭绢镶边上衣,并一条月白色百花裙,腰上一枚双鱼碧玉佩压裙。整个人看上去亭亭玉立又清爽怡人,就像春日早晨刚开的一朵玉兰花。 白慕庄站起身来,微笑着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而后率先朝外面走去。尤二姐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 待到来到黑漆酸枝木马车旁边,尤二姐见白慕庄只带了两名小厮,便开口说道:“老爷只带这两个人吗?可够伺候的?” 白慕庄道:“人多了繁杂得很,哪里像是踏青?” 闻言,尤二姐便对桃香说道:“你也回去吧,我独自去便行了。” 桃香答应着,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方才转身回了院子。 白慕庄和尤二姐坐马车,那两个小厮骑马跟着,渐渐的出了城门,来到了京城郊外。此时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遍地新绿,景色宜人,二人一路上观之不足,心情变得非常好。 白慕庄此次乃是随性而为,并没有具体要去的地方。便由着车夫随意的驾着车,看哪处风景好,便往哪处去。当马车行至一条比较窄的黄土路上之时,忽然对面尘土飞扬,一匹黑马飞奔而来。马上骑士扬着鞭子,一叠声的叫着快快让开路。但这条路窄得很,一时间哪里让得开?因此当黑马来到依旧占了大半道路的白家马车旁之时,那骑士似乎十分恼火,便扬起鞭子来,狠狠的给了拉车的马一鞭子。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拉车的白色骏马长长的嘶鸣起来,扬起蹄子就飞快的朝前跑去。另外一匹马也跟着惊了,随之狂奔起来。车夫想要勒住惊马,却哪里能勒得住?不多时,便被甩了出去,滚落在道路旁边的草地上。只能眼看着马车绝尘而去,一路狂奔向山岭。 第83章 终结尤二事 马车之中,白慕庄和尤二姐两人跌成一团, 在车厢里撞得头昏脑涨。尤其是白慕庄, 不慎被茶盏砸中脑门, 一时间头破血流,十分狼狈不堪。而马车还在继续朝着山上奔去, 那两匹马不跑到力竭,看样子是不会停下来的。 白慕庄的情况比尤二姐还要糟糕一点, 再加上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多时便神智不大清醒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尤二姐倒是不担心,大不了,动用妖力就是了。虽然说能不用就尽量不要用,但若是这具身体都要面临生命危险了,到那个时候自然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 就连尤二姐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还没有等两匹惊马跑到力竭,马车就骤然停了下来。只因马车已经来到了道路尽头——一片悬崖峭壁之上。两匹马儿嘶鸣着想要停下来,可是一时间哪里停得住?顿时, 马儿并马车都翻出悬崖,齐齐掉落下去。可怜了它们,眼看就是性命不保了。幸运的是,马车翻出悬崖之时, 尤二姐并白慕庄两个人都滚落了下来, 尤二姐在前, 白慕庄在后。尤二姐眼疾手快, 一伸手便抓住了生长在崖上的一棵小树。紧跟着再一伸手,捞住了眼看就要跌落悬崖的白慕庄,握住了他滚烫的手。 被冷冷的山风一吹,白慕庄清醒了过来。当他看清自己目前所处的情形之时,先是大惊失色,而后便绝望了。只因拉住他的是尤二姐,一个妇道人家。她能有多大力气拉住一个成年男子?恐怕只一阵子,便坚持不住了。思及此,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一丝血色都没有了。他垂下头,看向雾气弥漫的深不见底的山涧,不由得暗暗叹息。还有那么多的抱负没有实现,却眼看就要绝命于此了。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尤二姐还是拉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又过了一会儿,她依旧牢牢的抓着他的手,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但是白慕庄能够感觉到她的手在剧烈的颤抖着,显然已经竭尽全力。 他十分感动的看着上方满头冷汗的女子,暗忖患难见真情。没想到,尤氏对自己,竟然如此的情深意重。“二姐儿……”他喃喃的念出她的名字,心脏咚咚的沉重的跳跃着。从没有过的感觉,笼罩住了他。正感动着,忽然他看见一滴鲜血骤然落下,滴在他的脸上。仔细一瞧,却原来是尤二姐抓着树枝的手底下,渗出了血液来。想来是因为树皮太过粗糙,将她的手给磨破了。 受伤了,她还能继续坚持下去吗?白慕庄又忧又惧又喜,各种滋味在心中翻腾着,复杂得他自己都觉得不敢置信。原来,自己还能有这般的心情。真可以说是,一瞬间将七情俱已昧尽…… 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一滴滴的尽数滴落在白慕庄脸上,将他一张脸染成了血色。他的泪也涌了出来,哽咽着喊道:“二姐儿,你……” 我能得你,今生何其有幸? 其实,此时的尤二姐,远没有像是白慕庄想象的那么吃力。这具身体不过是个弱质纤纤的娇柔女子,哪里能有力气支持这么久?不过是因为尤二姐暗自动用了一丝妖力,所以才撑到了现在罢了。手底下拉着一个大男人悬挂在山崖上的她,其实目前的感觉就只是无聊而已。 那两个小厮,怎么还不来啊?不过,再拖一会儿也好,她可以好好的刷一刷白慕庄的好感度。天赐的良机,不抓住可惜了。 时间慢慢的过去,山崖上挂着的两个人一直挂在那里,衣襟裙摆在山风中猎猎晃动着。白慕庄的眼睛已经被泪水和血水糊住了,使得他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只能感觉到紧紧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颤抖的,有力的,做到了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的生死存亡,全部系在这只手上。明明纤弱到似乎吹弹得破,却偏偏成了维系住他生命的全部依靠。 这就是爱的力量么……他迷迷糊糊的想起,从前曾听人说,在乡间有位农妇,在房屋垮塌压住自己的孩子的时候,竟然凭借一己之力,抬起了几百斤的房梁,将自己的孩子救了出来。事后再叫她去试,她却根本再无法将那房梁抬起来一丝一毫。 这就叫做奇迹的力量,因爱意而生出。 我白慕庄何德何能,今生竟能得到如此深重的情爱……他的身体被山风吹得冰冷,心却滚烫着,剧烈的跳动着。在这般复杂的心情的催动下,他的身体终于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他模糊的想到,能这样死去,似乎也很不错…… 几乎就在白慕庄昏厥过去的同时,那两个小厮终于赶了上来。看到眼前这情形,唬得几乎从马上跌落下来。等到他们七手八脚的将尤二姐和白慕庄拉上来的时候,看到自家老爷一头一脸的血,又唬得几乎瘫倒在地。看着这两个没出息的,尤二姐几乎要笑出来了,开口说道:“老爷无事,只是先前在马车里被茶盅砸到了。他脸上的血,全部都是我手上流下去的。”说完,便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展示给他们看。 见此情景,两个小厮这才松了一口气,神魂归位了。当下两人便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抬起白慕庄朝山下走去。其中一人看向尤二姐问道:“姨娘,可还能走路吗?” 尤二姐点了点头,道:“无妨,受伤的是手,又不是腿脚。”于是,四人便朝着山下走去。商议着留下一个人陪着白慕庄和尤二姐,另外一个人则回去报信。幸好走到官道上的时候,便遇到了熟识的人家出来踏青之后要回城了,当下便省去了报信的功夫,坐上人家的马车朝着京城中行去。众人听小厮说了当时看到白慕庄和尤二姐两个人的情景,不由得交口称赞尤二姐,十分感佩。看她的眼神,再不像是看普通妾室了。 这样的女子,真可以载入“列女传”了。 经此一事之后,白慕庄跟尤二姐之间的相处情景,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对她的那种敬重和爱意并存的态度,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尤二姐勇救白慕庄的事迹不久之后便在京城中传扬开来,就连宫中,都听到了这件事。后来,太后还赏赐了她一些东西,以此表彰她的义勇。尤二姐在白府的地位因此稳固至极,只要她不犯什么大错,恐怕就算是主母也不能将她如何了。这样一来,韩洁瑛如何还能坐得住?她深恨自己有眼无珠,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结果,竟是将老爷越推越远,将自己弄到了如此尴尬的位置。她因此深恨尤二姐,出了两次手,想要陷害她,却都被她轻轻化解。如此一来,却使得白慕庄跟她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了。 明媒正娶的当家太太,虽然老爷极其不喜了,却也不是轻易动得的。尽管如此,韩洁瑛的地位,依旧稳当着。使得她终于被休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白慕庄深恶她,自然不肯为她的家族起复而出力。她为了她的家族,竟然与白慕庄的政敌暗中来往,偷取了他的重要书信,险些置他于死地。如此一来,叫白慕庄如何再能容她?查清楚事情经过之后,一纸休书,将她休回了娘家。 “既然你为了你的娘家背叛我,那便回你的娘家去吧。”白慕庄看着她,语气冰冷的说道。 韩洁瑛没有哭也没有闹,弯腰捡起被白慕庄掷在地上的休书,挺直背脊,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白慕庄在她背后说道:“你的嫁妆,你尽可以带走。” 韩洁瑛的步子只微微的顿了一下,紧接着便毫不留恋的离开了外书房,朝着正院走去。当天,她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所有嫁妆,毫不留恋的离开了白府,出了京城,朝着家乡的方向行去了。 白府没有了主母之后又过了约莫半年的时间,尤二姐便被白慕庄亲自送出了白府,回到了她娘家的小院子里面。三日之后,大红花轿停在尤家门前,一身大红喜服蒙着盖头的尤二姐被喜娘搀扶着,坐上了花轿,再次抬着她朝着白府而去。 “我要给你一个不逊于他人的婚礼,明媒正娶的娶你进门,做我白府的当家主母。”送她离开之前,白慕庄是这样对她说的。 白慕庄儿女双全,尤二姐即便是再不为他生育,也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何况若不是有她,他早就没命了,不是吗?而韩洁瑛,相信即便没有她尤二姐,她与白慕庄,还是一样会闹到这个地步的。所以,她也谈不上欠了她什么。 时间如同流水一般匆匆而逝,又过了十年之后,白慕庄终于入阁拜相,权倾朝野。那一日,尤二姐感到冥冥中一股属于原主的怨气,终于消散殆尽。 这一次的任务,完成了。 下一个委托人,又会是谁呢? 那姑娘面若银盆,眼若水杏,眉间萦绕着一股郁郁不得志之色。她说:“吾名,薛氏宝钗。” 第84章 宝钗的心愿 这一次,小红换了世界还没睁开眼睛的时候, 那名叫薛宝钗的委托人的语言犹在耳边回响着:“我不想再跟贾宝玉有什么牵扯, 我想要哥哥好好活着, 改邪归正。我还想要薛家,在我们兄妹手中发扬光大, 不再败落。” 没有提到婚姻之事,不需要嫁人。很好, 少了一桩麻烦事。就是不知道,此时她的人生已经走到哪段路上了?若是已经嫁给贾宝玉了的话,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整理了一下脑海里的记忆,薛宝钗长出了一口气。很好,这个时候,大家方才刚刚搬进大观园,一切都还来得及。只是,薛家借给王夫人用来修园子的三十万两银子,怕是要打了水漂了。 其实,此事也不能完全怪到王夫人头上。若不是薛家垂涎着贵妃弟弟的正室夫人位置, 哪里会如此轻易的就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给她呢?此事是薛姨妈一手处理的,甚至连张借据都没有让王夫人签!这样一来,似乎连去打官司,都没有胜出的希望了。也罢也罢, 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好了…… 睁开眼睛, 眼前出现的是朴素的青纱帐, 身上盖着的亦是普通的素色棉被。这便是从前那位颇有心机的薛宝钗的喜好吗?非也, 其实原主并非真的不爱奢华,如此行事,不过是为了不让人轻易看出自己的喜好罢了。年轻轻轻的小姑娘,活得忒累!现在换了她来,那就不一样了。 掀起被子,自行换了衣裳走出那雪洞一般的房间,薛宝钗一出门,便闻到了馥郁的芳香。那便是蘅芜苑里栽种的各色异草散发出来的味道了,闻起来十分的沁人心脾,使人精神都随之一振。此时并非清晨而是午时,想来,适才是在午睡。 薛宝钗正打量着院子里面的景色,忽然月洞门外姗姗走来了一位身形娇小,面容美丽的女子。尤其是眉间一颗观音痣,十分惹人注目。却原来,是薛蟠的爱妾香菱,原名甄英莲的那位苦命女子。 看到她,薛宝钗便想起了她原本的命运轨迹,十分可怜。现在自己是肯定不会坐视薛蟠娶那个名叫夏金桂的搅家精的,那么,薛蟠的正妻人选与其再去挑挑拣拣,还不如,就是这位甄英莲吧?说起身份来,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呢。配一个薛蟠,那是绰绰有余了。况且,薛蟠未娶妻之前,对香菱虽然说不上有多好,却也不算差。待到她有了正妻的身份,想必,在薛家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的。 不是不想送香菱回家,只是,现在她已经没有家了不是吗?家里的房子被火给烧光了,父亲又出了家。只剩下一位母亲,还不知身在何方。或许等以后腾出手来,可以试着帮她找一找母亲的下落…… 与香菱说了几句话之后,薛宝钗便进了薛姨妈的屋子,要与她商量一下离开荣国府的事。此事越早办越好,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便陷得越深,到时候,愈发难以脱身了。自然,没有一个好的理由,薛姨妈是不会轻易答应这件事的。总之,先试试看吧。 进了屋,薛姨妈正坐在炕上做针线,见到宝钗过来,忙叫她到身边来坐。薛宝钗故意做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就等着薛姨妈来问。果然,薛姨妈很快就看出女儿沉郁的心情,开口问道:“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明明上午还是好好的,一个午觉睡起来,如何心情便差了呢?” 薛宝钗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间,竟然落下泪来。从不轻易流泪的人一哭起来,比常常流泪的人哭起来效果要好得多。如此一来,薛姨妈竟有些慌了神,连连追问。薛宝钗抽出袖口里掖着的葱绿色手帕擦了擦泪,说道:“女儿午睡时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后犹自心悸,因此忍不住落泪。” 闻言,薛姨妈拍了拍胸口,笑了起来:“你可吓死母亲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儿啊,梦都是假的,再可怕也不会成真,你不要放在心上。不如,去怡红院坐一坐,跟宝玉聊聊天,排解一下吧。” 闻言,薛宝钗一时间觉得简直无言可对了。还想着把她跟那块破石头凑在一块儿呢?照她说,以那块石头那样的性子,就该找个男人管着。用她曾经去玩耍过的某个世界一些女孩子的话来说,应该给贾宝玉配一个鬼畜攻,他才知道厉害…… 将跑偏了的思绪拉回来,薛宝钗道:“母亲,梦境并非真实,这女儿也清楚。可是,适才那个梦实在是太可怕了,简直就像是真的发生在眼前一样,实在吓得我不轻。” 薛姨妈道:“既如此,你便将你梦见的事情告诉母亲,说出来了,就没事了。” 薛宝钗点点头,开口说道:“女儿先是梦见自己,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做了姨母的儿媳妇。可是,就在成亲的同时,林妹妹她,吐血而亡了。宝玉则是傻了,整日痴痴呆呆的,十分不像话。后来好不容易正常了,可偏偏,荣国府又出事了!先是他们家的贵妃娘娘薨逝,紧跟着又被抄了家。偌大的一个家族分崩离析,毁于一旦。而贾宝玉在这个时候非但没有承担起家族起复的重任,反而因为吃不了苦,跟着一个癞头和尚出家了。留下女儿一个人带着孩子苦度时光,很是可怜。——梦做到此处便醒了,醒来时,女儿脸上犹有泪痕,十分后怕。” 薛姨妈哪里肯相信眼下看来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的荣国府会落到那个地步,不由得笑道:“我就说梦都是假的吧?荣国府这般荣宠,哪里会被抄家?你呀,就是心思太重了,所以才会梦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未必吧?”薛宝钗道:“女儿犹记得,荣国府被抄家的其中一个罪名,是二太太和凤姐姐在外面放印子钱,我只问母亲,可真有此事?” 听了这话,薛姨妈被唬了一跳,忙起身看了看门外,方才又回转来,嗔道:“你是在哪里听说的这些话,可不要再说了!” 薛宝钗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看着薛姨妈说道:“母亲吓得这样,看来,我梦见的,是真的了。” 薛姨妈狐疑的看着薛宝钗,道:“真是你梦见的,不是听人说起的?” 薛宝钗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真是我梦见的。母亲,既然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其他的事,也很有可能真的会发生!依女儿看,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荣国府吧。我们家在京中也不是没有旧宅,何苦非住在这里不可?难道真的留在这里,陪着贾家的人一起坠落深渊吗?” 薛姨妈迟疑着说道:“就因为一个梦而放弃荣府,这、这也未免太过儿戏了。女儿啊,我们还是看看再说吧……” 薛宝钗知道一时间是没有法子说服薛姨妈的,只得暂时放弃。几天之后,薛姨妈再次看到薛宝钗时,神色异常,眼带惊惶之色。其中缘由薛宝钗心知肚明,但还是开口问道:“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薛姨妈紧紧抓住薛宝钗的手,身子都在轻微的颤抖着,说道:“女儿啊,昨儿个夜里,我、我竟然做了一个、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梦……” 薛宝钗故意做出大吃一惊的神色,道:“怎会如此?莫非,这是上天在警示我们?” “难道,真是上天在警示我们么……”薛姨妈紧抓着薛宝钗不放,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女儿,我们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薛宝钗还没开口说话,忽然薛蟠面色怪异的进来了。刚一进门,就粗喉咙大嗓子的嚷嚷道:“母亲,妹妹,你们说奇不奇怪?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竟是梦见了咱们的将来……”说着,便将他的梦说了一遍。其中情节,与薛宝钗和薛姨妈所做的梦是一样的。更多了一样,他梦到了自己的下场。从前打死人的事再度被翻出来,于是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午时三刻,鬼头刀下,了结一生。薛蟠没有注意到母亲和妹妹煞白的脸色,兀自啧啧称奇道:“那梦真是仿佛就发生在眼前似的,我还记得,脑袋被砍下来的那种感觉。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刹那间天旋地转——” “别说了!”薛蟠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薛姨妈厉声喝止了。他诧异的看向自己母亲,却见她颤抖着嘴唇,大声说道:“搬家,我们立刻就搬家!” 薛蟠不解,说道:“却是要搬去哪里?在这里明明住得好好的……”他在贾府家学里过得是如鱼得水,自然不愿意离开了。 薛宝钗自然知晓薛蟠的想法,当下便将母子三人做了同样的梦这种稀奇事说了一遍,而后又道:“发生这种百年难遇的稀奇事,我们自是不能再等闲视之了。哥哥,这是上天在警示我们薛家呢!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梦里发生的那些事,便会在现实中逐一发生。哥哥,你也不愿意落得那个结局吧?” 第85章 宝钗治薛蟠 宝钗的话音刚落,薛蟠便似乎再次感受到了梦中被砍头的那种感觉, 当下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讪笑道:“不至于吧……” “哪有什么至于不至于的?”薛姨妈开口了, 难得的强硬了一回,“今天就派人回去收拾房子安置家私, 回头我便跟你姨妈告辞去。”看到薛蟠似乎想要说什么,她冲着他摆了摆手, 又道:“搬走这事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将来你还要娶妻呢!总不能就连娶妻的时候,还在别人家里办喜事吧?” 见母亲和妹妹都铁了心要搬,薛蟠只得罢休了。转念再一想,哪怕是搬出去了,他照样可以继续借着上学这个理由在外面鬼混。如此一想,他也就不再介意搬家的事了。可怜他哪里知道,自家妹妹从搬家之后开始,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得自己叫苦不迭呢…… 安排家人回去收拾房子的事交给了薛宝钗, 薛姨妈自己换了一身衣裳,来到了王夫人房中。闲谈了几句之后,薛姨妈便开口说起了要回去的事。闻言,王夫人大吃一惊, 道:“怎的突然想起要走?莫非是这府里有人慢待了你们?他姨妈只管告诉我, 看我不揭了他们的皮!”说着, 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 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厉色。 薛姨妈忙道:“并没有人慢待我们,只因蟠儿年纪已经不小了,眼看便要说亲。再不回去,难道要在这府里成亲吗?说出去忒不像话了。” 薛家的家底还厚得很,修建大观园只挤出了他们家三十万两银子,王夫人哪里舍得放他们走?当下便苦留不休。然而一向遇事有些爱举棋不定的薛姨妈这一次要走的心思却是坚定得很,王夫人白费了许多嘴皮子,还是没能留下薛家人,心里恨得要滴血,手上的佛珠串儿差点被她自己给扯坏了。直到最后她再一次的提起金玉良缘,薛姨妈在犹豫了一阵子之后,还是委婉的说道:“此事眼看着难以很快便有个定论,成与不成,与我们留不留在这里,想来并没有一定的关系吧?”言辞之间,竟然远没有从前那么热切了。惹得王夫人暗暗纳罕,不知道薛家人这是抽了什么疯。不由得,她又在心里将那害得她不能如愿以偿的一老一小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她们明天就入土才好。 搬家这件事繁杂得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要费上一番功夫。好容易所有事情都办好了,薛宝钗又治了一桌酒席请园子里的姐妹们,众人又做了一次诗会,而后洒泪而别。自然,真正落泪的,其实只有贾宝玉一个人而已。看着他恋恋不舍的拉着自己的衣袖,薛宝钗不由得将视线移到林黛玉那边。果不其然,明明黯然神伤,却仍强撑着。叫人看了心里好不怜惜。敷衍了贾宝玉几句将他哄走之后,薛宝钗拉着林黛玉,找了个僻静地带,看着她说道:“如今我是回家去了,你可怎么办才好呢?” 林黛玉闻言眼圈儿瞬间一红,低下头撕扯着团扇柄上系着的水绿色穗子,说道:“能怎么办呢?无非继续在这里蹉跎罢了。” “好妹妹,话不是这样说的。”薛宝钗握住她的手,说道:“事在人为。你将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焉知他的心上却是系着无数漂亮女儿呢?再加上二太太对你……即便将来能够如愿,你觉得,在这里能有好日子过吗?一旦老太太上了山,妹妹,你便是任人欺凌了。” 听到薛宝钗这发自肺腑的话,黛玉的眼泪便忍不住的落了下来,反握住对方温热的手,泣道:“姐姐,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明白?可是,我们家的财产,已经是尽数入了旁人之手。即便是我想要离开,一个无父无母又无嫁妆的女子,谁家会要?我,是不得不如此啊……”说着,泪如雨下。 薛宝钗听了这话,暗暗叹息,想了想说道:“林大人从前,可有至交在京城中?” 林黛玉道:“家父生前的至交亦有二三人在京,只可惜我身不由己,与人家来往十分不方便,就是年节送礼也不由自主。所以,这几年竟是毫无来往了。” 薛宝钗道:“这些交情,不可就此放弃了。这样吧,以后我回了自己的家,做起事情来就方便许多了。你将书信和礼物都交给我,由我去替你转交,将交情慢慢的维系起来。妹妹觉得如何?” “多谢宝姐姐,——便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了!”黛玉满眼感激的看着宝钗说道。 宝钗笑着拍了拍黛玉的手,又道:“等到将旧日交情重新拾起来之后,或者很多事情,便会不一样了。妹妹,且多些耐心,慢慢来吧。我还是那句话,事在人为。”看黛玉点头答应之后,宝钗继续说道:“妹妹可还在吃那人参养荣丸?” 黛玉道:“仍在服用的。——姐姐问这个作甚?” 宝钗沉吟了一下说道:“我看妹妹的体质,并不适合服用老太太适用的人参养荣丸,以后便不要再用了吧。其实药补不如食补,妹妹且放开心胸,多用些饭食,比什么都强。” 听着宝钗的话,黛玉的眼中惊疑不定,忍不住捂住胸口说道:“宝姐姐,难道那人参养荣丸……” “我也并不是十分肯定。”宝钗道,“只是妹妹在这里,凡事小心些,总不会有错。——说到底,这里毕竟不是妹妹的家。” 送走了宝钗之后,黛玉回到潇湘馆之中,翻来覆去竟是彻夜未眠。想起宝姐姐,总觉得她比起从前变了许多。虽然从前她对自己也好,但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看不真切。甚至,偶尔还能从她身上感觉到隐隐的恶意。而现在的这个宝姐姐,她能够十分肯定的感受到,她对自己,确实是真心的好。或者从此以后,自己在这世上,再不是孤身一人了吧…… 搬回自己家之后,薛宝钗忙着安插器具,采买下人,直过了半月才渐渐消停下来。而消停下来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薛蟠。再不治治他,薛家迟早得败在他手上。不求他能撑起这个家来,只求他不要拖后腿就行了。 要收拾薛蟠,首先得说服爱子如命的薛姨妈。薛宝钗在郊外买下了一处温泉庄子,劝说薛姨妈去住一段时间。闻言,薛姨妈不解的问道:“儿啊,我们这才搬出来,事情还多得很。怎的你却要我到庄子上去闲住着?” 薛宝钗便将自己要好好“劝说”薛蟠的这件事说了出来,而后又道:“母亲可还记得哥哥做的那个梦?若是继续放任他这么下去,那一日,想必不远矣。” 闻言,薛姨妈很不高兴的沉下了脸:“你怎能如此诅咒你哥哥?” “女儿并非诅咒,而是断言。”薛宝钗语气平静的说道:“母亲,你可知,外面的人都叫哥哥薛大傻子?他自来到京城之后,被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引诱得何止比从前坏了十倍!继续这样下去,再犯人命官司,简直指日可待!京城中天潢贵胄何其多?到时候惹上一个,可是用钱就能摆得平的?如今我们薛家只剩下他这根独苗,他若出了事,我们家,就真的彻底败落了。母亲,有的时候,爱子恰如杀子啊!” 薛姨妈听了宝钗的话,先是生气,等到冷静下来之后,却又觉得她说的话是字字珠玑。叹息了一回之后,她便遂了宝钗的心意,出城到温泉庄子上去住了。如此一来,整个薛府,便掌握在了薛宝钗的手中。 薛姨妈离开之后的第二天早上,薛蟠吃了饭食之后,便带着两个小厮,大摇大摆的就要出去鬼混。行至二门上,便被四个膀大腰圆的家丁给拦住了。其中一人说道:“大姑娘有命,从今日开始,要进出的人,须得有她发下的出入令牌,方可放行。” 薛蟠闻言,顿时便竖起两只眼睛,怒道:“瞎了你的狗眼!我是闲杂人等吗?我是你家大爷!还不给我赶紧让路!” 家丁闻言,依旧寸步不让,坚持要见到令牌才肯放人。薛蟠哪里是忍得下气的人?当下便捋起袖子,带着两个小厮就要打人。几名家丁都是薛家出来之后薛宝钗亲自去采买的下人,手上都是有功夫的,薛蟠和他那油头粉面的小厮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多时,三个人都被捆了起来,丢在地上。 薛蟠自来到京城之后,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还是在自己家里?当下气得眼睛都红了,破口大骂道:“混账奴才,你当你大爷是什么人?等会子不将你们打得哭爹喊娘,我就不姓薛!还不快快将我放开!” 家丁们的身契都在薛宝钗那里,而薛宝钗之前也说了,他们只需认她一个主人便可。因此此时听了薛蟠的怒骂,都并不放在心上。一个个杵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十分泰然的样子。叫薛蟠见了,险些活活气死。 第86章 薛蟠变乖了 薛蟠心中怒火熊熊,奈何动弹不得, 只得不住口的怒骂着。正骂得高兴, 忽然一个娇柔动人的女声响了起来, 闲闲的说道:“哥哥好大的威风啊……” 薛蟠转头一看,却见薛宝钗穿着一身海棠红衣裙, 手里摇着楼阁美人的团扇,身后跟着两个新买的丫鬟, 摇摇摆摆的走了过来。看到她,薛蟠忙道:“妹妹你来得正好,赶快处置了这几个不长眼的奴才,竟然敢将我捆起来,不想活了他们!” 薛宝钗看向面露不安之色的四个家丁,对着他们点了点头,而后看向薛蟠笑道:“瞧哥哥说的,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处置他们?” 薛蟠傻了眼,愣了愣之后方才说道:“他们竟然敢将我捆起来, 难道还不该处置吗?” 薛宝钗道:“他们忠实的执行了我的命令,做得很好。依我看,应该赏。”说完,她对着身后一名丫鬟说道:“霓裳, 赏他们一人二两银子。” “是, 姑娘。”霓裳答应着, 从袖口里取出四个荷包, 给了那四名家丁一人一个。家丁们接了,连忙躬身施礼,谢过薛宝钗。薛宝钗笑着说道:“这是你们应得的,难得你们对着大爷依然照我说的做,忠仆也。” 薛蟠见薛宝钗竟然反倒赏赐了那四个奴才,气得怔愣了,一时间反倒说不出话来。只因他虽然行事荒唐,但对薛宝钗这个妹妹向来还是好的,所以对着她说不出恶言来。他不说话,薛宝钗却没有要将他轻轻放过的意思,看向被捆着的那两个小厮,冷笑道:“你们倒是好奴才,一心听你们大爷的话。我问你们,若是刚才大爷指示你们去打的不是我们自家的人而是外人,你们也会去吗?” 那两个小厮闻言面面相觑,而后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小的们自然要听大爷的话,大爷要我们上,没有不上的道理。” 薛宝钗闻言冷下脸来,厉声说道:“混账东西,大爷做了错事,你们不但不拦着,反倒火上浇油。从前大爷做的那些荒唐事,少不了你们在其中挑唆。要你们这样的东西留着过年吗?来人,将他们两个拖出去卖了!” 那两名小厮闻言慌了,其中一人道:“我们是大爷的人,姑娘哪里能说卖就卖?再者,我们做错了什么,姑娘可有证据?” 薛宝钗冷笑道:“也行,我且让你们心服口服。”说完,便令人去搜查那两个人所住的房间。不多时,便搜出了好些贵重物品,并上千两的雪花纹银。薛宝钗将那些东西掷在他们面前,道:“你们一月不过一两银子的月钱,哪里来的这许多银两?还不是在你们大爷身上坑蒙拐骗?”说完又看向薛蟠,道:“哥哥,瞧你养的好奴才!” 薛蟠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小厮竟然有这么多的银钱,一时间竟然傻了眼,无言可对。他本来就不是聪明的人,如今更是被接连发生的事情弄得头昏脑涨,不知身在何地了。于是,便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两个小厮哭天抢地的被拖了出去,交给人牙子带走了。薛宝钗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来喝了几口,而后又道:“哥哥身边不能没有人跟着,发落了他们两人,妹妹自然要陪给哥哥两个人才行。”说完,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仆上来,对他们说道:“以后,你们便跟着大爷了。若是大爷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只问你们的责任。若是大爷要行什么荒唐事,你们只管捆了他送回家里来,我自有赏赐给你们。要是让我发现你们敷衍了事或是欺上瞒下,先前那两个小厮的下场,你们可看清楚了?” 薛宝钗叫来的那个人牙子,是专门往苦寒之地卖人做苦工的。卖给了他,哪里能有什么好下场?当下两名男仆噤若寒蝉,忙不迭的躬身答应了。 薛蟠见此情景,终于反应过来,大喊道:“妹妹你今日发的什么疯?你管家管事,怎么还管起我来了?我不要这两个人——” 薛蟠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薛宝钗打断了:“这可由不得哥哥你了。母亲走的时候,可是将哥哥交给妹妹我了。我怎能辜负母亲的托付?”说完,便看向那新上任的两名小厮,道:“将你们大爷扶回房里去。” 薛蟠挣扎着甩开凑上来的两个人,梗着脖子说道:“我要去上学,回什么房?” 薛宝钗在身旁小几上搁着的碟子里捡了一颗腌渍梅子放进嘴里,而后说道:“哥哥究竟是去上学还是去鬼混,当我心里不清楚吗?” 薛蟠闻言心头一紧,而后便讪笑道:“妹妹不是叫了这两个人跟着我吗?到时候若是看着我不往家学走,只管将我拖回来不就行了?” 薛宝钗似笑非笑的看着薛蟠,道:“哥哥哄我玩儿呢?那贾府的家学哪里是学堂,竟是堂子呢!” 学堂,堂子,一字之差,区别可就大了。薛蟠傻了眼,结结巴巴的指着薛宝钗道:“你、你一个闺阁女儿家,竟然说出这样的字眼来……”这样的宝钗,看起来真令他感到有些害怕。 宝钗道:“许哥哥做得,就不许我说出来了?到时候,别叫我说出更好听的来了!我也不怕替哥哥去问一问贾家诸位大人,他们家那个肮脏浊臭的学堂,还留着作甚?闹开了,纵然我没有面子可言,贾家却是小孩他妈不见了——丢大人了!” 薛蟠闻言更是惊诧,看着薛宝钗道:“我的好妹妹,你还要不要嫁人了?这事情闹出去,是好听的吗?”说着,他感到自己额上都有冷汗渗出来了。强烈的不祥预感袭上心间,恐怕,以后他可是没有好日子过了。试问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连面子都不要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会感到害怕的?我这妹子,该不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吧…… 薛宝钗娇美的脸上露出一个令薛蟠感到毛骨悚然的微笑:“哥哥一天不走到正道上来,我便一天不嫁人。这辈子,就跟哥哥卯上了。” 薛蟠傻了眼,半晌之后才道:“妹妹,你这是何必呢?” 薛宝钗用团扇遮住嘴笑了起来:“哥哥吓到了么?” “好妹妹,你可不要再吓我了。乖乖的像从前那样,不好吗?”薛蟠抬起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苦着脸说道。 “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若是继续下去,哪怕是我们离了荣国府,梦中我们家的结局,还会是那个样子。”宝钗说道,“为了薛家的以后,妹妹不得不得罪了。” 薛宝钗果然说到做到,从这一天开始,便将薛蟠牢牢的看住了。她拨给薛蟠的那两个小厮,果然薛蟠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一旦看见薛蟠要做荒唐事,便二话不说抬起他就往家里赶。一回到家中,接下里的好几天,他便不要再想出门了。更可怕的事,每天晚上,他都会做同一个梦。便是那个,自己被砍头而亡的梦境。梦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刀子砍断骨头的咯吱声,鲜血飞溅的触感,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那眩晕的感觉,还能看到下方人群一张张看热闹的笑脸……在这般双重的折磨下,薛蟠很快的消瘦下去。别说再去继续做哪些荒唐事,就连吃酒都提不起兴致来了。他终于忍不住对薛宝钗垂泪说了自己的梦,而后泣道:“哥哥实在是受不了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那个梦一直纠缠着,真正是苦不堪言……” 薛宝钗叹了一口气,握住薛蟠的手说道:“这便是上天的警示啊,若是哥哥继续荒唐下去,那被刀子砍断头颅的梦境,便会成为现实的。到了那个时候,丢下我与母亲两个人,可该怎么办才好呢?薛家,怕是从此就要消失于世间了……” 薛蟠自然是惜命的,闻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迟疑着说道:“不至于落到那个结局吧……” “哥哥以为呢?”宝钗正色说道:“如果那不是我们家本来的结局,为何我们母子三人会做了同样的梦?兴许,这是爹爹在庇佑我们,托梦给我们也不一定。” 薛蟠道:“难道,我再继续下去,真的会落到那个下场吗?”说着,一头一脸冷汗淋漓,眼神都有些恍惚了。 “哥哥若是不相信,可以先用功几天试试看。”宝钗道,“若是哥哥改正以后不再做那个梦了,就说明,妹妹的猜测没有错。” 薛蟠听了这话,果然在后来的几天中不再游手好闲,而是带着小厮去各个铺子查账,又忙着去户部疏通关系。如此一来,这几天他竟然真的没有再继续做那个可怕的梦。他不由得感叹,这真是天意。自己若还是像从前那样荒唐度日的话,推到菜市口砍头,指日可待。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以后,还是都改了吧! 第87章 改变的薛家 薛姨妈在温泉庄子上住了三个多月之后,终于启程回家了。当马车行至大门前, 她便看到一个有些似曾相识的男子正站在门口, 翘首以盼着。 这是何人?薛姨妈心中诧异的想到。 她由同喜同贵搀扶着下了马车, 正要开口说话,便见那个站在门口的男子走了过来, 冲着她嘿嘿直笑:“母亲终于回来了,可叫儿子好等。” 薛姨妈险些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伸出手指着对方结结巴巴的说道:“蟠、蟠儿?”见那面容有些熟悉的男子笑着点头之后,瞪着眼说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其实严格说起来,薛蟠从前太胖了些,如今这样,才是刚刚好。瘦下来之后,凸显出了他优美的轮廓和流畅有型的五官,如今看起来,比起风度翩翩的琏二爷也不差什么。瞧着这样的薛蟠,同喜和同贵都红了脸。其实看一看国色天香的宝钗,就知道薛蟠的底子原本也是好的, 只可惜从前都被一身肥肉给糟蹋了。如今瘦了下来,便显出原来的好底子了。 薛姨妈见状先是忧虑,后来听说了薛蟠如今整日都在忙着家中铺子的事,又欢喜起来。握着薛蟠的手她看个不住, 看着看着又落下泪来, 泣道:“要是你父亲看见你现在的样子, 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此时母子三人都聚在了厅堂之中, 薛宝钗抽出袖口里掖着的丝帕替薛姨妈擦着眼泪,劝道:“这是好事,母亲为何流泪,倒叫我们看了不安心。” 薛姨妈放开薛蟠的手又拉住宝钗的手,道:“都是钗儿的功劳,原本该是由我来操心的事,却全都压在了你的肩上。叫我见了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多少像你这样大的姑娘,不过是绣绣花谈谈琴,哪里需要操心这些事……” 母子三人畅谈了一回,将彼此心里的郁结都消去了,只觉得互相都更加亲近了。末了薛蟠哭着说道:“儿子从前糊涂,做下了不少荒唐事,叫母亲和妹妹都跟着忧愁伤心。如今儿子知道错了,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母亲和妹妹只管在家里享福就是了,外面的事,有儿子一肩担着呢……”说着,跟薛姨妈一起抱头痛哭。 哭了一回之后,都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此时宝钗的丫鬟霓裳和羽衣便端了热水和巾帕等物上来,伺候众人净面。薛姨妈洗了脸又擦了些香脂,而后看了看霓裳和羽衣,对宝钗说道:“这两个丫鬟倒也好,只是看着眼生。莺儿她们呢,怎的不见?” 薛宝钗轻描淡写的说道:“莺儿她们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我便将她们放了出去,自行聘嫁。这两个丫头是我新买来的,从前也是伺候大户人家姑娘的,一个叫霓裳,一个叫羽衣。霓裳会看账,羽衣泡得一手好茶,都是得用的。” 薛姨妈也并没有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不过是因为看见了便问上一句。听宝钗解释了,也就只是点点头,吩咐霓裳和羽衣好好伺候姑娘,也就罢了。众人休息了一阵子,喝了几口热茶之后,薛宝钗又道:“如今回家了不比从前,人手很是不够。我便又采买了一些下人,将从前那些爱偷奸耍滑的放了些出去,母亲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母亲怎会怪你,夸你来来不及呢!”薛姨妈说道:“你办事我最是放心,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妥帖的。” 尽管知道薛姨妈会这样回答,但此时听了这话,薛宝钗还是感到心中温暖。薛家尽管有诸般不好,但薛家主子们之间的亲情,是做不得假的。如此一来,宝钗办起事来,也是事半功倍。要是遇上个处处跟你做对有事没事跑出来质疑你一下的,那才是膈应人呢。也正因为如此,薛家还算有救。 得到薛姨妈的正面首肯之后,整个薛家,便算是掌握在了薛宝钗的手中。渐渐的,她这厉害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有的人大摇其头,说这样的女子娶进门来就是一个祸害。但是,凡事都有例外。 这一日,薛宝钗正在屋子里翻看这个月的账本,忽然有小丫鬟来报,说是有客人来了,薛姨妈请她到前厅里去见见客。 “是什么客人非要我去见?”合上账本,薛宝钗问道。 小丫鬟道:“说是位官家太太,好像家里的老爷在翰林院任修纂。” 翰林院修纂,身份清贵,但无实权。虽然如此,与薛家比较起来,也算是薛家高攀不起的人家了。如今他家的太太上门来,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来做什么的?怀着这样的疑惑,宝钗拾掇了一番,换了见客的衣裳,带着羽衣往前厅行去。 行至厅中,宝钗便与薛姨妈和来客见了礼,姿态娴雅,无可挑剔。来客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其实暗地里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着宝钗,越看越是满意。 身份低微,但是架不住家里有钱,一定能带一大笔嫁妆进门,正可解家中燃眉之急。人能干,持家有道,正是她需要的儿媳妇人选。又正因为家里无权势,在她面前势必抬不起头来,好拿捏。这样好的媳妇人选,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去……云太太看着宝钗身上的洋红色对衿镶边杭绢衫,玫瑰紫潞绸罗裙,还有头上乌油油桃心髻,发髻上插一支典雅的翡翠云头钗,耳边亮晃晃的明珠珰……越看,脸上笑意越是真切。 在云太太打量薛宝钗的同时,薛宝钗也在暗中打量对方。却见这位夫人年约四旬左右,微显富态,皮肤白腻,眉眼温和,看似可亲可敬。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令她感到不喜欢的东西,不甚妥帖的藏着。 初次见面,不可能深谈,不过寒暄一番罢了。言谈中,云太太脱下手腕上戴着的一对白玉镯子,非要给薛宝钗当做表礼不可。宝钗见那镯子包浆油润,色泽匀称,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当下便连连推辞。奈何云太太非给她不可,到最后无可奈何的收了下来。送走客人之后,宝钗问薛姨妈道:“这位太太家里从前与我们家并无往来,今日却是来做什么的?” 薛姨妈道:“说是他们家老爷从前跟你父亲有过一番来往,今日特地来叙旧的。” “若真是父亲旧友,怎的从来没听父亲说起过?”宝钗似信不信的说道。 薛姨妈道:“若非故交,人家巴巴的凑上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总之,肯定是有一番缘故的。”宝钗道。 其中的缘故,很快薛家人便知晓了。只因数日之后,云家便遣冰人来向宝钗提亲了。薛姨妈送走官媒之后,倒是很高兴,对薛宝钗说道:“既然贾家是嫁不得了,现在这个云家,却也很是不错。论起来,也不比贾家差什么的。” 云家欲要与薛家做亲的是他们家的嫡次子,跟宝钗一般大的年纪,据说很是年轻有为。只是不爱出来见人,整日只在家里做学问,明年便要下场一试身手了。 宝钗坐在前厅里,手里端着浅蓝色冰裂纹的茶盏慢慢啜饮着,嘴里说道:“这样好的人家,为何会看上我?” 薛姨妈闻言不高兴了,说道:“看上我儿怎么了?满京城里也找不出几个比你强的。只要她眼睛不瞎,就知道你是个打着灯笼没处找的。依为娘看,这门亲事,是难得的。” “不急。”薛宝钗放下茶盏,说道:“依女儿看,还是细细打听一番为好。毕竟是这样的终身大事,不可轻忽。” 薛姨妈点点头道:“这话也没错,只是,我们却要如何打听他们家的事?——也没个共同认识的人家。” 宝钗道:“母亲放心,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薛姨妈自然是答应了,而后又看向宝钗道:“我这女儿,真是比人家的儿子还要能干。若你是个男儿,我也不用愁了。” “瞧母亲说的,哥哥如今不是已经改了许多吗?这话叫哥哥听见了,怕是难免伤心。” 薛姨妈笑道:“是我失言了。如今你哥哥也不比从前了,学着管理铺子,虽然还比不上你,却也比从前强了许多。等到你们两人的终身大事一定,我便只管享清福啰……” 薛宝钗说是要打听云家的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这世上只要有钱,难事便少了许多。大笔银子撒下去,云家的下人只差将他们家老爷今晚歇在哪位姨娘房里都说出来了。云太太看上薛宝钗的原因?那更是不在话下。 打听清楚了情况,几日之后,薛宝钗便对薛姨妈说道:“母亲,云家的亲事,随便找个理由推了吧。”其实即便这是门好亲事,薛宝钗也是不会答应的。原主的心愿里并没有嫁人这一条,她自然是乐得少一桩麻烦事。 薛姨妈不解的问道:“这却是为何?钗儿,莫非你心里,还念着宝——” 第88章 结亲变结仇 薛姨妈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薛宝钗打断了:“并非如此, 只是因为, 云家不安好心。” 薛姨妈道:“这话从何说起?” 薛宝钗端起搁在一旁黄花梨木炕桌上的粉彩绿地缠枝花卉的茶盏递给薛姨妈, 道:“母亲喝口热茶,听我慢慢道来。” 云家要跟薛家做亲的打算是真的, 不安好心,也是真的。其中缘故有两件, 一是因为他们家与人合作做生意失败,急需一大笔银钱周转,于是便打上了薛家嫁妆的主意。另外一件,便是因为他们家那位要成为薛宝钗夫君的嫡次子,有些问题。 薛姨妈听到这里便怒了,道:“打我们家嫁妆的主意尚可以原宥,唯独这一件,真是不可原谅。” 原来,云家嫡次子外貌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性格却很奇怪。倒也不是傻子, 做学问什么的,也都还过得去。唯独他并不会主动开口跟人说话,旁人与他说什么,他也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似乎只活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从小的时候开始, 便是如此了。这样的话, 宝钗嫁过去, 跟守寡有什么区别? 这里的人对这种病没有什么认知,宝钗却知道,在以后的世界里,这种病,被称为自闭症,很难彻底治愈。云家小少爷虽然可怜,却也不值得赔上她薛宝钗的一生,不是吗? 与云家的亲事,自然就此作罢了。当云家派来的人又一次上门的时候,薛姨妈便找了个理由将亲事推却了,态度也说不上好。那官媒在薛家受了气心里不忿,回到云家的时候,便添油加醋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气煞了云太太。从此,恨上了薛家。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到头来却将所有罪责推在了别人身上,从来不懂得自省。 云家从没有真的将薛家放在眼里过,所谓四大家族,其实在真正的权宦人家眼里,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如今薛家当家人已亡,眼看薛家就是个败落的结局,在四大家族里也是垫底的那一个。被这样的人家推了亲事,云太太心里如何忍得下这口气?思来想去,便想要毁了薛氏宝钗,叫她在京城里再也寻不到好人家。 如何毁掉一位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最好用的,自然是毁掉她的名声。正所谓,人言可畏。被流言逼得自杀的人都有,何况嫁人这种事?云太太却不知道,其实薛宝钗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嫁人。 这一日,薛宝钗在外面巡视了一番铺子之后,乘坐着马车回转。半路上,突然被人给拦住了。 拦住她去路的是一辆不起眼的普通杂木马车,随处可见的那种。此处是一条僻静的道路,两旁俱是高墙深宅,怕是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听见。与宝钗一同坐在马车里面的羽衣和霓裳两个人都有些慌张起来,羽衣甚至从坐垫底下取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横在胸口颤声说道:“姑娘放心,有奴婢在,绝不会叫歹人如意……” 宝钗闻言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带着安抚意味的看了两个丫鬟一眼,道:“别怕,光天化日的,哪里来的那么多坏人?” 此时,外面驾车的车夫正举起鞭子,努力不露出惧色,大声说道:“你、你们想干什么?车子里面坐着的人,可是你们这些人惹不起的!还不快快让开——” 宝钗掀起车门上挂着的金丝竹帘,看到对面马车的蓝布车帘被掀起,走下来一位清隽的书生装扮的男子。他微微低垂着头,一语不发,行至薛家的马车之前。而后,他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白纸,搁在地上,再次一语不发的回转,上了马车。那边的车夫扬鞭策马,紧跟着便见那辆马车转过车头,嘚嘚的离开了,留下一路烟尘。这奇怪的场景弄得这边的几个人摸头不知脑,一头雾水。 车夫下了马车,捡起地上的白纸,双手递给薛宝钗:“姑娘,这是那个人留下来的。” 薛宝钗接过那张纸,看见那上面写着四个劲瘦有力的瘦金体字:“人言可畏。” “这是什么意思?”羽衣收起剪刀,看着那几个字问道。 霓裳喃喃念道:“人言可畏……姑娘,这像是在提醒我们什么,对吗?” 薛宝钗点点头,道:“恐怕正是如此。刚才那个人的神态动作……有些像是我听说过的那个人……” 羽衣好奇的问道:“谁呀?” 薛宝钗折起纸张放入袖口之中,道:“云家嫡次子。” 霓裳道:“莫非是云家要对我们家做些什么?可是,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位云家二少爷为何要来提醒我们这个敌人?” 薛宝钗一时间没有回答,半晌之后方才叹息道:“可惜了……” 夜色渐深,位于京城东大街的云府跟周围其他府邸一样,逐渐的安静下来。巡夜的婆子提着防风的褐黄色羊角灯笼走过,浓浓淡淡的光影晃悠着一路飘过,像是阴天的云翳。 正院之中,云太太歇下妆饰,洗漱之后穿着一身月白中衣坐在床沿,问旁边站着的丫鬟:“老爷歇在哪里呢?” 大丫鬟垂下眉睫,低声回答道:“回太太,老爷今儿晚上歇在梅姨娘那里。” 咬紧牙关骂了一声狐媚子,云太太抬起手来按了按太阳穴,语气疲惫的说道:“歇了吧。” 丫鬟低声应是,而后便轻手轻脚的伺候云太太上了床。然后自己搬了被褥,就歇在床前踏板之上。劳累了一天,她很快就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声。好几层花色不同的帐子背后,床上孤零零的人影却兀自睁着双眼,毫无睡意。人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借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云太太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她从箱笼最底下翻出一小包熏香,抽出一根点了起来。将燃着的香凑到值夜的丫鬟鼻端绕了绕,嗅到这气味,丫鬟睡得更熟了。即便是此时突然打起雷来,恐怕也吵醒不了她了。 云太太试着唤了丫鬟几声,见她毫无动静,满意的笑了笑,然后将熏香插/入青瓷香炉,放在一旁与床架子嵌在一起的多宝阁之上。做完这些事之后,她再次爬上床铺,小心翼翼的打开褥子底下一处暗格,将里面一只红漆匣子取了出来。 如水的月华底下,云太太轻轻的打开了木匣子。却见匣子里面厚沉沉的猩红色绒布之上,赫然搁着一根长条状物事。褐黄的颜色,顶端微尖,带着一点弯弯的弧度。伸出手,她正要将那东西取出来,忽然一声女子的轻笑,突兀的在卧房里响了起来。顿时惊得她浑身一抖,险些歪倒下去。 “是谁?”云太太胆战心惊的开口问道。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在哪里听过似的…… “太太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那女子泰然的开口,紧接着便从暗处走了出来。窈窕微丰的身姿,月光映照着半边娇美的脸庞,五官精致大气。却不是薛宝钗是谁? “是你?”云太太直愣愣的瞪着薛宝钗,眼里是藏不住的惊讶和一点恐惧。“你怎么进来的?深夜潜入别人家里,这就是你们薛家大家子的教养么?” “名声都快要没有了,还管教养做什么?”薛宝钗笑道。“倒是我来得不巧,打搅了太太你的好事。——这角先生,太太用着可还满意?” “你、你满嘴胡咧咧些什么?你知道什么叫、叫做角先生?”云太太色厉内荏,厉声喝道。 “我就算不知道什么叫做角先生,旁人总有知晓的。到时候听说云家的当家太太竟然喜爱用这种淫/秽之物,不知道云家百年累积的清白名声,还能不能保得住啊?” 薛宝钗的话吓得云太太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满眼祈求的看向薛宝钗,道:“还请你不要将此事外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说着,眼泪已是控制不住的往外流淌下去。这世道就是这般的不公平,男子可以任意的眠花宿柳,旁人不过笑一声风流。女子只不过用一点东西而已,便要失去了清白的名声…… 薛宝钗道:“我还能要什么呢?太太心里不清楚?” 云太太抬起手擦干眼泪,道:“从前都是我不是,得罪了姑娘。以后,再不敢如从前那般了。” “这样就行了?已经传扬出去的那些话,你让我就这么算了吗?”宝钗淡淡的说道。 云太太想了想,忙道:“我会找那些人说清楚,说姑娘的那些不是,都是我误会了,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姑娘放心,我会将事情办妥帖的。” 这还差不多,有这样厉害的把柄在手里,也不怕她不好好处理这件事。薛宝钗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我等着太太的好消息,若是令我有一点不满意,后果,你是知道的。” 云太太道:“姑娘尽管放心,我无论如何不敢敷衍的。” 第89章 夏家上门了 薛宝钗笑道:“谅你也不敢敷衍了事。——毕竟这不但事关我的名声,也关乎太太你的名声啊。” 本来今夜摸进云家来是想拿着匕首抵在云太太脖子上恐吓她的, 没想到却看到了这么有意思的事。如今把柄在握, 再也不必怕她耍什么花招了。 临走之前, 薛宝钗带走了那个红漆匣子。她对云太太说道:“这件东西,还是由我来放置在一个妥帖的地方吧。云太太放心, 只要你好好的做到你承诺的事,这个匣子里面的东西, 我保证它会永远不见天日的。” 薛宝钗离开了很久之后,值夜的丫鬟方才清醒了过来。她奇怪自己竟然睡得这样死,一点动静也没有听到。也不知道,太太有没有叫过人。这样想着,她便抬头朝床铺上望去。却见被褥里裹着的人体似乎正在耸动肩膀哭泣着,不由得傻了眼。她忍不住出声问道:“太太,你怎么了?” 床上的人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哑着嗓子道:“刚才做了一个噩梦,被梦魇住了。” 闻言丫鬟忙爬起来,说道:“奴婢给太太倒碗热热的香露喝吧, 也定定神。” “嗯。” 茉莉香露温热的香气弥漫在紫罗色的轻纱床帐里,云太太垂着眉睫,小口小口的啜饮着青花瓷碗里面淡粉色的热水。水汽升腾,遮住了她的神情。她心中又悔又恨又惧, 百般滋味在心头, 不断的煎熬着她。 早知道, 就不去招惹那个煞星了…… 云家惹出来的事情因为有始作俑者出面澄清, 很快就平息下去了。薛宝钗也将他们家抛却在了脑后,只是偶尔,想起了那个患了自闭症但仍然心存善意的云家二公子,会为他轻叹一声。希望他能够遇到一位懂得他的好姑娘,幸福平安的过完这一生。 时间慢慢滑过,进入了六月中。京城里的天气说不上很热,但富贵人家也开始在用冰盆了。就在这个时候,外出巡视铺子的薛蟠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家不请自来的客人。 桂花夏家。 听到丫鬟的报讯之后,薛宝钗微微一愣,随即皎月般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冷笑。 这一家子臭虫,还是找上门来了。也不知道自己那个傻哥哥,被哄成什么样子了。也是自己疏忽了,忘记了那个夏金桂。否则,哪里能叫她们钻了这个空子? 离开自己的院子,薛宝钗起身走向待客的前厅。人还没进去,便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听起来,相谈甚欢。薛宝钗不由得摇了摇头,哥哥和母亲,耳根子也太软了。三言两语的,便将人家当做好人了。 薛宝钗一走进厅堂,便感到这一路行来的暑气一扫而空,满屋子都是浸润的凉气。屋子四角搁着四个冰盆,散发着幽幽的冰凉气息。薛姨妈坐在上首,旁边坐着一位面皮黄瘦,吊梢眼的中年妇人,想来便是那夏老娘了。薛蟠此时不在屋子里,想来是避了出去。一位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坐在下首,正满嘴逗趣的话,惹得薛姨妈呵呵直笑。这一位,肯定就是那夏金桂了。 看见门口有人莲步姗姗的走进来,众人都停止了说话,转头朝着来人看去。却见那身材妩媚盈润的姑娘脸上带着盈盈浅笑,缓步走了进来。一时间,屋子里面所有华贵矜持的陈设,都似乎失去了光彩。她头上只戴着两三件不惹人注目的首饰,身上穿着的亦是样式普通的绯红色衣裙,却偏偏使人无法忽视。她站在人群中,就能令人眼里只看得到她。注视了一阵子之后,夏金桂的眼底,闪过藏不住的深刻妒意。 在夏家原本的居住地,夏金桂美名远播,诸位闺秀论起相貌来少有比得上她的。为此,夏金桂很是自得。谁料到刚一进京,便遇上薛宝钗,兜头泼了她一盆凉水。她突然觉得自己头上的首饰戴得太多太华贵,身上的玫红色藕丝对衿衫花色太艳丽……总之,处处都不对。她没有察觉,此时自己的心态,叫做自惭形秽。 薛宝钗进屋来之后,众人自然便是一番厮见寒暄,而后方才各自落座。薛宝钗坐在夏金桂对面,用团扇遮住半边脸,细细的打量着对方。表面上看起来,真看不出夏金桂是那么一位“奇女子”。她眉眼生得极其艳丽,鼻梁微低,但形状很是不错。尤其美的是一双丰泽的红唇,总是微微嘟起的样子,该是十分吸引男子的眼光。意识到薛宝钗在打量自己,夏金桂看向她,对她露出一个微带羞涩的笑容,似乎性子很是不错的样子。但薛宝钗知道,这只是对方装出来的光鲜表象而已。其实内在早就腐坏下去了,浊臭不堪。比之内外如一的香菱,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夏家进京城来,无处可长住。薛姨妈听了,十分热情的留她们在自家住下来。薛宝钗在一旁笑而不语,看不出心里的想法。夏家正推辞着,突然一个丫鬟进来传了薛蟠的话,道:“大爷说了,我们家与夏家原是故交。没有故交到了京城无处可住,却不留下来的道理。若是夏太太与夏姑娘不肯住下,便是嫌弃薛家寒酸了。” 如此一来,夏家自然再不会推辞,顺势便留了下来。自然,她们原本就是要留下的。只不过有了薛蟠这番话,她们脸上更有光彩而已。薛宝钗站在一旁暗自揣度,看来,薛蟠是对夏金桂上了心了。这可不行,得令他知道对方的真面目才好。否则将这个搅家精娶进门来,可够他们薛家喝一壶的。幸好她们留了下来,这样一来,机会就多多了…… 出得门来,薛宝钗一边思忖着以后要做的事,一边漫无目的的走进了花园子里头。行至荷塘旁边时,忽然看见香菱蹲在假山后头,正在干呕着。见状她忙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背,问道:“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的话,便去请个大夫进来看一看,不可耽搁了。” 香菱站起身来,拉着薛宝钗走到一旁,说道:“这边味道不好,仔细熏着姑娘了。——我无事的,只是有些犯恶心。兴许是有点儿中暑了,喝点绿豆汤就是了。” “这可不行,若是什么大症候,耽搁下去可了不得。”薛宝钗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香菱回了屋,安排丫鬟叫人去请大夫。不多时大夫进了府,替香菱诊治之后,拱手对薛姨妈说道:“恭喜太太,这位女眷有了身孕了。” 薛姨妈听了,不喜反忧,勉强笑着谢了大夫,赏了银子后吩咐婆子送了出去。这边宝钗开口问道:“母亲,何故不甚高兴?这不是好事吗?” 薛姨妈叹气道:“她早不怀晚不怀,偏偏在这个时候怀了身子,不是上赶着给我们添麻烦吗?” “母亲此话何解?”薛宝钗明知故问道。 薛姨妈道:“我啊,正看着那位夏姑娘很好,欲要说给你哥哥呢!谁料到偏偏香菱在此时有了身子,叫人家知晓了,如何乐意?——钗儿,你说,这个孩子,能不能不要?等以后夏姑娘进了门有了嫡子,再叫香菱替蟠儿诞育子嗣,如何?” 薛宝钗淡淡的说道:“母亲的意思,是叫香菱吃药吗?” 薛姨妈道:“就是这个意思呢,你觉得如何?” “香菱身子向来孱弱,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若是吃药打下来,恐怕,她以后再难有孕了。”宝钗道。 薛姨妈沉吟了一阵子之后,道:“那也是她的命。再说了,就是没有也不打紧。庶子女哪有嫡子女来得要紧?” 还真是现实啊,薛家人……薛宝钗道:“不问问哥哥的意思吗?” 薛姨妈想了想,断然道:“就怕他被香菱一哭一求便心软了,此事,便不告诉他了,由我做主便是。” 宝钗起身走到薛姨妈身后,一边拿着粉拳替她垂肩,一边慢慢说道:“依女儿看,此事不急。夏家那边的事,不是压根还没有提起来吗?母亲也暂时不要跟夏太太说这件事,左右她们就住在这里,不如我们先缓一缓,看看那位夏姑娘的性子如何再说。母亲觉得,怎么样呢?” 薛姨妈本来巴不得赶紧将与夏家的亲事定下来,如今听宝钗这么一说,又觉得并不急于一时,便道:“那边依了你的意思,缓缓再说。——就怕夏家等不及,与别家做了亲,该如何是好?” “在京城里要找个如意的人家哪里有那么容易?母亲想想咱们家就知道了,高不成低不就的,麻烦着呢!”宝钗道,“再说了,上赶着不是买卖,这不是昔日母亲教导女儿的话吗?” 薛姨妈听了宝钗的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还是你说得对,原是我太过心急了。以你哥哥现在的样子,并不难找一位好媳妇,便如你所说的,等等再看吧。” 第90章 金桂真面目 送走了薛姨妈,宝钗走进香菱房里, 看见她躺在床铺上, 脸色煞白, 似乎刚刚才哭过了。见到宝钗进来,她忙挣扎着坐起身来, 可怜兮兮的看着她说道:“姑娘……”她欲言又止,心事重重, 说话间只欲又落下泪来。 想必刚才在外面宝钗与薛姨妈的对话,已经被她给听见了。 “你躺下歇着。”宝钗按着她的肩膀将她又推倒下去,随手给她盖上那绣着百子嬉戏图的朱红色缎面被子,说道:“你尽管放心,你的孩子,不会有事的。” 大红大绿的被褥枕头,将香菱一张苍白的小脸映衬得愈发柔弱无依。她依旧蹙着眉头难以展颜,道:“可是,夏姑娘……” “她进不了我们家的门。”宝钗看着她的眼睛,低低的, 但是很有力的说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侄儿呢,我不会让他有事的。难道说,你不相信我吗?” 宝钗的话终于将香菱安抚下来,人一放松下来, 就容易感到疲倦。很快, 香菱便睡着了。等到她发出均匀柔和的鼻息声之后, 宝钗方才起身, 走了出去。她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朝着薛蟠的院子方向走了过去。 此时薛蟠恰好正在房间里坐着,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儿,十分自得其乐的样子。旁边菱花状鸡翅木小几上搁着粉彩酒壶与酒杯,另有两碟子下酒小菜。看见宝钗进来,他笑道:“妹妹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宝钗在薛蟠旁边坐了下来,说道:“哥哥的心情很好?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薛蟠打着哈哈道:“哪有哪有……”嘴上这样说着,眼角却觑着宝钗,显然希望她继续追问下去。但宝钗偏偏不吃他这一套,但笑而不语。终于薛蟠自己忍不下去了,笑嘻嘻的对宝钗说道:“妹妹,你看那位夏姑娘,人怎么样?” 宝钗缓缓摇着手中檀木柄的鹅黄色团扇,那扇面上绣着的彩衣美人儿仿佛也在随着她的动作变换神情,一张芙蓉面宜喜宜嗔。“哥哥觉得呢?” 薛蟠嘿嘿笑着说道:“……这个嘛,我觉得夏姑娘……很好……” “有多好,比得过香菱吗?”宝钗拿着扇子敲了敲小几子,闲闲的问道。 薛蟠闻言愣了愣,道:“这怎么能比呢?” “怎么不能比?”宝钗道,“香菱跟了你这么久了,模样儿又好,脾性又温和,哪里比夏姑娘差了?” “这……”薛蟠急得抓耳挠腮了一阵子,而后说道:“她们不一样,香菱是妾,夏姑娘进门却是要做正室的……” 薛宝钗笑道:“依我看,与其娶夏姑娘做正室,倒还不如将香菱扶正呢!” 薛蟠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此时听了这话,不由得愣住了。宝钗站起身来,道:“我将这话摆在这里,哥哥不信,只管看着。妹妹我别的不说,看人,却是自有一套呢……”说完,莲步姗姗的离开了,留下薛蟠一个人在屋子里若有所思。 又过了几日之后,薛蟠离开铺子回到家中,得知薛姨妈和宝钗都出去了,便怏怏的到花园子里闲逛起来。途径一处客院,看见院子里的香樟树遮天蔽日,猛然想起金桂便住在这个院子里,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乐颠颠的幻想起来。 夏姑娘此时在做什么?对镜梳妆?下棋看书?还是沐浴之后带着微红的肌肤和一身水汽,坐在西窗下,用那双动人的秋水明眸痴痴的看着窗外的落花……他将所有的美好幻想都安置在自己的心上人身上,越想越是旖旎,脸都红了起来。正在这时,高高的红色砖墙里面,响起了夏金桂的声音。那种音调是薛蟠从来没有听过的,极为尖利而刻薄,高声说道:“你这个贱蹄子,叫你泡个茶都泡不好,养着你做什么?” 有小丫鬟带着啜泣的声音糯糯的回应道:“姑娘不是说,天气炎热,不要喝热茶,要温温的茶水么……” “这是温热的茶水吗?这就是一杯子冷水!——你还敢跟我犟嘴,反了你了!”厉声呵斥之后,紧跟着响起来的是清脆的巴掌声,还有小丫鬟的哭泣声,边哭边讨饶道:“姑娘不要再打了,奴婢这就重新去泡茶——啊……”一声痛呼响起,还有人体坠地的声音跟着传来,似乎,是这个小丫鬟被踹了一脚。即便如此了,夏金桂却还是没有要就此放过她的意思,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叫人听了都替她感到脸红。真是令人不敢置信,这些话竟然是从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的。 薛蟠站在墙外,一时间都傻了眼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夏金桂吗?这、这不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泼妇吗?他猛然回忆起宝钗的话,不由得想到,妹妹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等到夏金桂的火消下去之后,机智的宝蟾这个时候方才挨挨擦擦的走了过来,将那小丫鬟呵斥下去,然后扶着夏金桂在台阶上的竹凉椅上坐下,讨好的笑道:“姑娘何必跟这种贱/骨头生气?没得折了自己的身份——这是奴婢刚刚沏好的茶,姑娘尝尝,合不合适?” 夏金桂看了宝蟾一眼,接过那碧色地浅黄色冰裂纹的茶盅来喝了一口,点点头道:“还是你做事,最合我心意。” “多谢姑娘夸奖。”宝蟾忙打蛇随棍上,又道:“姑娘,奴婢听说了一件事,跟薛家大爷有关系。” 提起薛蟠,夏金桂的脸也略微红了红,而后道:“有屁就放,哪里来的那许多废话?” 宝蟾忙不迭的答应着,说道:“就是那个香菱,姑娘知道吧?薛家大爷买回来的那个丫头,眉间有颗痣的……” 想起那个香菱绝艳的姿色,夏金桂的脸便沉了下去,将茶盅重重的往几子上一搁,冷道:“提那个贱/人作甚?整日就会妖妖调调的勾引薛家大爷,几时我好好的教训教训她,她才知道厉害呢!” 宝蟾忙跟着骂了香菱几句,然后又道:“那个贱蹄子,这几天似乎有些不对劲呢!我偶尔看见她干呕,脸色也不大好的样子……” 夏金桂闻言,幸灾乐祸的说道:“别是生病了吧?那还不将她移出去,传染给别人了可如何是好?薛家太太也是,心太软了,这样的病人还留着做什么?” 宝蟾道:“这倒是跟薛家太太没关系,姑娘还没看出来吗?这府里,做主的却不是薛家太太也不是薛家大爷,却是薛家的大姑娘呢!” 夏金桂闻言冷笑着说道:“一个姑娘家家的,竟然将手伸得这么长,也未免太厉害了些,将来哪户人家敢要她?——依我看啊,她就是个嫁不出去的命。” 宝蟾陪笑着埋汰了宝钗几句,又道:“不提薛家大姑娘的事了,还是说说那香菱。姑娘,我看她,倒不像是生病了。” “不是生病是什么?” 宝蟾凑近夏金桂,道:“依奴婢看来,她像是有了身孕了。” “什么?”夏金桂尖叫起来,猛的一下站起身来,气得脸色通红。“他们薛家这是一点都不将我们夏家放在眼里啊!既然有意跟我们家做亲,竟然还允许小妾有了身孕,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行——”她在台阶上走来走去,恨恨的说道:“想要跟我们家做亲,那个香菱就不能留下来。我得去跟母亲商量商量——”说着,她便要迈步朝着屋子里走去。就在这时,夏老娘已经走了出来,皱着眉说道:“嚷嚷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母亲——”夏金桂跺了跺脚,说道:“这还不算大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你啊,就是性子太急了些。”夏老娘神色淡然,拉着夏金桂的手说道:“等你进了薛家的门,牢牢的掌握住了这个家,那香菱是死是活,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这个时候匆匆忙忙的要处理了她做什么呢?反倒显得我们心胸狭隘。薛家大爷就算听你的话处置了那香菱,恐怕心里对你也会有看法的,不值当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夏金桂闻言沉吟了一阵子之后,终于展颜而笑,说道:“还是母亲说的话有理,女儿都记得了。” “很好,很好。”夏老娘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我看那薛家大爷和薛太太都是好哄骗好拿捏的,唯独薛家大姑娘,不可轻视,倒是个麻烦。” 夏金桂笑道:“这都不算个事儿。嫁出去不就行了?母亲,你说,我们认识的那个江家,如何?” “江家?他们家说起来也是皇商,跟薛家倒是门当户对。可是江家大爷,不是只喜欢小厮,而且还爱对房里人耍鞭子吗?”夏老娘说道。 夏金桂得意的笑了起来:“正合适我们的薛家大姑娘。——人说是长嫂如母,我对她的婚事,也是可以说上话的。等我进了门,便替薛家和江家,结了这门秦晋之好,呵呵……” 第91章 终结宝钗事 炎炎夏日,蝉鸣不断, 明明是喧嚣得很, 却偏偏又生出一种寂天寞地的感觉。宝钗坐在窗下, 面前搁着账本和算盘,正细细的算着这个月的收支。忽然粉白相间的珠帘被掀起, 薛姨妈气急败坏的走了进来。 拨弄算盘珠子的纤指停了下来,宝钗站起身来, 拉着薛姨妈坐下,说道:“母亲这是怎么了,谁敢给你老人家气受?” 薛姨妈拉住宝钗的手,诉苦道:“还不是你那个哥哥!我只道他如今已经学好了,没想到,做起事来比从前更荒唐!——你可听他们说了?你哥哥趁着我们不在家,竟然将夏家母女给撵走了!据说他直接便令人将她们的箱笼等物扔出了大门,直言以后不许她们再上门!真真是气煞我也,这个逆子……”说着说着,她便忍不住抽出掖在袖口里的帕子擦起泪来, “如今可好了,我本想去找夏家赔礼,没想到那逆子竟然拦着不许我去,真是反了天了他!这门亲事, 眼看着是做不成了……” 薛宝钗面带镇定的微笑, 等薛姨妈将火气都发泄完了, 方才开口说道:“哥哥这段时间的变化, 母亲也是看在眼里的,跟从前比起来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母亲何苦为了外人,便将他的努力全部抵消了呢?” 听了宝钗的话,薛姨妈这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也不甚对头,不由得有些赧然,随即又道:“可即便如此,他那样对待夏家,也是不妥当的。” “哥哥如此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宝钗道:“从前哥哥有多稀罕那位夏姑娘,母亲你也是清楚的。现在他竟然如此行事,必定是被伤透了心。怕母亲也跟着难过,所以才瞒着不说。母子俩何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反倒置起气来了呢?既然哥哥如今已经不想跟夏家做亲了,母亲也就罢休了吧。诗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要巴着他们夏家不放呢?”如此一番安慰劝解,薛姨妈便也渐渐的消了气。这件事,也就这般过去了。薛姨妈的心思,转而放到香菱的身孕上头去了。又过了五六个月之后,大夫诊出香菱怀的是双胎。这桩大喜事乐得薛姨妈和薛蟠好几日合不拢嘴,直将香菱看得如珠如宝,犹不满足。 天气渐凉,人们脱下了单薄的夏衫,换上了秋季的厚衣裳。然而香菱因怀着身孕而倍感燥热,身上犹自穿着薄薄的杭绢衣裳。只在早晚时分,才披上一件厚衣。尽管如此,她在花园子里一圈圈的散步之时,还是会出一身的汗。薛姨妈见了心疼得很,便叫她不要动弹了,只管养着就是。闻得此言,香菱便笑着回答道:“太太放心,我不碍事的。姑娘说了,女人家生产便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里,再加上我怀的又是双胎,更是要万分小心才是。多动弹一些,胎儿不至于养得太过肥大,生产的时候就容易一些。对母体也是好事,要不然为何乡间的农妇生产之时,总是会比不怎么动弹的奶奶们更容易一些呢?” 薛姨妈听了这话,又笑又叹:“我这钗儿,自己还没出阁,管起这些事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些道理。——自己的事尚且不去操心,反倒替旁人操起闲心来了。那位林姑娘,真被她看得像是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为了人家的事,一趟趟的往外跑,替她联络故交。我看啊,人都跑瘦了几分。” 香菱腼腆的笑着,说道:“姑娘是个好人,天底下难找的。我能遇到这样的姑娘,真是我的福气。”这句话,香菱绝对是发自内心的。自从她怀孕起来,宝钗对她事事周到,样样关心,饮食起居都要过问,又教了她许多孕妇需要注意的事。叫她一想起来,心里便觉得暖融融的。 婆媳两人正在花园子里说着话,忽然宝钗的大丫鬟霓裳走了过来,笑着对她们施礼后说道:“太太,香菱姑娘,府里来了贵客了,此时正在前厅里。姑娘请你们过去呢!” 香菱闻言诧异的问道:“是什么样的贵客?——太太去就是了,我便不必了吧?”像她这样的身份,哪儿有去见贵客的道理呢?虽然她怀了双胎,但她内心并没有膨胀起来,依然是从前那个香菱。 霓裳笑得有几分神秘,道:“香菱姑娘只管去便是了,这位贵客,可与你关系匪浅呢!” 香菱闻言诧异而又疑惑,只得随着薛姨妈朝着待客的前厅走去。步入厅中,她看见一位苍老的妇人正坐在椅子上,不安的小弧度挪动着身体。看见香菱进来,那年老妇人立即站起身来,眼含泪光,看着她颤抖着说道:“英莲……” 英莲,这两个字,像是一道雪亮的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震得香菱呆立在了原地。许多久远的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却的记忆,刹那间全部涌了上来。那妇人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执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抚摸上她额头间的红痣,抖着嘴唇说道:“看到这颗痣,我便知晓,你就是我的英莲……” 薛姨妈眼露诧异之色看着眼前这幅场景,一头雾水。那边宝钗走了过来,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末了叹息着说道:“原来香菱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身份不比咱们家差什么的。女儿早已经派了人去她的家乡打听她母亲的下落,直到现在,才将人找了来。——她的父亲已经是出了家了,只剩下一位老母亲,跟着亲戚过活,日子过得不甚好。如今既然进了京城,也就不必再回去了。” 薛姨妈听了这些话,方才明白眼前场景的由来。看着那边香菱母女抱头痛哭,她也忍不住擦起泪来,道:“可怜见儿的,如今好了,终于团聚了……” 香菱的身份大白,完全配得上做薛蟠的正室妻子。再加上她腹中双胎的面子,薛姨妈答应了扶她为正室。等到薛蟠的双胞胎儿子降生之后,香菱,不,现在应该叫她为甄英莲了,便正式成为了薛家的主母。她性子柔和聪慧,即便扶了正,依旧不曾改变,使得薛姨妈和薛蟠对她愈加喜爱,一家子人其乐融融,过得十分顺遂。 黛玉虽仍对宝玉有所留恋,但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难免灰了心。再加上她父亲的故交中,待她特别好的一位夫人带着她参加了不少宴会,见识了不少人,言传身教之下,使得她明白了贾宝玉并非良配。经历一番波折之后,在那位夫人的斡旋下,她带着林家小半财产嫁给了一位御史的嫡子,婚后夫妻感情甚笃,过得很是不错。 宝钗终身未婚,但手中一直握着薛家的部分权利,所以一直过得不错。再加上两位侄儿都由她教养长大,对她十分敬爱。所以她在薛家的地位,一直非常稳固,过得很好。 这一次薛家早早设法消除了当年薛蟠打死人的案底,因此此事再没有被翻出来,风平浪静的过去了。虽然对亡者不公,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亦是无可奈何的事。幸好薛蟠吸取教训,以后再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也算是给了一个交代了。此后诸皇商家此起彼伏,唯独薛家一直屹立不倒。终于在薛蟠儿子的手里,再次得到了御封的爵位,光耀了薛家的门楣。那一日,薛宝钗感到原主的怨恨不甘之气,完全消散了。在侄儿和侄儿媳妇以及他们后代的围绕哭泣声中,她带着笑意阖上了眼帘,撒手人寰。 这一次回到安心居中过了好些天之后,才又有客人上门了。那女子一身丫鬟装扮,面色黄瘦,却仍不掩其姝丽姿色。仿佛,与第一位客人林黛玉有些相似。 弑情仙子出去云游去了,所以这一次由小红上前接待。它用大尾巴撑着地面蹦跳着上前,问道:“尔是何人?” 那女子茫然的看着它,回答道:“我的名字叫做晴雯。” “你是怎么死的,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吗?”小红继续问道。 晴雯将自己的短暂一生述说了一遍,而后垂泪道:“我死得实在冤枉,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而真正做了丑事的人却好好的活着,我不甘心,我真的恨!”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大鲤鱼红色丝绸一般的尾鳍拍打了一下地面,出口问道。 晴雯道:“我要始作俑者身败名裂,下场凄惨。还想,还想……”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微微红了起来。“还想成为宝二爷心里,最无法忘却的那一个特别的人……” “最无法忘却?”小红道:“那就不能跟他在一起了,这样可以吗?” 晴雯点点头道:“可以,只要令他终生难忘,任谁也无法取代,就行了。” 小红学着弑情仙子的模样,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道:“如你所愿。” 第92章 晴雯的心愿 这一次晴雯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大观园之中。 此时正值秋季, 先前她靠着一棵生满黄叶的大树睡着了。此时睁开眼来, 恰逢几片黄叶从眼前翩然飘落, 配上后方碧绿的池塘洁白的小桥,美得像是一幅画似的。她没有立刻起身, 就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脑海里的信息。发现这个时候,大家都才刚刚搬入大观园, 许多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一切都还来得及。 晴雯尚显稚嫩却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露出一丝淡笑。 贤袭人,你给我等着…… 站起身来,拍了拍月白色百花裙上沾着的几片金黄落叶,晴雯轻移莲步,朝着记忆中怡红院的方向走去。没到怡红院,先经过了潇湘馆。正所谓“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坐落在竹林里面的几间馆阁,显得极为幽美宁静, 正适合绛珠仙子居住。 步入怡红院的大门,正好瞧见贾宝玉和袭人站在美人蕉旁边,腻腻歪歪的说着私房话儿。其亲昵情状,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个人的关系不简单。可是以后如何呢?背着污名被赶出去的是她晴雯, 袭人依旧是个贤惠的大好人。不得不说, 手段的确不错。 走到那两个人身后, 晴雯故意将脚步放得重了些, 惊得那二人同时转头朝着她看了过来。见到是晴雯,贾宝玉的脸上不由自主的飞起一抹淡红,将身子离袭人远了一些,笑着看向晴雯说道:“穿这么点衣裳就出去了,仔细受了风寒。” 闻言,袭人带着嗔意瞅了宝玉一眼,心中泛起酸涩。虽然自己已经被宝玉上了手,关系与一般丫鬟不用。但是晴雯……她知道,晴雯在宝玉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因为她爽朗泼辣的性子,因为她美丽夺目的相貌,更因为她的洁身自好……贾宝玉心中晴雯的地位,其实比起她花袭人来,低不了多少。若是叫贾宝玉在她们两个人中间选一个,袭人甚至没有把握,贾宝玉一定会选自己。如此想着,她心中暗自埋藏的对晴雯的敌意,又重了几分。 既生瑜何生亮?迟早……花袭人藏在袖口里面的手,暗暗的握紧了。 贾宝玉的正室妻子一定不会是她花袭人,这点子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可是,她要做贾宝玉心中地位最特殊的那一个,这个想法,无比坚定。任凭什么宝姐姐林妹妹,都要面对她这个第一爱妾无从下手,就像是面对一只蜷起身体的刺猬似的。只能安抚笼络,不能为敌。 晴雯与贾宝玉略微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推说自己身上有点发冷,自行进了屋子,在熏笼旁边坐了下来。有眼力见儿的小丫鬟早端了茶果上来,然后便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麝月等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屋子里面顿时只剩下了晴雯一个人。 端起旁边梅花式黑漆小几上面搁着的汝窑青花品茗杯来抿了一口温热的龙井茶,再捻了一小块椒盐金酥饼嚼了嚼咽下去之后,晴雯便在心里呼唤道:“系统系统,你在吗?” 很快,她便得到了回应,懒洋洋的声音在她耳际响了起来:“在。” “给我发布任务,……行么?”晴雯担心系统又说自己吃得太饱了,暂时不能发布任务。 幸好,或许是因为上一次任务一点儿也没有用到系统的缘故,这一次它很爽快的说道:“没问题。”听那语气,似乎还带着一点跃跃欲试。 原来系统也会觉得寂寞吗…… 怡红院里的气氛,最近这段时间有点奇怪。 宝二爷越来越喜欢盯着晴雯看,看着看着有时候还会脸红。 袭人麝月等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勉强,暗地里看向晴雯的眼底深处,那敌意和嫉妒怎么都藏不好了。 原本晴雯便是宝二爷这里容貌最出挑的丫鬟,没有之一。最近,更是越来越出色了,就跟吃了仙药似的。从前常有人拿她跟林姑娘做比,说是“晴为黛影,袭为钗副”什么的,以此来形容宝二爷身边最得用的两位大丫鬟。而现在,再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大合适了。因为晴雯,似乎已经摆脱了“黛玉的影子”这个给人的印象。她的外貌愈发秾丽动人,与黛玉不再相仿,各有一番出众风姿。站在那儿,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丫鬟。难怪宝二爷,常常看她看得出了神。也难怪袭人,常常在暗地里看着她咬牙切齿。 等着吧,这两个人,迟早只能留下来一个。明眼的人们,暗地里都如此揣测着。 过节了,宫中元妃赏下来端午节的节礼,宝玉这里的赏赐算是这一辈人里头一份儿的。一屋子大小丫头都围着看,笑语之声,传出了屋外。晴雯无可无不可的,也过去看了。东西是两柄上等宫扇,两串红麝香珠,另外还有凤尾罗和芙蓉簟。所谓簟,便是凉席。穿金嵌宝的,也不知道睡上去硌不硌人。待到看到那鲜丽的红麝香珠串儿之时,晴雯不由得心头一动,想起一件事儿来。于是等到宝玉遇见宝钗的时候,她特意将袭人引了过去,使得她遥遥的看到了宝钗“羞笼红麝串”的一幕,自己却悄然避开了。 果不其然,当袭人看到宝玉看宝钗看呆了的那副场景的时候,脸色都有些变了。闪身躲在朱红柱子之后,双手握成了拳头。原以为只有林黛玉对宝玉有很大的影响力,原来薛宝钗也有吗?如此一来,自己想要跟薛宝钗结盟的想法,真的是正确的吗…… 晴雯引袭人过去,就是想要气气她,倒没有其他更深刻的想法。至于会不会对以后的事情走向有影响,她也管不了那许多,只要做好自己的任务就行了。 从清虚观回来之后,贾宝玉和林黛玉因为张道士说亲一事拧巴起来了。见袭人跟在宝玉身后去了潇湘馆,晴雯想了想之后,也跟着去了。进到屋子里,恰好正遇到贾宝玉摘下脖子上挂着的那通灵宝玉,狠命的朝地下摔去。顿时,林黛玉便忍不住哭了起来,说什么:“与其砸它,不如来砸我”之类的话。 见了这场景,晴雯不由得暗自叹息。明明知道老太太和二太太有多么看重这块玉,贾宝玉偏要如此行事,可有真心为黛玉考虑过?这样一来,不是引得原本就不待见黛玉的王夫人,更加讨厌她么?这贾宝玉,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单薄的双肩依靠不起任何女子的将来。 紫鹃和袭人都劝起架来,可惜完全是火上浇油,没起到什么作用。紫鹃是不是故意的晴雯不知道,但袭人,肯定是故意的。这不,眼看着那两个人终于有要和好的趋势了,袭人偏偏又来了一句引人心火的话:“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 林黛玉听了这话,也不顾自己才刚刚气得呕吐过,赶过来夺过那通灵宝玉,拿起一把剪子便剪起那玉上面穿的穗子来。袭人假意去阻拦,手上的动作却慢腾腾的。拿过玉来时,穗子已经被剪成几段了。袭人看着穗子叹息道:“何苦呢?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听到这里,晴雯便走上前来,说道:“原本就是袭人你的不是,你刚才说的话,莫非本来就是故意的?——谁都没提起那穗子的事,偏你要说起来。你若不说,林姑娘如何会这般行事?莫非,你就是想让宝二爷和林姑娘闹得越生分越好么?” 听了晴雯的话,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抬眼朝着袭人看过去,露出狐疑之色来。一时间,满屋安静下来。过了好半晌,紫鹃才勉强笑道:“袭人哪里是那样的人呢?晴雯你多心了。” 晴雯拿着宝蓝色玉石柄纱质团扇遮住半边脸,笑道:“你说是我多心,那便算是我多心吧。——我在这里,给袭人你陪个不是。”说着,便朝着袭人微微屈膝,施了一个礼。 袭人的脸色非常难看,却仍是一叠声的说着自己受不起,微微侧身避过了晴雯的施礼。她悄悄从眼角瞥向贾宝玉,见他眼神晦暗不明,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这晴雯,真是该死! 不多时,老太太和王夫人闻讯赶来了。得知事情经过,又看了看还没有被贾宝玉再次戴上去的那块通灵宝玉,脸色都不甚好看。特别是王夫人,暗地里瞅着林黛玉的眼神,简直令人望而心惊。 不管怎么说,袭人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只是在贾宝玉的心里,对她也生出了一丝隔阂。如同在平静的湖水里,投进去一颗种子。或者会消失无踪,或者会生根发芽。 端阳节的前一天,下起了大雨。宝官玉官等一群学戏的女孩子们,来到怡红院里玩耍。大家把水沟堵住了,关上了院门,将鸳鸯鸭子等水禽围在院子里玩耍。一时间满耳都是娇声俏语,满眼彩绣招展,好不热闹。 第93章 晴雯不撕扇 众人正玩笑不住,忽然依稀听到了敲门的声音传来。麝月道:“仿佛是宝姑娘的声音。” 晴雯坐在廊下, 闲闲的磕着瓜子儿, 笑道:“这么大的雨, 宝姑娘来做什么?” 袭人想了想,还是起身朝着门口行去, 道:“我且隔着门缝儿看一看吧,可以开就开, 不可以开,就由得外面的人淋雨去。” 袭人来到门口撤下门闩,将两扇红漆大门打了开来。谁料到门外站着的贾宝玉,兜头就是一个窝心脚踹过来,直踹得袭人“哎哟”一声坐倒在地,面色顿时煞白起来。那一边宝玉口中兀自骂着“下流东西”,面色忿忿,一反常态。 院子里面的人都看到了这场景,顿时面面相觑,面色变得古怪起来。那可是宝二爷面前的第一得意人儿啊, 今儿个竟然也挨了窝心脚。果然骨子里还是公子哥儿,嘴里说着什么怜香惜玉,其实在心中,还是把她们这些人看得低自己一等的。当下便有几个原本对宝玉动了心思的小丫头, 将自己心里暗藏的那份旖旎心思收了起来。 袭人当着这许多人, 尤其是晴雯的面前, 吃了这么大的亏丢了这么大的脸, 顿时忍不住哭泣起来。贾宝玉本没有料到开门的竟是袭人,以为是小丫头,这才踹了一脚。心里一时间有些过意不去,再加上看到袭人哭得可怜,便要忍不住扶起她来,柔声细语的安慰一番。正欲动作时,忽然搁着雨帘看到了斜斜倚靠着廊柱的晴雯,一张芙蓉面似笑非笑的注视着这边,美得如诗如画。刹那间贾宝玉便看呆了,站在门口,没有了动作。 袭人见宝玉不但无缘无故的踹了自己,而且事后也没有致歉的意思,面子上一时间过不去,顿时哭道:“宝二爷如今脾气大了,也学起外面那些公子哥儿,无故打起人来了。罢了罢了,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继续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她向来爱拿自己要离了这里回家去要挟贾宝玉,从来无往而不利,已是成了惯性了。这一次,据她自己所想,也不会有所不同。岂料,事情竟然没有随着她想象的那样发展。 袭人对待贾宝玉向来是怀柔政策,温言软语柔情蜜意的,令他十分受用。这一次没经思考便说出这样的话来,使得贾宝玉瞬间便将脸沉了下来。看到那边晴雯眼中戏谑的神色,他冷然开口对袭人说道:“你要走便走,离了你这碗菜,还办不成席么?”说着便叫人去唤平儿过来,“告诉平姐姐一声,袭人要家去呢!” 闻言,袭人又惊又怒,哭得更加大声了:“宝二爷如今竟然这样狠心了,我是誓死不离了这里的……” 贾宝玉闻言皱眉道:“奇了怪了,说要走的也是你,说誓死不走的也是你,你这不是朝三暮四吗?”只差没指着袭人的鼻子,骂她水性杨花了。 听了这话,袭人惨白的脸上浮起来两片酡红,羞愤欲死。她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就跑进了屋子里,丢下一院子大小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袭人顶着个贤惠人的名声,但到底不是人人都服气。因此亦有不少人,在暗地里笑破了肚子。 不知道哪个好事的,竟然真的去把平儿请过来了。人人称道的平姑娘撑着一把油纸伞来到怡红院,问明了事情经过,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倒是好好的替袭人说了几句话。宝玉听了,亦有些愧疚,亲自将平儿送了出去。末了回到屋子里,欲要去找袭人致歉,又拉不下脸。踟蹰了一番,到底还是算了。弄得一心期盼着他到来的袭人又是一肚子的气,连晚饭都没有吃,便睡下了。夜间呕血,也不像原本那样有宝玉来查看,很是心疼了一番。如今,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第二日,宝玉从贾母那里回来之后,因席上众人尤其是钗黛二女都淡淡的,他的心情便也不甚好。偏偏这个时候,晴雯上来伺候他脱下大衣服,因一时失手,将他的扇子摔在了地上。宝玉见状,便叹道:“蠢材蠢材,你这个模样,等到了将来自己当家立事的时候,也是这般顾前不顾后的么?” 小红只是对整个红楼梦魇小世界里重要人物与事情的大概经过结局有个数,其他不甚重要的人的经历,并不是很清楚。因此也就不知道,原本的晴雯在这个时候,很是顶撞了贾宝玉几句,惹出了“撕扇子做千金一笑”这个颇为香艳的事件来。此时换了是她,以她的脾性,是不会当面顶撞贾宝玉的。因此她并没有答话,只是捡起了扇子来,随手搁在了一旁。 贾宝玉初时并没有留心是谁在给自己换衣裳,此时见了是晴雯,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时间讷讷无语。此时站在一旁的麝月听了,因想起袭人的委屈,忍不住说道:“宝二爷如今脾气大得很,昨日连袭人都踢了,何况我们这些人呢?不过是摔了扇子罢了,往常那些瓷器玉器,玻璃缸玛瑙碗什么的也不知道弄坏了多少,也不见二爷在意。怎么今日偏偏在意起一把扇子来了?何苦如此呢,若是因嫌弃了我们粗手笨脚,都打发了,再挑好的来,岂不如意?” 贾宝玉听了麝月这话,气得手脚发抖,指着她说道:“好啊,我知道你与袭人交好,如今却是为了她向我抱不平来了!你们口口声声只说要离了我这里,怎么我一旦认起真来,你们又不走了呢?但凡是真有骨气的,今日你便与你那好袭人姐姐一同卷了包袱离了我这里,我就服你是个硬气的!” 麝月一时不妨,竟惹得宝玉动了真怒,顿时吓住了,小脸惨白,无言可对。袭人听见了,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暗想要将火线挑拨到其他人那里去,便对晴雯说道:“原是因为你麝月才跟宝二爷顶起嘴来,你怎么反倒没事人一样站在一边看戏呢?” 晴雯笑道:“真是奇怪了,从头到尾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麝月明明是替你打抱不平,怎么到你嘴里,竟是为了我?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先前你没听见吗,宝二爷也说麝月是为了你呢!” 袭人从来没在口角上胜过晴雯,当下便忍了气,拉着宝玉的衣袖对晴雯说道:“好妹妹,原是我们的不是,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吧。” 晴雯闻言笑了起来,道:“哪个我们,谁是我们?正经连个姑娘都还没有挣到手呢,便口口声声我们我们了?” 这段时间,晴雯在宝玉心里的分量已是越来越重了。此时听到她这样说自己和袭人,便忙打开袭人的手,对晴雯说道:“雯儿你不要误会,我跟袭人……没有什么的。” 贾宝玉这话仿佛一把尖刀刺进袭人的心里,使得她的眼圈儿立即便红了起来。她与贾宝玉鬼鬼祟祟干的事瞒得过这屋子里的谁?都是明白人。如今宝玉当着这些人否认与自己的关系,真是犹如狠狠在她脸上扇了一耳光,颜面尽失。当下她也顾不得别的了,转过身就疾步离开了屋子,身后的珠帘摔得一阵乱晃,粉白和粉红二色相间的光华流转不休。 贾宝玉瞪着眼睛看着乱晃的珠帘,低声喃喃道:“这一个个,脾气都越来越大了……”到底心中有愧,并没有再说什么。此事,也就告一段落了。正巧这时薛蟠叫人来请他出去吃酒,他忙逃也似的离开了怡红院,赴宴去了。 晚间晴雯正在自己屋子里做针线,忽然听到外面贾宝玉脚步有些踉跄的回来了,便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去。却见袭人斜着身子躺在外面的凉榻上,贾宝玉见了,便歪歪斜斜的在她旁边坐下了。起初袭人并不理睬他,被他低声哄了几句之后,也就笑逐颜开了。两人肩并着肩头靠着头,低声说起私房话儿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贾宝玉将自己手里的扇子递给袭人,笑嘻嘻的看着她一把将扇子扯成了两半。末了又扬声将小丫鬟取了好几把扇子来,看着她撕着玩儿。袭人一边撕扇子,一边将眼风朝着晴雯这里送过来,嘴角勾起一抹象征胜利的微笑。 无聊。这便是晴雯对这件事的评价。她摇了摇头,离开窗户走回到原处,继续做起针线来。倒并不是她有多么勤劳,只是无聊用来打发时间而已。几世辗转,练出了她一手好针线。便是连那传说中的双面绣,都被她给琢磨出来了,可见她的时间有多么充裕,人又有多么无聊。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怡红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贾宝玉被打了。要晴雯说,真是打得好!可是其他丫鬟并没有这么想,一个个围着贾宝玉,对着他血淋淋的屁股哭得像是死了老子似的,悲惨极了。 第94章 竟被陷害了 大家都在哭,连姑娘奶奶们都在哭, 晴雯也不好太过标新立异, 只得陪着拿手帕使劲擦眼睛, 硬是将眼睛擦红了。心里嘀咕道,贾母王夫人也太过溺爱贾宝玉了。他害死了金钏儿又出卖了他的朋友蒋玉菡, 打一顿不是应该的么?竟然倒还成了贾政的不是了。贾政也是,教训自己的儿子还碍手碍脚的, 怪不得夫纲不振。这荣国府,怨不得会败落下去,实在没个能拿得出手的男人。 能拿得出手的,都是女人。只可惜,这世道不容许女人出头。她们因此只能在这小小的一片天地里施展拳脚,腾挪辗转,都离不开这一块狭窄的区域。一辈子都陷在这里了,生或者死,快乐还是悲伤,年轻时的华彩和年华逝去后的睿智, 都埋葬在这里。 转眼间到了九月,送走了刘姥姥,迎来了凤姐儿的生辰。贾母起了心要替她大办一回,叫众人都凑银子来, 两府一时间十分热闹。然而到了这一天, 一大清早, 晴雯便见到贾宝玉跟做贼似的, 悄悄的往外溜。 “宝二爷,今儿个是琏二奶奶的生辰,你却要往哪里去?”晴雯开口,叫住了他。行至他跟前,看到他一身缟素,顿时气笑了:“怎么着儿,原来今日不是要办喜事,竟是要办丧事么?” 贾宝玉闻言忙伸手欲要捂住晴雯的嘴,被她一偏头躲开了。他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低声说道:“好晴雯,不要嚷嚷了。我却是有件要紧事要出去办呢,你就当没看见我,不行么?” 晴雯笑道:“你瞒着众人却瞒不过袭人,她知道你要出去吧?” 宝玉讷讷道:“……知道。” “这么个贤惠人今儿个怎么倒不贤惠了,原来只要为了讨你欢心,她是什么事都可以做的。”晴雯微翘嘴角,一脸的似笑非笑,斜斜睨着贾宝玉。本是无心的神态,却媚色逼人。刹那间看呆了贾宝玉,将今日要做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呆立不动起来。直到晴雯干咳了两声惊醒了他,他方才眨了眨眼,带着讨好的笑意拉住她的衣襟,道:“你整日待在这里也闷得慌,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出去?——放心,开宴之前,一定回来。” 大观园再美,常年待着也腻烦人。晴雯眼珠转了转,道:“我跟你一起出去,且等我一等。”说完便进了屋,不多时再出来,已是换了一身小厮的衣服出来了。头发也梳成男子发髻,用青色布巾裹着。尽管如此,细看还是能看出本人是一位女儿家。 贾宝玉盯着晴雯看了又看,末了笑道:“平日里看惯了你做女儿装扮,今日咋然换成男子装扮,竟然别有一番风情。——美人儿就是美人儿,不管做什么打扮,都好看得紧。” “二爷不是急着出门么?现在又不急了?”晴雯抬手整理了一下发髻,开口说道。 闻言宝玉才记起正事来,便同晴雯一起出了大观园,悄悄来到后门口。外面早有茗烟牵着两匹马儿,等待多时了。看到晴雯,他禁不住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说道:“这不是晴、晴雯姐姐么?二、二爷……” 贾宝玉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别多问了,走吧。” 当即茗烟骑了一匹马,贾宝玉带着晴雯共乘一骑,一路出了北城门,来到了荒无人烟的城郊。茗烟勒住马头对贾宝玉说道:“爷,这边没有什么可玩的,人家都没有,冷冷清清的。” 贾宝玉道:“正是如此才好,继续走吧。” 晴雯听了,才知道贾宝玉这次出来的原因连他贴身第一小厮都没有告诉,就不知道,告诉了袭人没有。……或者袭人也不知道?原来贾宝玉也不是事事都告知她的。 两匹马一气儿跑了七八里路,眼前的景色更加凄清荒芜。忽然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座庵堂,孤零零的立在那山野间。贾宝玉勒住马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茗烟见问,回答说是水仙庵,素日受着荣国府香火的。贾宝玉听了,便纵马朝着那水仙庵行去,还问晴雯道:“你可知道,我今日出门是为着什么?” 晴雯道:“我猜,是为了祭拜故人吧?”所谓故人,故去的人嘛,便是前段时间投井自尽的金钏儿了。人都死了,还做这些事有什么用?倘若得知她被撵出去之后便稍稍关心一下她,或者,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贾宝玉啊贾宝玉,看似多情,其实无情。便如当初原身被撵出去之后,活活病死在家里。若是贾宝玉肯叫小厮给晴雯请个大夫治病,至于就那么香消玉殒了么?在他的心里,恐怕真正爱着的人,只有他自己吧?得知晴雯死后他还做了一篇颇为香艳的《芙蓉女儿诔》拿来意/淫,简直是在消费晴雯的死。原主若是知晓了,恐怕不病死也得被活活气死吧? 此时听了晴雯的回答,贾宝玉不禁叹息:“还是你最懂我。” 晴雯听了这话,不过微微一笑而已。 不多时三人来到了那水仙庵之前,庵中尼姑诚惶诚恐的将贾宝玉迎了进去。晴雯没有跟着进门,道:“我不大喜欢这里面的香烟气味,便在外面等你们出来吧。” 贾宝玉听了,也没有强求,嘱咐了晴雯几句之后,便自行进去了。晴雯站在庵堂外一棵老柳树之下,百无聊赖的观赏着山野中的风景。正四处打量间,忽然听见道路另一边响起踢踢踏踏的驴蹄子行路声,一位身着宽大灰袍的青年男子,骑着一匹大青驴子,肩上扛着写有“铁口直断”四个字的蓝布幡子,悠然行来。嘴里还在朗声念着诗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驴子行至晴雯面前,打着响鼻停了下来。算命先生看向晴雯,笑道:“还在忙着呢?” 晴雯也笑了:“忙得很。” 算命先生道:“若是等你忙完了,与我一同去赏玩世间风景,如何?” 就这么一句话,听得晴雯莫名其妙的脸红了。踟蹰半晌,方道:“再说吧。” 算命先生也没有非要得到一个肯定答案的意思,冲着她洒然一笑,驱使着驴儿继续朝前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徒留下晴雯一个人站在柳丝飘扬的老树底下,神情怔忪。忽然她冲着那个方向扬声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飘飘渺渺间,那个方向传来了他的回答:“无名无姓,人称大梦先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声音消失许久之后,晴雯犹自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突然一只手拍在她肩上,惊得她蓦然回头看去,原来却是贾宝玉出来了。 “你在看什么呢?”贾宝玉问道。 晴雯摇头:“没什么……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宝玉道:“走吧,想必他们也等得急了。”可不是么,丢了宝二爷,就跟丢了个凤凰蛋似的,急死一群人了。 回到荣国府中,来到穿堂处,却见好几个丫鬟都在这里,见到宝玉和换回丫鬟装扮的晴雯,面色怪异。其中有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还朝着晴雯悄悄使眼色,眼露担忧。晴雯见了,便知道肯定是有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等贾宝玉进了花厅后没多久,里面便叫晴雯进去。待到她一进门,尚未看清里面的人,便听王夫人怒道:“好你个狐媚魇道的东西,竟然敢在这种日子里撺掇爷们出门去!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得起责任?” 晴雯知道这个时候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于是便低下头,一语不发。她在服侍贾宝玉之前是贾母的丫头,能将她给了最心疼的孙子,可见贾母对她印象不坏。此时,便听得贾母淡淡开口道:“晴雯丫头也是糊涂了,平日里看你倒不像是个心里没数的。以后,可还敢如此行事了?”听其意思,是要轻轻放过她了。也许,也有今日是凤姐儿的好日子,不好处罚人的意思在里头。 还没等晴雯回话,王夫人便忙道:“老太太,这丫头如此胆大妄为,怕是,不适合继续留在宝玉身边了。” 老太太沉吟着,没有立刻开口。而站在一旁的贾宝玉,闻言脸色都吓白了。他立马依偎到老太太身旁,一气儿的撒娇耍痴,哀求道:“孙儿再也不敢了,原也不关晴雯的事,都是我自己的主意。晴雯向来服侍得很好,尽心尽力的,还请老太太不要撵走她……” “宝玉——”贾宝玉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王夫人厉声喝止了。他一向害怕自己这个母亲,闻言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再开口了。贾母很是不虞,瞪了王夫人一眼,说道:“那么大声作甚?仔细吓到宝玉。” 第95章 谁是告密狗 王夫人听了贾母这话,连忙站起身来, 垂首道:“是媳妇太心急了, 还请老太太不要生气, 仔细身子。” 贾母压下心头的怒气,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晴雯, 又看向王夫人,道:“今儿个是凤丫头的好日子, 不好喊打喊杀的,依我看,就罚晴雯丫头三个月的月钱,你觉得如何?” “这……”王夫人有些不甘心,但视线接触到贾母有些凌厉的眼神,不觉心头一震,只得说道:“媳妇知道了,只是,这丫头如此胆大妄为,以后难免挑唆着宝玉生事, 还是不要近身伺候了为好。” 王夫人退了一步,贾母自然也得给她几分面子,便说道:“也行,晴雯, 你以后不必近身伺候了, 管着小丫头们就是, 知道了吗?” 晴雯闻言, 屈膝福身,回答道:“奴婢知道了,一定谨记在心。” 贾母满意的点点头,道:“好了,你且下去吧。最近几日不必出门了,待在自己屋子里好好反思一下。” “是。”谦恭的声音,平静的神情。这样的晴雯,令熟悉她的人不禁感到有些陌生了。这还是那块一遇到事就暴跳如雷的爆炭吗…… 在宝玉担忧的目光中晴雯退出了花厅,朝着怡红院一路行去。半路上遇见了行色匆匆的鸳鸯,安慰了她几句。晴雯笑着说自己无事,目送她离开之后,方才继续往前走去。 回到怡红院,她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院子里的袭人,一脸忧色的看着她,说道:“晴雯你回来了?受罚了吧,要不要紧?——要我说,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能在这样的日子里,撺掇爷出去呢?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待得起?” “二爷出府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被我撺掇的,你难道还不清楚?”晴雯冷冷的看着袭人,说道:“从来两面三刀的小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可明白么,袭人?” 听了晴雯这毫不客气的话,袭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声音也尖利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着,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十分可怜,仿佛被晴雯欺辱了一般。“我今儿个一直待在院子里没有出门,麝月秋纹她们都可以替我作证。你要是不相信,去问问看好了。” “我去问她们干什么?谁不知道,你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再说了,没有出门,也证明不了什么。——支使个小丫头出去,还不容易么?”晴雯冷笑着说完了这一番话,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进了屋。留下袭人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她的双手情不自禁的紧握起来,涂着鲜红凤仙花汁的长长指甲陷进了皮肉之中,她都没有察觉到。 晴雯尽可以放肆,她花袭人却不可以。这是为了自己长久以来建立的形象着想。只是,忍啊忍,忍字心上一把刀啊……进了屋的晴雯从窗口看到外面袭人难看的神情,不由得十分畅快的笑了。贤惠人也有贤惠人的难处,不能像她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气,活该气,气死了才好呢。 晚间宝玉回来,见晴雯果然没有过来伺候,心中十分不安。换了衣裳之后,他来到晴雯屋子里,见她正坐在床上刺绣,便坐过去细看起来。却见她手中绣绷雪青色的绸缎之上,刺着一幅快要完成的鱼戏莲叶图,栩栩如生,十分好看,便不住口的赞扬。末了又道:“好雯儿,你绣完了,便给了我吧。” 晴雯抬起头来看向贾宝玉,笑道:“这是一条手帕子,可有爷们随身携带手帕子的道理?——也不怕人笑。” 贾宝玉见她笑了,忙也跟着笑,说道:“白天发生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照旧过来伺候就是了。这屋子里也没有外人,不会叫太太知道的。” 晴雯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道:“没有外人?既如此,今儿个的事,却是谁传出去的?” “这……”贾宝玉闻言一时无言可对,讷讷无语起来。只听晴雯又说道:“所谓一仆不侍二主,便是身为奴婢只能认一个主子。否则,便是背叛。那告密之人如此行事,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宝二爷你呢?那人可有真的将你视为主子,将你真的放在心上?” 贾宝玉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得白了起来,眼神也有些恍惚了。默然无语半晌,他方才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再没有跟晴雯说一句话。晴雯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他是听进去了。 袭人觉得自从琏二奶奶生辰之后,宝二爷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似乎,没有从前那么亲密了。有的时候,还会用一种让她觉得很陌生的眼神看着她。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说……一想到那个可能,她的心脏就猛的一缩。不,不可以,她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能失去宝玉的信任和宠爱,那几乎是她为之奋斗的全部目的了。 该想个法子来打破这个僵局了。最好的法子,便是将那个告密的人找出来,送到贾宝玉面前去。对于她自己来讲,那便是,找一只替罪羊。应该找谁呢…… 这一日,贾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之后,刚一进门,便看见袭人等在院子门口,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没有像从前那样拉起她的手轻言蜜语的疼惜她,贾宝玉自顾自的朝着屋子那边走去,一边解开身上大红色的披风,一边随口问道。 袭人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道:“二爷可还记得前段时间,晴雯被罚月钱的事?” “自然记得,怎么了?”贾宝玉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往前走去。 袭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来到屋子里,道:“那人,已经知道是谁了。” 贾宝玉闻言身子微微一震,甚至都忘了身上的披风,任由它滑到地板上去。碧绿凿花的地板映衬着红艳艳的披风,醒目极了。 袭人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披风搁在一旁的檀木衣架子上。那架子里面镶嵌着一面腰圆镜子,映出袭人柔和的鹅蛋脸,平平淡淡的五官,还有晦暗不明的眼神。只听她说道:“二爷可要歇息一会子再见她?” 贾宝玉走到贵妃榻前坐了下来,顿了顿之后说道:“不必了,这就把人叫进来吧。——叫大家都进来,也是个见证。” 袭人垂下纤长的睫毛,低声答应着去了。贾宝玉看着她袅娜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言。 不多时,晴雯、秋纹、麝月、碧痕等丫鬟都来到了屋子里,袭人也将那告密的人带了进来。看到那畏畏缩缩的小丫鬟,秋纹眼神一凝,开口叫道:“好啊,闹了半天,原来是你这个小蹄子做的好事,你还有脸来见我们!” 晴雯凝神看了那小丫头一会子,认得是个名叫坠儿的小丫鬟,便开口说道:“坠儿是吧?你将你做的事,原原本本说给我们听一听吧。” 坠儿哭丧着脸跪了下来,说道:“是奴婢……看见宝二爷带着晴雯姐姐出了门,又听到说满府找不见二爷的人,这才将事情告诉了太太。——都是奴婢的错,晴雯姐姐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奴婢这一回吧……”说着,便磕下头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都青紫了。 见此情景,晴雯道:“可别如此,叫我怎么生受得起?你原也没有做错什么,反正你背叛的人,又不是我。你与我之间,本来也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的。——只是,这件事真的是你做的吗?如此行事,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呢?冒险出去告密却又谈不上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要是换了我,肯定是不干的。” 闻言,坠儿的脸上露出一丝慌张,忍不住将视线移向了袭人站的方向。袭人见状忙对宝玉说道:“这丫头原也是一番好心,没想到办了坏事。二爷向来是怜香惜玉的人,最懂女儿家心的,就原谅她这一回吧。” 贾宝玉向来好说话,尤其是对女孩儿来讲。因此这一回,袭人她们也觉得不会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罢了。谁知道,贾宝玉神情淡淡的说道:“既然自己知道做错了事,那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自己收拾了东西出去吧,袭人回头告诉平姐姐一声便是了。” 闻言,坠儿吓傻了,半晌愣着不动弹。过了好久方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又开始磕头哀求起来了。贾宝玉抬手揉了揉额头,道:“哭得我头疼,快快将人拉住去,我不想再看到她了。” 今日的贾宝玉让袭人等丫鬟觉得陌生起来,不敢再多言,便将坠儿拉了出去。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晴雯和宝玉两个人。贾宝玉将脸埋在手心里,声音闷闷的说道:“晴雯,你说,坠儿说的话,是真的么?” 晴雯将冷掉的残茶端了下去,换上一盏新茶来,回答道:“是不是真的,想必二爷自己心里有数,我便不再多言了。” 第96章 勇补雀金裘 贾宝玉闻言,半晌没有出声。过了许久之后, 才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从前, 她不是这样的……” 晴雯道:“人都是会变的。” 贾宝玉道:“却是为何?不能一直不变么?” “因为……心里有太多欲望吧。” 贾宝玉抬起头来, 眼里有水光在闪动着:“她想要的,我都已经给她了啊……从来她都是我身边第一人, 没有人能越过她去。往自己家里捣腾银钱物件儿,我明明知道也没有说破过。一屋子的人和东西全部都交到她手里了, 她还想要怎么样呢?” 晴雯道:“欲望是没有止尽的,抱住了一堆东西,还想要更多。多到抱不住了吧,还要担忧别人来抢。所以她如此行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默然半晌,贾宝玉抬眼看向晴雯:“比起从前,你变了很多。” 晴雯笑了:“人都是慢慢在被生活改变的,我自然也不会例外。” 贾宝玉笑了笑:“我不想变,大家都不要变,那该多好?” 只可惜, 世界是不会为了人的意志而改变或不变的。 时光如同白驹过隙,似乎只是一转眼间,便到了冬季。京城位于北方,冬季十分寒冷。早早的大家便换上了厚实的衣裳, 屋子里烧上了炭盆。晴雯的身子偏弱, 尤其怕冷。到了这个时候, 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屋子里, 很少出门去了。 这一日,袭人的母亲生病了,欲要回去探望。禀报了凤姐儿之后,闻得凤姐要她好好装扮了再回去。手炉也要拿好的,包袱也要挑好的,回去了亦不能用外面的被褥等物。这个意思,几乎是要将她作为将来的预备姨娘来看了。袭人闻言,便换上了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色盘金彩绣绵裙,另外披上一件青缎灰鼠褂子。打扮得粉光脂艳的,带着两个小丫头,示威似的朝着晴雯笑吟吟的瞥了一眼。而晴雯却看也不朝她看一眼,兀自抱着鎏金小手炉,似睡非睡的坐在熏笼旁边。见此情景,将袭人气了个倒仰。将帘子狠狠一甩,她重重的踏着脚步出去了。一股冷风随着朱红色猩猩毡门帘的卷起而吹了进来,暖和的身子被冷风一扑,使得晴雯重重的哆嗦了一下。 她没有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呢,袭人。 袭人回去了,秋纹向来不值夜,因此晴雯也只得随同麝月一起给宝玉值夜。当夜幕降临,脱下大衣裳洗漱完毕之后,晴雯便继续抱着手炉坐在熏笼边上,昏昏欲睡。麝月瞅了她一眼,笑道:“别装小姐了,你也动弹动弹吧,难道只有我是该伺候人的么?” 晴雯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懒洋洋的说道:“上边早就说了,不许我近身伺候,你难道忘记了?” 听了这话,麝月一时无言,只得自己去伺候宝玉就寝了。末了麝月便睡在宝玉的寝房里面,晴雯自在熏笼边设了铺盖,胡乱歇下了。半夜依稀听见宝玉叫袭人的名字,她也没有搭理,翻了个身继续睡了。最后还是麝月起来服侍宝玉喝茶用夜壶,搁着帘子狠狠的瞪了睡得踏实的晴雯几眼。 明明没有怎么受冻,但晴雯自此以后还是生病了。或者,是因为这个身子的底子实在娇弱的缘故。本来她便不怎么动手服侍的,如今一病,更加是万事不沾手,只在自己屋子里歇息着便是了。至于麝月秋纹几个怎么想,她才不在乎呢!根据她所知道的事情的大致脉络走向,距离离开这里的时间,也不远了。留在这里跟袭人死磕到底才不是她的作风呢,那未免也太给那袭人面子了。反正,不会让她有好结局便是了。 在这之前,她得好好的给贾宝玉心里那颗关于袭人的种子浇浇水施施肥,还得给他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回忆。否则,怎么算完成原主的心愿呢?至于出去以后凄凉惨淡的病死在家里这个结局?那可不是她会接受的事。 其实大观园的风景的确很美,就此离去,也有些舍不得。但她又不想继续跟个卑鄙小人住在一起,实在有碍观瞻。那么,能去哪里呢…… 这一天下午贾宝玉回到怡红院里,一脸丧气,说道:“好好的老太太才给的雀金裘,偏偏不知道在哪里烧了一块。赶明儿老太太若是看见了,怕是要怪我不爱惜东西了。” 麝月伺候贾宝玉脱下那金翠辉煌的大氅,交给一个婆子拿出去找匠人织补。婆子去了半晌,将衣服照旧拿了回来。说是找了许多匠人并绣娘问过了,没人认识这是什么东西,都不敢接下这活计来。贾宝玉听了,跌足道:“老太太叫明儿个还穿这件衣裳去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麝月闻言眼珠一转,道:“论起女红来,我们屋子里数晴雯手艺最好了,连双面绣都会,何况这个?” 贾宝玉迟疑道:“晴雯病着呢,怎么好劳动她?” “我瞧着这几日她似乎好些了,就坐在床上补一补,料想也无事吧……” 两人正说着,屋子里面响起晴雯的几声咳嗽声,而后说道:“将衣服拿来我看一看吧……”正想给贾宝玉留下一个难忘的回忆呢,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贾宝玉闻言便将衣裳拿给晴雯看,又乱着掌灯倒热水什么的。晴雯看了看之后道这雀金裘是拿孔雀金线织的,补也得拿孔雀金线补上去。麝月听了便说道:“这屋子里除了你,谁还会织补那孔雀金线呢?少不得你挣一挣命了。” 闻言,晴雯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了麝月一眼。那眼底的寒意,惊得麝月一愣,不再开口了。 贾宝玉见晴雯病容犹存,脸上泛着不健康的薄红,心里不舍得她劳神,便道:“我看还是算了吧,老太太要骂,尽管骂好了,也不会少一块皮。” 晴雯不答话,只是说道:“麝月将我的针线筐子拿过来罢,再多点一盏灯。”说着,自己披上一件厚衣裳,靠着狼皮大褥子坐好了,一副要挑灯夜战的样子。贾宝玉见劝说无效,只得罢了。 绘着四季风景的宫灯之下,晴雯垂着眼,细细的补着雀金裘。身子到底还在病中,不多时额头上便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来,在灯光下晶莹的一闪。脸上的红晕愈发浓重,反倒给她多添了三分媚色。灯下看人本来就会比在阳光下更有朦胧美一些,何况晴雯本来就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儿?贾宝玉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竟看得痴了。那弧线优美的下颌,长长的漆黑的鸦羽般的睫毛,以及它们投下的暗影。没有血色的淡淡的嘴唇,形状美好的令人想要碰触,却又似乎柔弱得令人不敢碰触……这一幕美好又带着点凄艳的场景,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脑海里,终生难忘。 原本袭人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迹,已是渐渐的被眼前这个人取代了。自己心里排在第一位的身边人依旧还是袭人吗?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了。 过了年之后的一天,因老太太寻宝玉不见,便叫晴雯去找。晴雯行至园子里一处回廊中,看见贾宝玉呆呆的坐在那里,远处依稀是紫鹃离开的背影。再看贾宝玉跟傻了似的,满面紫胀一头热汗,嘴角边还流出口水来,十分不像个样子。牵着人回去请了他奶娘来看,还没做什么呢,那李嬷嬷便哭道宝玉不行了。一时间,荣国府闹得个人仰马翻。末了才知道是紫鹃在他面前说黛玉将来是要回去的,他便成了这个样子了。等到紫鹃来到怡红院里,宝玉见了她终于哭出声来,众人这才放下了心。于是紫鹃便留下来照看宝玉,暂时当他的贴身大丫鬟。 紫鹃照料起贾宝玉来,十分的尽心尽力。对于他的习惯爱好,也十分熟悉。渐渐的,麝月袭人等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对了。无人时,晴雯问她道:“你如此行事,究竟是为了你们姑娘呢,还是为了你自己呢?” 闻言,紫鹃惊慌起来,道:“自然是为了我们姑娘了,哪里有为了我自己的道理?” 晴雯道:“为了你们姑娘?你难道没看到出事后二太太看你们姑娘的眼神吗?简直恨不得活吃了她似的。有哪个做人婆婆的,乐意看到自己儿子为了儿媳妇要死要活的?更何况是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儿媳妇。你这样做,真的是为了你们姑娘?你问问你自己,亏不亏心?” 紫鹃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红的,仍犟着说道:“原是我没有想周到,你若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却是不服气的。” “随你怎么说吧。”晴雯道,“只是我看着你们林姑娘,是真心将你当做心腹人看待,连从林家带来的雪雁都要退一地。紫鹃,好歹以后做事,多考虑考虑你们姑娘艰难的处境。” 第97章 怡红院夜宴 紫鹃闻言,脸上的神情越发难看起来, 一语不发的甩手离开了。距离她们不远处, 有条窈窕的人影一闪而过, 有些像是林黛玉的样子。晴雯回头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也没有看到什么, 便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草木萧萧, 寒风飒飒。林黛玉站在草木深处,脸上流连着斑斑泪痕。心中仿佛有一把钝刀子,在不断的搅动着,疼痛难忍。 晴雯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她问自己。随即,苦笑起来。是不是真的,自己的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了吗? 紫鹃,紫鹃……原来多年相处的情谊,不过是自己的自以为是罢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原来本以为可以互相扶持的依靠, 其实只是脆弱不可靠的玻璃屏障罢了。这寒冷的深宅大院之中,自己还可以相信谁呢…… 宝玉生日的那一天,也是平儿的生日。两个人相对行了半天的礼,惹得众人嬉笑不已。末了大家开始数每个月都有那些人过生日, 数到二月份的时候, 探春说二月没有人, 袭人便道:“二月怎的没有人?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的生辰, 只是不是咱们家的人。” 晴雯听了,笑道:“咱们家,哪个咱们家?” 袭人自知失言,脸上浮起薄红,闭口不言了。晴雯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也不再继续开口了。 林黛玉还真是,四面楚歌啊……言语虽说只是小事,却真实的反应了每个人心中的想法。贾探春跟林黛玉一起长大,却连她的生日都不记得,或者说是故意不记得,为了讨好王夫人。而袭人倒是把情敌的生辰记得牢牢的,却刻意提起,那不是咱们家的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今日众人特别兴奋,白天闹了一整天还不够,晚上又继续在怡红院里开夜宴。尤其是年纪小又得宝玉宠爱的芳官,特别闹腾。晴雯冷眼看着,芳官怕是兴头不了多久了。袭人麝月等人,怎么能容得下她这样一个既会唱戏又漂亮伶俐的丫头在宝玉身边?她的结局,大可以预料得到。 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晚上开宴之前,袭人等从小丫鬟嘴里得知白日里宝玉吃了芳官吃剩下的饭菜,那脸色,一个个别提有多么难看了。晴雯冷眼旁观,心里嗤笑。此刻袭人麝月心中对于芳官的恨,恐怕要暂时超过对自己的妒恨了吧?她们服侍宝玉这些年了,也不见宝玉吃过她们的剩饭呢!可见他对于芳官,实在宠爱得很。 毫无顾忌的宠爱着没有根基的人,又不能够保护她。依晴雯看,这样的宠爱,妥妥是招祸的节奏啊。 夜宴开始后不久,喝了几口酒之后,众人的兴致愈发高昂,生拉硬扯的将林黛玉薛宝钗李纨等人也请了过来,大家围坐在一起。酒香、脂粉香、熏香等等香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的香味。闻久了,使人有点想要呕吐。不多时众人开始占花名,陆续开始抽签喝酒,笑闹划拳,十分热闹。在这一刻,似乎平日里那些隔阂猜忌悲伤哀怨都消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欢乐。看着那一张张各有千秋的俏丽的面容,妙语连珠的谈吐,晴雯也禁不住发自内心的笑了。待到芳官开始唱起戏来的时候,一首从前读过的词,浮上脑海: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此身虽在堪惊啊…… 占完了花名,看别人都在喝酒划拳笑闹不止的时候,林黛玉坐到了晴雯身边来,出言问道:“你在这里,待得可高兴?” 大笑大闹声中,林黛玉的声音低微得几乎像是耳语,晴雯却还是听见了。转头看向她,回答道:“还行吧,待在哪里不是一样呢?” 林黛玉点了点头,又道:“你将来如何打算的呢?” 听了这话,晴雯不禁有点诧异。大观园里,很少有人提起将来。就好像在这个园子里的生活,能天长地久一样。其实,或者亦是避讳吧。大部分人,对于自己的将来,是不看好的。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 后来,她们中的许多人,一生的悲喜欢欣,真的就全部埋葬在这里了。 略微顿了顿,晴雯便回答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等到宝二爷要成亲了,或者就是我该找寻出路的时候了。” 林黛玉闻言眼睛张得大了些,迟疑了一瞬,方才继续说道:“难道,你……不打算一直留在宝玉身边么?”袭人是王夫人为宝玉看好的未来姨娘,晴雯是老太太为宝玉看好的未来姨娘,这几乎是大家都知道的隐晦事实了。但此刻听晴雯的意思,竟是不打算留在宝玉身边的,这令林黛玉感到有些吃惊。要知道,但凡是伺候宝玉的丫头,哪个不是以成为姨娘为己任的?怎么晴雯这丫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晴雯笑了,朝着那边的宝玉努了努嘴,低声道:“林姑娘且看一看,这个人,真是是个能付托终身的良人么?” 这一句话比上一句话还要令林黛玉吃惊,她手里的金丝竹筷都拿不稳了,落到了桌面之上。 说贾宝玉不是良人,十个丫鬟里头,怕是就有十个人不同意这个说法。与这个时代其他的公子哥儿比较起来,贾宝玉是多么好啊!他从不在奴婢面前拿主子的款儿,对谁都是那么温柔细心,轻言软语。再加上人生得又是那么好看,真仿佛一块宝玉一般。这样的人,为何晴雯竟说他不是良人?无论如何,林黛玉也想不明白。 到底是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晴雯没有深言,只是淡淡的说道:“林姑娘,若是此时二太太突然带人闯了进来,要将坐在这里的丫鬟全部撵出去。你说,贾宝玉能保得住哪怕一个人吗?——身家性命都保不住的话,再是沐浴许多的温柔多情,又能有什么用呢?” 晴雯的话似乎使得林黛玉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呆呆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半晌无言。晴雯也不再开口说话,只是拿着胭脂红的官窑自斟壶,给自己添上了满满一杯碧色竹叶青,一口喝干了。清冽又醇厚的酒香,顿时仿佛浸润了全身。拿着筷子敲着节奏,她慢启秋波,曼声吟唱道:“……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晴雯的声音虽不大,却被众人听进去了。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比方才芳官唱戏时还要安静。有的人痴了,有的人醉了,没听懂的人则目含谴责之色看向晴雯,比如袭人,再比如宝钗李纨。待到她唱完了,李纨出口道:“词倒是好词,只可惜太悲了些,不适合现在唱。” 宝钗也点头道:“这样的好日子,确实不适合唱这个。” 袭人也笑着推了推晴雯,说道:“我虽然没听懂,听这调子就怪悲凉的,你怎么这时候想起来唱这个?还不给大家赔礼道歉。” 闻言,黛玉正待开口给晴雯说话,却见她洒然一笑,道:“是我的不是,唱了不适合的曲子,这便自罚一杯,给大家赔礼了。”说着再次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酒,一昂头喝干净了。宝玉忙出言道:“这便罢了,难不成还要真的怪你吗?”说着淡淡瞥了袭人一眼,眼底冷色一闪而过。袭人心里一抽,低头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小菜放进嘴里,只觉得满嘴酸涩。 自己的地位,似乎愈发轻微了。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低垂的睫毛底下她的眼睛,厉色闪现,手也不由自主的握紧了。 又过了一阵子之后,李纨宝钗和黛玉几人便推说夜深了,逐一的离开了怡红院。剩下满屋子的丫鬟和宝玉这个主子,继续喝酒猜拳玩的不亦乐乎,到最后一个个都醉倒了。就连晴雯也歪歪的倒在炕上闭上了眼睛,似乎睡过去了。一屋子的酒气人气脂粉气,氤氲起来,简直像是个大酒坛子。 袭人吃的酒水并不多,因此众人都醉倒了,就她还清醒着。芳官是第一个倒下的,此时就歪倒在她旁边。袭人坐起身来,扶着芳官来到宝玉身旁,将她安置在宝玉枕侧。做完了,又去搀扶晴雯。刚刚触碰到她的手,便见她双眼蓦然睁开,眼神十分清醒的看向袭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袭人你打算做什么?”她的眼神移动到宝玉身侧,那里,还有一个空位置,正好可以躺下一个人。 第98章 离开怡红院 接触到晴雯的视线,袭人的心猛的一跳, 随即立刻平静下来, 笑道:“我看你醉了, 想要把你扶到床上去睡。这里正对着门,仔细冷风吹进来, 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扶我到床上去……”晴雯坐起身来,慢条斯理的拂了拂衣襟, 而后伸手指了指宝玉身旁的空位,道:“真的不是扶我到那边去么?”她背对着身后的玻璃绣球灯,看似沐浴在灯光里,其实脸上的神情全部藏在了暗影里,什么都看不到。袭人只感到对面的视线像是刀子一般刺着自己,脸上似乎隐隐传来疼痛的感觉。她勉强挤出干干的笑容,道:“看你说的,我非要把你扶到那边去做什么?” “那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晴雯慢腾腾的说道。她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捧着青花薄胎茶碗喝了半盏茶下去, 才接着说道:“或者,是为了陷害也不一定。” 袭人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笑了笑,说道:“晴雯啊, 我看你是把人想得太坏了。我们差不多算是一起长大的姐妹, 又整日在这里朝夕相处的。有事无事的, 我害你作甚?能得到什么好处?”她身边的黑漆海棠式高几上搁着镂空鎏金乳足铜香炉, 里面焚着御赐百合宫香。袅袅的烟气升腾上来,模糊了她的面容,还有晦暗不明的眼睛。 晴雯放下喝干净了的茶盅,起身朝着自己屋子那边行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袭人,你相信报应吗……”话语声犹萦绕在屋子里,人却已经消失了。 袭人独自站在原地,好半晌之后方才轻轻一笑,低声自语道:“报应,谁真的见过呢……”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在无人处,晴雯找到贾宝玉,说道:“宝二爷,恕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贾宝玉闻言悚然而惊,道:“晴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能留在这里了?”说着眼中泛起泪花,又道:“我只要活着时我们一起活着,死了之后大家一起化作灰尘。谁也不要离开,不可以吗?” 晴雯垂下眼睫,道:“不是我不想留下,而是我不能留下了。即便我留下来,过不了多久,也会被赶出去的。” 贾宝玉抬起手擦干脸上的泪,急急问道:“怎会如此,谁要赶你走?” “我只怕,说了你也不相信。” “你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 晴雯抬起眼睛看向贾宝玉,一字一句的说道:“有人听见,袭人在二太太面前告密,说了你生辰那日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将我说得十分不堪。只怕过不了多久,太太便会随意找个理由,将我撵出去。——你知道的,太太一向不待见我。上一次与你一同出门之后,她便准备赶我离开的。只是因为老太太保了我,她才没有如愿。这一次,怕是谁都保不住我了。” 闻言,宝玉连退了两步,摇头道:“怎么会?袭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晴雯,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事实就是如此。”晴雯道,“宝二爷若是还替我着想几分,便给我留个好名声,放我出去吧。等到二太太发难之时,怕是我人也留不住,名声也要没有了。” 贾宝玉蹲了下来,痛苦的抱住脑袋,喃喃说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不要再说了……” “不只是我,还有芳官和四儿,也在被告密之列。你若是不信,便等着看吧。” 贾宝玉猛的抬起眼看向晴雯,眼里浮起血丝来:“她们又是为何,做错了什么?” “难道我便是做错了什么?”晴雯轻笑起来,“芳官自一进来,便受你百般宠爱,她们如何能够容得下她?四儿自你过生辰之后,便得你另眼相看,自然也留不下来了。” 贾宝玉喑哑着嗓子道:“凡是我喜欢的,都留不住么?那她们几个,如何能够相安无事?” “她们从小便服侍你,谁都不是好相与的。彼此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没有人打破这平衡时,自然无事。若是有人闯进来打破这种平衡,她们便会联手对敌。其中缘由,你明白了么?——你可知,林之孝有个女儿叫做小红的,十分出色,在怡红院里当小丫鬟。哪怕身为管家的女儿,她都得不到近身服侍你的机会。你现在明白,她们几个将你身边守得如何风雨不透了吧?我若不是老太太特意派来服侍你的,一样会被排挤出去。其中道理,想来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晴雯一句句的,清晰肯定的,将血淋淋的真相揭露给宝玉听。待她说完之时,宝玉整个人似乎已经傻了。 害怕宝玉像是上次被紫鹃忽悠时那般入了魔障,紫鹃看到他露出那副表情时,便住口不语了。留下时间,让宝玉消化她的那些话。过了许久,宝玉方才转动眼珠看向晴雯,道:“……我不信。” 不要还是这么天真好么,现实再是残酷,也只能接受……晴雯无奈的看着他,屈膝施礼:“宝二爷不信便不信吧,现在只求你放我一马,行么?” 又过了很长时间,贾宝玉方才说道:“你离了这里,能去哪里呢?你父母俱已不在,只有一个醉泥鳅哥哥,与你向来不亲的,哪里能依靠他?” 去哪里晴雯自己也没有想好,便道:“我也还在考虑,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或许,其实贾宝玉内心深处已经相信了晴雯的话,他只是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罢了。所以,他同意了晴雯的请求,微微的点了点头,却仿佛点得十分艰难似的:“……你走吧。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他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流淌下来,悬挂在下颌上,在阳光底下闪闪烁烁,仿佛明珠一般。 美丽,却易碎。 或者世间美好的事物,都是容易破碎的。 翌日,晴雯正在屋子里拾掇东西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林黛玉的声音:“你这是在忙什么?” 闻言晴雯回过头,看见林黛玉俏生生的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碧青衣裙,美好得像是一幅画似的,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她忙放开手上的东西,走过去说道:“林姑娘来得可不巧,宝二爷不在家呢,被北静王府请去了。” 林黛玉轻移莲步走进屋子里,笑道:“今天我可不是来见他的,是来见你的。” 晴雯端了一盏热茶呈上来,奇道:“姑娘寻我有何事?” 林黛玉道:“无事,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儿。——你这是在收拾什么?”她看见床铺上乱七八糟的物件儿铺了一床,有四季衣服,有各色料子,还有许多首饰。流光溢彩的,十分醒目。 晴雯也不隐瞒她,便将自己欲要离开怡红院的事说了一遍。林黛玉闻言蹙起秀眉,道:“离了这里,难道你要回家去吗?又没父母在身边,你要如何过日子呢?” 晴雯道:“我也还没有想好,总之,先走了再看吧。” 黛玉略微思忖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若是你愿意,来我这里可好?” 这条出路晴雯还真没有想过,听了黛玉的话,不禁怔住了。黛玉说了这话,自己立马却又后悔了,道:“我这可是失言了,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帮你什么呢?”说着,眉目间浮起轻愁来。 晴雯闻言却心动了,对黛玉说道:“我看如此甚好,姑娘若是不嫌弃,我便来你身边服侍。左右你还缺大丫鬟呢,只有紫鹃一个人,雪雁又尚小,哪里能够?——姑娘也别说什么自身难保的话,日子是人过出来的,活下去,总有希望。有句诗说得好啊,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黛玉闻言终于笑了,一时间美得不可方物:“你也爱诗?香菱跟着我学诗的时候,也该带你一个。” 晴雯笑道:“等我去了姑娘身边,还缺学诗的机会吗?” 黛玉迟疑着说道:“可是,我的处境……” 晴雯道:“正因为姑娘处境艰难,才更缺人使唤呢!别的我不敢保证,一颗忠心,是决计没有错的。” 黛玉听了这话,终于点头了,眼里露出感动的神情:“你放心,你若是来了我这里,但凡是紫鹃有的,绝不会少了你的。你不愿意去做的事,我也绝不会强求你去做。”她知道晴雯不愿意做姨娘,这是许了她以后自寻出路的意思。 晴雯笑嘻嘻的说道:“那我便当姑娘答应我了,到时候不过将这些东西从怡红院搬去潇湘馆就是了,倒也便宜。——只是还有一桩事,我的卖身契,还在老太太那里呢。”她原来是老太太的丫鬟,因此卖身契也在她手里。来服侍宝玉的时候,并没有将卖身契带出来。 黛玉道:“此事你尽可放心,外祖母面前这点面子我还是有的,我会将你的卖身契要过来。” 第99章 终结晴雯事 闻言,晴雯笑着福下身去, 口中说道:“如此, 我便先多谢姑娘了。” 黛玉也笑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宝玉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身上还穿着出门的衣裳。看见黛玉在晴雯屋子里,他便笑道:“你们两个这是在说什么呢, 这样欢喜,也说给我听一听。” 晴雯正要开口说话,黛玉却抢先对宝玉说道:“我有一事,正要求宝二爷呢!” 宝玉骇笑道:“林妹妹,你怎么也叫我宝二爷了?——从前我便说了,但凡是我有的,只要你想要,便都拿了去也是不要紧的,难道你忘了?” 黛玉闻言微微笑着拉起一旁晴雯的手,说道:“我想向你要晴雯, 也可以吗?” 宝玉见此情景,怔愣了半晌,方才苦笑着说道:“原来如此,你们两个, 什么时候感情这样好了?” “这就不用你管了。”黛玉笑道, “你只说, 愿意不愿意吧?” “……这是我答应过晴雯的事。”半晌之后, 宝玉说道:“把她交给林妹妹,我是放心的。你们……都要好好的。” 黛玉闻言站起身来,朝着贾宝玉微微一福,道:“如此,便多谢宝哥哥了。” 贾宝玉忙侧身避开黛玉的礼,眼角瞥向晴雯。见她眼里没有丝毫不舍之意,不觉心里翻卷起百般滋味来。终究,是无缘吧…… 中秋过后的一天,贾宝玉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听见几个婆子笑着说什么今儿个要撵走好几个妖精似的丫头了,真是称了心愿。闻听此语,不祥的预感袭上心间,他飞也似的往自己的怡红院跑去。行至屋子里,一抬眼便看到王夫人一脸怒色,端坐在上首,下方正跪着满面泪痕的芳官和四儿。刹那间,晴雯曾经说过的话涌上了脑海,他蓦然回首看向花袭人,眼神冷得像是夹杂着寒冰一般。接触到他的视线,袭人唬了一跳,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王夫人看到宝玉进来,理也不理,只吩咐左右道:“去把那个叫晴雯的丫头带出来,谁给她做的这么大的脸,主子来了也不迎出来,反了天了!” 两个婆子摩拳擦掌的走进晴雯的房间,却两手空空的出来。王夫人眼神一厉,道:“怎么回事,人呢?”说完,看向站在门边的袭人。 袭人心头一跳,忙道:“前天奴婢离开的时候,还看到晴雯好好的待在屋子里。”袭人昨日因家中有事,离开了一日,今天才刚回来。因此昨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却是不知道的。话刚说完,她便看到麝月冲着自己使眼色,却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此时,贾宝玉方才低着头,慢悠悠的开口说道:“晴雯我已是送给了林妹妹了,昨日回过了老太太,她便搬过去了。没来得及回太太,还请太太勿怪。” 闻言,王夫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出。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十分难看。半晌之后,方才一掌拍在桌案上,惊得屋子里的众人心头一颤,头垂得愈发低了。 听了宝玉的话,袭人也十分吃惊。没想到这么大的事,贾宝玉竟然一点儿也没给自己透露。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宝玉……她看向贾宝玉,却见他垂着疏落的长长的睫毛,看不清眼神里充斥着什么。恍然间,她觉得自己看着的不是那个她熟悉的宝二爷,是个陌生人。不知不觉中,在这寒冷的秋季里她的手心里竟沁出细细的汗珠来,背脊上也慢慢爬上来一阵寒意。 我是不是做错了……她模模糊糊的这般想到。 贾宝玉低垂着头一语不发,耳边王夫人叱骂四儿和芳官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像是隔着玻璃屏风在听一样。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切,他觉得自己是身陷在一个荒诞的梦境里面,无法逃离。 这世间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嘴角边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来。冷冷的,嘲讽的。也不知是在嘲笑这些人还是在嘲笑他自己。他自己没留意到,旁边不远处的袭人却看到了,愈发心惊胆寒。 另一边,王夫人说的话越来越过分了,指着芳官,口口声声说她是狐狸精,勾引宝玉什么的。芳官抬起头来,笑着说道:“太太真是白生了一对眼睛,真堪称有眼无珠。这屋子里的狐狸精,可不是我呢!” 王夫人闻言大怒,她什么时候叫个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骂过?立即便令人将芳官和四儿拖了出去,连一点儿东西都不叫她们带上,完全没有平时那个人人称道的慈善人的模样了。发落完了那两人,她又疾言厉色的将所有丫头都敲打了一遍,说的众人俱是低眉顺眼,半点儿不敢反驳。 等到王夫人离开之后,袭人见贾宝玉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自己不敢上前,便朝麝月使了一个眼色。麝月只得走上前去,伸手轻轻的推了推宝玉,柔声道:“站了这半天了,不累么?坐下喝口热茶吧。” 贾宝玉伸手拂开麝月的手,自己进了卧房,躺倒在床上面朝着里侧,任谁来叫也不理睬。袭人麝月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随他去了。想来,此时虽难免心痛,但过个几日,也就好了。 袭人麝月掩上卧房的门来到外面屋里,袭人便蹙眉道:“怎么说的,晴雯怎么去了林姑娘那里?事前竟一丝风声儿都没有透露出来,你们是死的吗?”她对于今日的状况十分失望,言语间难免就有些露出本性来了。 她到底积威甚重,麝月等人也不敢反驳。秋纹便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晴雯那样一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竟然将这么大的事情瞒得严严实实的,这屋子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袭人沉吟半晌,冷笑道:“她呀,这是吃一堑长一智呢。自己心眼儿小,便活像这屋子里有谁要害她似的。有本事离了这里,长长远远的站在高枝儿上才好……”许多日的筹谋一朝成了空,她实在难咽心头的那口气,此时的言语态度几乎有些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了。她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对面的麝月秋纹连连朝着她使眼色,她都没有看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惊得她猛然回头,却看到贾宝玉靠着门框站着,正冷冰冰的看着自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袭人道:“你出来了?心里可好受些了?” 贾宝玉没有回答她的话,慢慢的走过来,在上首坐下,视线逐一的扫过自己的这些丫鬟。一个个看起来花容月貌的,其实内心呢,也跟表面上一样么…… 众丫鬟不敢直视宝玉,一个个心里直打鼓。贾宝玉看着看着,突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开口说道:“秋纹,你去将平儿姑娘请过来一下,就说我有事找她。” 贾宝玉一向称呼平儿为姐姐,今日忽然改了称呼,使得众丫鬟都觉得有些古怪起来。秋纹不敢辩驳什么,只得出了门,去寻平儿过来。不多时平儿匆匆进屋,看了看宝玉的气色,正要开口安慰他一番,却被贾宝玉的话打断了。只听他声音平静的说道:“平儿,劳烦你,重新替我寻两个大丫鬟来伺候吧。” 平儿愣了愣,心里直叹宝玉冷情,口中说道:“也不急于这一时吧?我且慢慢替你看着,再挑好的来。” 宝玉闻言点了点头,道:“也行,不拘早晚,有人来就行。——另有一桩事,烦请你把袭人和麝月都带出去吧。送她们离开也行,任她们自行聘嫁也行,我都不管了。” 宝玉的话恍若晴天霹雳,惊得一屋子丫鬟俱变了颜色。袭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愣的看着宝玉,道:“你、你说什么?” 麝月清醒得要快一些,连忙跪了下来,泣道:“宝二爷,你这是做什么呢,往日的情分,就全不顾了么?我是宁可死在这里,也不走的……”言罢,伏地大哭不止,恍若杜鹃啼血。 听到麝月的哭泣声,宝玉闭上眼,亦有眼泪滑落,话语却依旧强硬:“我意已决,这怡红院里,有你们,便没有我。平儿姑娘,你看着办吧。”说着,站起身来,抬腿就要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便被袭人拦腰抱住,放声大哭:“宝玉,宝玉,你为何竟如此狠心……” 贾宝玉转过头,盯着袭人的眼睛,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的慢慢掰开袭人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我今日才终于明白,你喜欢的不是我,是我能够给你带来的东西。原来从前,是我太过天真了。袭人,你好自为之吧。”说完,毅然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丫鬟,和一屋子的哭声。平儿站在原地,傻了似的,半晌才自语道:“今儿个,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第100章 全文完结 贾宝玉要撵走麝月和袭人的事,王夫人并不同意。僵持了好几天, 看着宝玉迅速的消瘦下去, 王夫人到底拗不过自己儿子, 只得同意了这件事。麝月和袭人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哭哭啼啼的离开了怡红院。走了几步路之后, 袭人回过头看向身后熟悉的景色,心中怅然不已。本以为哭得没有眼泪了的红肿眼睛, 又再次流下眼泪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一场场处心积虑的算计,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看看自己,真是可悲又可笑。 她现在才知道,原来真心,是经不起算计的。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在身旁婆子的催促下,袭人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大观园。从此以后,再没有机会踏进来一步。她在哥哥的安排下嫁给了一户商户人家,定亲之前使她观感甚好的夫君在看到新婚之夜她没有落红之后, 便判若两人了。她在这个家里动辄得咎,过得十分艰难。在以后那些黑暗的岁月里,想起从前在荣国府里的生活,她总会觉得, 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生下第三个女儿之后, 在丈夫又一次习惯性的暴力对待之时, 她的额头撞到桌子角, 就此一病不起,很快就逝去了。死的时候,才刚刚三十岁。 林黛玉最终没有病逝在大观园里,在晴雯的帮助下,她带着荣国府抄家后皇帝发还给她的一半林家财产,嫁给了一户清贵人家的嫡子。婚后育有二子一女,过得很是惬意。 袭人死去的那一日,已经成为黛玉身边最信任的嬷嬷的晴雯,感到原主的怨气消散尽了。 晴雯终身未嫁,最后认了黛玉的次子为干儿子,一生与黛玉相伴,过得很不错。最后,与黛玉在同一日闭上眼睛,含笑而逝。 回到安心居中,小红看到弑情仙子已经云游回来了。弑情对它说道:“红楼梦魇小世界的任务,就此就要告一段落了。接下来,你是如何打算的呢?” 小红道:“没有什么打算啊,就在这里,等着弑情果成熟吧。” 弑情仙子抬眼看看果树,道:“那还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呢,多无聊啊。不想再出去转转吗?” 小红打了个呵欠,道:“世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跟这里一样无聊。” 弑情仙子说道:“那是因为你一直是孤单一条鱼,如果有了其他人相伴,或者,就不那么无聊了。”正说着,忽然她眉间一动,道:“有道友上门来访了。”说完轻轻一挥衣袖,空气中无端多出一条路来。路的另一端,站着一个小红十分熟悉的人影。 一身宽大的灰色长袍,面容清隽,气质出尘,却不是那大梦先生是谁? 与弑情仙子打了招呼之后,大梦先生冲着小红轻轻一拱手,笑道:“之前我的邀请,你可考虑好了吗?” 小红甩了甩红色丝绸一般的尾巴,矜持的点了点头,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随同你,去世间一游吧。” (全文完结) 第101章 番外 袭人 “哥哥,你说什么?”正坐在炕上纳鞋底的袭人听到花自芳适才对自己所说的话之后, 禁不住手指一抖, 长针顿时扎在了手指头上, 一颗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花自芳看着袭人手指上的血轻叹了一声,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东街绸缎庄的王掌柜, 替他的独子向我们家提亲了。” 因为宝玉对袭人留了几分情面,没有对外说她是被自己撵出去的, 只说是年纪大了被放出去自行聘嫁的。因此有人上门来提亲,并不奇怪。在这之前,花自芳已经替袭人回掉了好几门亲事了。 看着袭人低头不语,花自芳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还记挂着要回荣国府去。初时你口口声声说宝玉只是一时气急,过几天心意回转了,就会再接你回去。可是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依哥哥看,妹子,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道理, 袭人何尝不懂?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此时听到花自芳的话,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哭了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十分可怜。花自芳坐到袭人身边, 劝道:“妹子, 别哭了。先前提亲的那些人家, 回了也就回了, 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如今这个王家若是再错过了,那就实在可惜了。” 袭人哭了一会儿,掏出手帕一边擦泪一边说道:“有何可惜之处?” 花自芳道:“王家并不只有东街那家绸缎庄,在其他街道上,另有两家铺子。且在乡下,另有田产。虽比不得荣国府,大小却也算是个财主了。王掌柜只生了一位独子,将来的家业,全部都是由他继承,不会分薄了家业。有多少,都是王家公子的。王掌柜的正妻前年没了,家里只有一位小妾,算不得正经主子。今儿个来的媒人说了,你一嫁过去就当家。妹子,这样好的人家,错过了,真真儿的可惜了……” 袭人听了花自芳的话,再不哭了,坐在炕上半晌无语。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方才闷闷的说道:“哥哥能不能想个法子,叫我远远的看上那王家公子一眼?” 花自芳闻言笑了,点头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会替你安排好的。妹子,你见了那王家公子就知道了,虽不敢跟宝玉相比,在寻常人堆里,却也算得上是鹤立鸡群了。” 过了几日之后,花自芳果然借着带袭人出去购买绸缎的时机,令她见了那王家公子一面。果然便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个比较出众的男子。中等身材,面皮白净,未语先笑,见到生人还有些羞怯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好脾气易拿捏的。见了这一面之后,袭人摇曳不定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就是这个人吧,她对自己说道。 半年之后,袭人出嫁了。坐在大红花轿里,听着外面热闹的喜乐,她的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一个微笑。笑着笑着,却又流泪了。 终于还是回不去了…… 洞房花烛夜,从袭人身上爬起来之后,王锦一反之前的羞□□慕模样。木木登登的,坐在床沿上半晌无言。袭人觉察出不对劲了,面带羞红扯着被子遮住胸前坐了起来,看向王锦道:“相公,怎的还不歇息?” 王锦慢慢的转过脸看向袭人,脸上冷冰冰的一丝表情都没有,眼神却十分的可怕。袭人被他盯得心头一颤,忙放柔了声音再次唤道:“相公——”话没说完,便见王锦扬起手来,狠狠的扇了她一个耳光,斥道:“贱人,你还有脸叫我?” 袭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打蒙了,坐在床上捂着脸傻傻的看着像是换了一个人的王锦。等不到她反应过来,王锦便站起身来,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拉下床,拳打脚踢起来。他打自管打,嘴里却再没有一句话。那冷静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怖。袭人被打得哀嚎起来,声声只叫救命。不一会儿,新房的门便被打开了,王掌柜的小妾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当她看到赤/身裸/体白羊一般歪倒在地挨打的袭人的时候,连忙转身拉住王掌柜转过身去,不敢进来了。 王掌柜虽然没有看到新房里面的场景,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出言说道:“儿啊,新婚之夜,不好大动干戈的。有什么事,三朝回门之后再说吧。” 王掌柜的话音刚落,便见一只薄瓷彩绘的送子娃娃被扔了出来,正砸在他脚下,发出砰的一声脆响。碎瓷片四处飞溅,有几片还溅到了王掌柜脸上,他却一声儿不敢出。里面王锦森冷的说道:“你给我娶的好媳妇。” 王掌柜和他的小妾看来有些惧怕王锦,闻言立马带上新房的门离开了,不敢再劝什么。屋子里袭人这时候才终于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哭着喊道:“既然你嫌弃我,送我回去便是了。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回答她的,是左右开弓两个大耳光,打得她嘴角沁出鲜血,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王锦冷冷的瞪着她看了半晌,末了竟然露出一个笑容,轻声说道:“没那么便宜的事,我们家也丢不起那个脸。你竟然敢耍着我玩儿,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花袭人,咱们慢慢的走着瞧。” 袭人趴在地上,嘴角的血不断的往外流,一直流到了新房崭新的青砖地板之上。一种悲凉无助和绝望的情绪笼罩住她,嫁过来之前的那些期望和野心,此时全都消失殆尽了。 王锦果然说到做到,自此以后,再没有让袭人过上一天松快的日子。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变着法儿的折腾她。就连她怀了身孕之后,都没有过得好一些。有时候王掌柜看不过眼劝上几句,被王锦冷冷的一看,就讷讷不成言了。 做老子的怕儿子怕成这样,也真是怪事了。 后来在这个家里慢慢的待得久了,袭人才知道。王掌柜的惧怕王锦,是有原因的。不但有王锦从小就阴晴不定,脾气很是古怪的原因,还有王家太太的原因在。王锦的母亲,王家太太缠绵病榻多年,原本在前年有好起来的迹象。却因为撞见王掌柜跟一位寡妇偷情,被活活的气死了。自此以后,王掌柜便深感对不起王锦,对他几乎是百依百顺。而王锦的脾气则越发古怪,好的时候十分正常,坏的时候,暴戾非常,很是吓人。 在这般动辄得咎的日子里,袭人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这两个女儿,是怎么生下来的?竟然在日复一日的拳打脚踢中顺利的活了下来,生命在有的时候,也真是坚强至极。 原本公公对她还有几分怜悯之情,在她接连生下两个女儿之后,这一点子情分也消失了。时常看着她叹气摇头,说什么“赔钱货”之类的话。但对于已经被虐待得麻木了的袭人来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原本承诺的过门就当家的话,自然也不算数了。商户人家原本也不讲究,小妾当家这种在官宦人家会被人耻笑的事,他们也就做出来了。袭人自然也不会去争取什么,根本她连一看到王锦的脸,都会吓得浑身颤抖,哪里还敢跟他要求什么? 嫁入王家第九个年头,袭人生下了第三个女儿。她的日子,也因为接连生下三个女儿,而越发的不好过。去年她的公公过世了,王家全部掌控在了王锦手里。连最后一道可以稍稍制约他的绳索,如今也没有了。王锦他,是越来越不把她当人看了。 寒冷的冬夜里,王锦独自坐在房中喝闷酒。袭人则还在后院里,在结着冰碴子的水里清洗被褥。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睡醒了之后见不到母亲,大声的哭了起来。袭人听到哭声赶回屋子里,却见到王锦抱着小女儿,眼神十分可怕。 他从来没有亲手抱过几个女儿的,如今突然这样做,吓到了袭人。她苍黄干瘦的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凑过去说道:“我来抱吧,她长得快,沉得很。” 王锦看了看襁褓里的婴儿,而后又看向袭人,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你怕什么?怕我摔死她吗?” 袭人禁不住抖了起来,陪笑道:“怎么会?我是怕你抱得手累……” 就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王锦。他随手将婴儿丢回到摇篮里,揪着袭人就打了起来。袭人怕出声吓到女儿,忍着痛,一声儿不敢吭。没想到,她这样的行为竟然触怒了王锦,打得越发厉害了。袭人忍了近十年的气,终于再也忍受不下去,在又挨了一个耳光之后,与王锦推搡起来。王锦大怒,手上一个没收住,猛的将袭人往后方推去。袭人的身体撞到了一只黑漆高几,上面搁着的沉重的铜香炉摔了下来,正巧砸在她的头上。砰的一声,袭人立即倒了下去,鲜血汩汩的从伤口处流淌下来。 一片黯黑中,出现一团光亮。光亮里,她依稀看到那一年的大观园,众姐妹聚集在一起,摘花斗草,十分欢乐的场景。花团锦簇中她看到金钏儿等人微笑着朝她招手,喊着她的名字。 “我终于回来了……”带着笑她喃喃的说道,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第102章 番外 晴雯 春日和暖的阳光照耀着御史方家的花园子,百花盛开, 柳丝飘扬, 夹杂在亭台楼阁之间, 更添春季的气息。做了妇人装扮的黛玉和做嬷嬷装扮的晴雯坐在亭子里,看着黛玉最小的儿子方睿在花丛中嬉闹着。一会儿去扑蝴蝶, 一会儿又要摘了花给母亲做花篮耍子。黛玉看着看着便笑了,对晴雯说道:“睿儿真能闹腾, 怪不得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比他的哥哥姐姐更爱拳打脚踢的。我尝跟他父亲说,这个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明年就要开蒙了,若还是这个性子,叫先生哪个眼睛看得上?” 晴雯坐在黛玉身旁,端起粉彩绿地扒花玉兰纹的盖碗来抿了一口清香的新茶,笑道:“小孩子爱闹腾才好,说明脑子聪明。别看大爷现在一脸老成的样子,像是二爷这么大的时候, 还不是一样能折腾?” 黛玉闻言一时无言,显然是陷入到了回忆之中。半晌之后才叹道:“一转眼,竟已是过了十年了啊……我想起你刚来我身边的时候,那时, 紫鹃可是闷了一肚子的气呢!她在背地里老给你下绊子, 我竟是到了最后才知晓。如此, 也就看清了她这个人的本性了。所以, 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将她还给了老太太。待到你在我身边久了,我方才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为了我好。多亏你令我看清了宝玉这个人,方才不至于深陷泥潭。” 晴雯道:“那时候你年幼失怙,平日里不过自己看看书,无人真心教养,所以才一时被贾宝玉的言行迷惑住了。你本来聪明伶俐无人能及,我不过从旁点拨几句。看清事实,还是多亏了你自己。” 黛玉摇头苦笑,道:“那时,我还真是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多亏你陪着我,开解我。又细细的研究了许多药膳方子替我调养身子,我方能有今日。若是我从前那样的身子,这三个孩子,还不知能不能平安降生呢!” 晴雯笑道:“那也得你信任我听我的话啊,否则,哪里有那么容易?你我之间,也真是缘分二字使然。” 黛玉点头笑道:“我从第一眼看到你之时,便感到十分亲切。果然,只能用缘分二字来解释了。” 晴雯狡黠一笑,道:“你与老爷之间,亦是有缘分呢!若不是我们出去敬香之时被人惊了马,多亏老爷派人拦住惊马。否则,还不知会如何呢!” 黛玉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年近三十的人了,依旧美得如诗如画。“确实多亏了他,便是后来荣国府抄家之后,也多亏他从中斡旋,方才得以返还给我一半的财产。” 晴雯道:“老爷为人,确实难得。但说时至今日,府中仍没有任何通房小妾之流,便是极为难得的。——你可还记得当初怀大爷的时候,你犯糊涂,欲要给大爷送一位通房丫头,我拦都拦不住?” 黛玉用两手握住脸,道:“别提了,羞都羞死了……后来还是他,严词拒绝了,方才打消我的念头。我自己也是傻了,竟然还主动给夫君送人。” 晴雯道:“我犹记得,当时老爷怎么说来着?——我今生有玉儿相伴,于愿已足。若是还有二心,天地也不容我。” 黛玉红着脸点点头,道:“那时,他就是这么说的。” “那时姑娘你怎么个模样来着?”晴雯笑嘻嘻的说道:“扑在老爷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爷欺负了你呢!” 黛玉闻言,原本就羞红了的脸顿时更加红透了,伸手便要去撕晴雯的嘴:“你这个死丫头,今儿个我若是饶了你,再不活着……” 两人正在嬉闹着,忽然一个清朗的男声响了起来,说道:“你们主仆二人在说什么,这般热闹?” 黛玉和晴雯两人闻言,忙住了手,站起身来迎接这个家的男主人。御史大夫方自清今年三十二岁,已经蓄起了短短的胡须。他身材颀长,面容清俊,气质温雅,与黛玉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黛玉道:“老爷今儿个回来的倒是早。” 方自清道:“今儿事少,我便早些回来陪你。——昨儿晚上我听你咳嗽了几声,现在可好些了?” 闻言,晴雯在一旁说道:“老爷一大早起身就吩咐给太太炖冰糖枇杷露吃,白天一声儿没咳嗽,想是无碍了。” 三人顿时便坐在凉亭里闲话起来,就像是一家人似的。黛玉早吩咐过底下人,要把晴雯当主子一样敬着。方自清感念晴雯对黛玉的恩情,对她也十分尊重。在这个家里,晴雯过得很是自在。 不多时,黛玉与方自清的大儿子和女儿放了课,一同来到花园子里寻找父亲母亲,齐享天伦之乐。黛玉见园子里风景甚好,阳光又和煦,便吩咐将午膳摆在了亭子里。众人一边赏景,一边用膳,十分和乐。 看着眼前这快乐温暖的一家子,晴雯端起鎏金小银杯子一口喝干净里面澄澈的酒水,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时间这样过去,就很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